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杂感

2020-05-29 01:36梁晓声
幸福·婚姻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卫生所团里小董

梁晓声

我的初恋发生在北大荒。

那时我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小学老师,23岁。我探家回到连队,正是九月,大宿舍修火炕,我那二尺宽的炕面被扒了,还没抹泥。我正愁无处睡,卫生所的戴医生来找我。她说她回黑河结婚,她走之后,卫生所只剩卫生员小董一人,守着四间屋子,她有点不放心。问我:“愿不愿在卫生所暂住一段日子,住到我回来。”

我犹豫,顾虑重重。

她说:“第一,你是男的,比女的更能给小董壮壮胆。第二,你是教师,我信任。第三,這件事已跟连里请求过,连里同意。”

我便打消了重重顾虑,表示愿意。

卫生所一个房间是药房(兼作戴医生和小董的卧室),一个房间是门诊室,一个房间是临时看护室(只有两个床位),第四个房间是注射室、消毒室蒸馏室,四个房间都不大。我住临时看护室,每晚与小董之间隔着门诊室。

除了第一天和小董之间说过几句话,在头一个星期内,我们几乎就没有交谈过,甚至没打过几次照面。

我们似乎谁也不会主动接近谁。我的存在好比一条警犬——仅仅是为她壮胆。仿佛有谁暗中监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使我们不得接近,亦不敢贸然接近。但正是这种主要由我们双方拘谨心理营造成的并不自然的情况,反倒使我们彼此暗暗产生了最初的好感。

每天我起来时,炉子上总是有一盆她为我热的洗脸水。接连几天,我便很过意不去。于是有一天我也早早起身,想照样为她热一盆洗脸水。结果我们同时走出各自的住室。她让我先洗,我让她先洗,我们都有点不好意思。

渐渐地,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亲密的关系。她到别的连队去出夜诊,我暗暗送她、接她。如果在白天,我接到她,我们就双双爬上一座山,在山坡上坐一会儿,算是“幽会”。却不能太久,还得分路回连队。

爱是遮掩不住的。后来就有了流言蜚语,我想提前搬回大宿舍。但那等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继续住在卫生所,我们便都有继续承受种种投射到我们身上的幸灾乐祸的目光,舆论往往更沉重地落在女性一方。

后来领导找我谈话,我矢口否认——我无论如何不能承认我爱她,更不能声明她爱我。

不久她被调到了另一个连队。我因有着我们小学校长的庇护,除了那次含蓄的谈话,并未受到怎样的伤害。

你连替你所爱的人承受伤害的能力都没有,这真是令人难堪的事!

我曾托人给她捎过信,却没有收到过她的回信。

我以为她是想要忘掉我……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大学。据说我离开团里的那一天,她赶到了团里,想见我一面。因为拖拉机半路出了故障,没见着我……

1983年,《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获奖,在读者来信中,有一封竟是她写给我的!

我当即给她写了封很长的信,装信封时,却发现她的信封上根本没写地址,我奇怪了,反复看那封信。信中只写着她如今在一座矿山当医生,丈夫病故了,给她留下了两个孩子……最后发现,信纸背面还有一行字,写的是——想来你已经结婚了,所以请原谅我不给你留下通讯地址。一切已经过去,保留在记忆中吧!接受我的衷心的祝福!

信已写就,不寄心不甘。细辨邮戳,有“桦川县”字样。便将信寄往黑龙江桦川县卫生局。请代查卫生系统可有这个人。然而空谷无音。

初恋所以令人难忘,盖因纯情耳!

摘自《现代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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