麦家
朋友姓骆,叫其父为骆父吧。骆父瘦,腿长,更显瘦,杆子似的。我见过骆父三次,骆父不爱说话,爱运动,日日带着干粮上路,奔波于满山遍野,把力气和脂肪全通过汗水,洒在路上。
骆父年轻时在石灰厂做工,双肺吃足尘灰,年纪轻轻,落下慢性支气管炎,未及中年,已同老人一样虚弱;生产队劳动,评工分,别人家十分,他要打八折,因为身子虚弱嘛。
大家都以为他寿数长不了,是阎罗王随时要叫走的样子。却一路蹒跚,踉踉跄跄,挺到八十四岁,全村人当稀奇讲,织出各种故事。故事配角是朋友,讲他手眼通天,花钱收买了阎王爷。
朋友实是普通人,理工男,嘴笨性平,通人的功夫都不及格,谈何通天?只是做事钻,下海早,挣到钱。朋友就是在合适的时间做了合适的事,成了大款。却从不款待自己,生活节俭,是标准的“五好”男人。唯一款待的是病父,把他当虾一样呵着养。
骆父的寿命一半是儿子花钱保出来的,一半是他自己用脚走出来的。医生建议:肺不好,用脚呼吸。他持之以恒,不论严寒酷暑,只要出得了门,绝不在家里,从不懈怠,也得到好报。生命在于运动,骆父是顶好的例子。
但病肺终归不饶他,不时向他报警,2016年终因肺衰竭,撒手人寰。医生说老人家的肺像老透的丝瓜瓤,只剩网状的筋络,这样一对肺能活到这年纪,是奇迹。奇迹是儿子的孝心和父亲的双脚联袂打造的。
骆父还创下另一奇迹。
整理遗物中,朋友发现父亲房间里,那张他小时候曾做过作业的小书桌,有一只抽屉牢牢锁着:一把明锁,一把暗锁,双保险。
父亲是突然跌倒,然后在多家医院辗转、深度昏迷半年之久走的,没有临终交代,没有遗嘱,儿子不知道“重兵把守”的抽屉里藏着什么宝贝。当然要打开,兴许里面就有遗嘱。四方找,找不到鑰匙,只好找刀钳帮忙。撬开看,小小的抽屉里塞满了五花八门的存折,有的黄,有的红,有的蓝;有的新,有的旧,有的破;有的只是一页纸,是最老式的存单。数一数,总共七十二本(张),少则几千,多则几万,大多是一万整数,累计八十三万多。
朋友讲,存折摞起来要排成两列,否则要坍倒。他瘫坐在父亲床上,足足一个下午,都在流泪、心痛,好像每一本存折都是一本令人心碎的书。存折有的已经存放二十多年,变色,发霉,房间也已经空落半年之久,在夏天的高温里,散发着一种酸腐味。但朋友讲,这是他闻过的最好闻的一种味道,一年多来,他坚持每周末回去,都要去父亲房间坐一坐,重温这个味道,好像是上瘾了。
我曾陪朋友去他父亲日日行走的路线走过一趟,走得饥肠辘辘,看见一家野菜馆,便去就餐。当地有一种土制红薯烧酒,出名的,自然要尝一尝。菜端上桌,我们举杯。朋友举起又放下,流出泪,捂着脸出门,不回来。我付了钱,追上去,什么都不讲,忍着饥,默默陪他走。我知道。他一定是想起父亲每天带着干粮走在这路上,就觉得没脸吃。
一荤一素一碗饭,按三十元一餐计,一年是一万多,二十多年是将近三十万。八十多万就是这么节约出来的。我纳闷,难道他不知道你有钱?朋友讲,总是知道的,只是苦出身,舍不得。我母亲也是这样的,据说我给她的钱大多存在银行里,密码是我儿子的生日。我让她花掉,她总是讲,我少花一块,你可以少挣一块。我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只知道,天下父母都这样,宁愿自己苦着、累着、熬着、啼着血,也要对子女道一声岁月静好。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