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走在和小友去学校的路上,我是多么害怕,我每天都在体会才思枯竭的痛苦。
在路上,小友要我讲故事给他听,而我的故事就像存在银行里的钱,越来越少。以前,我有那么多故事可讲,仿佛一个富翁,而每个故事小友都听得如痴如醉。如今,我的好日子到头了。我们走过熙熙攘攘的菜市场,走过丽晶湾酒店,走过邵阳餐馆,走过天桥,小友的幼儿园已经遥遥在望。而我还在绞尽脑汁地想,那些该死的小友没听过的故事在哪里?
小友不停催促,一点儿准备的时间都不给我,他焦急地看着我的脸,喊着:“快讲啊,爸爸,快讲啊!学校就要到了,那时候故事又讲不完了!”
这时候,我真希望有一个人走过来拉住我的手说:“不要怕,让我讲一个前所未有的故事给你孩子听。”此时的我,一定会无比的感动。
可这样的事情,一次也没发生过。逐渐的,一些故事就在小友的逼迫里产生了。我不敢说这些故事有多么精彩,但它们都是我编的,是我混乱不堪的、奇怪的私生子。
我杜撰了一只喜欢收藏各种动物粪便的屎壳郎,把小说《铁皮鼓》里永远长不大的奥斯卡的部分情节移植到一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盗龙的身上,而一棵会跑的树则纯粹是我想起了电影《魔戒》的一个形象,于是我把这个形象和今天城市的滥砍滥伐联系起来。
而我也越来越明白,有一本书在手中无疑是安全的。我喜欢被一群书围绕的感觉,那时候我再也不怕没有故事了。一个个的故事就躺在我的那一本本书中,它们永远不会老去,永远都在那里,随时听候我的召唤。
但并不是每本书都是小友喜欢的。《骑鹅历险记》,我刚读第一页,他就不想看了。《西游记》的连环画他都看完了,但《三国演义》的连环画一本都没动。他喜欢卡尔维诺的《意大利童話》,但林格伦的《小飞人卡尔松》只听了一半,后面那一半就再没听下去。
我难免有些遗憾,但并不把它看作悲剧。有些书,也许需要等上几年,等到小友彻底成熟,他才有可能喜欢。而有些书,他估计一辈子也不会拜读,就像我今天永远也无法面对乔伊斯的《尤利西斯》。
是的,我们都不是完美的人,我们每个人阅读地图里也充满了我们的个性。我要做的,只是激起小友阅读的热情。
我找来那些最好的翻译家翻译的作品,模仿故事的人物腔调,大声地读出来,有时候声音战栗,好像面对一个巫婆,有时候声音欢喜,好像在一位美丽的公主面前。我不会说卡尔维诺马尔克斯霍桑是多么了不起,作为爸爸的我是多么佩服他们,我只是读而已。
我和小友有时候也会被同一本书吸引,比如《纳尼亚传奇》。但这书太厚了,而小友十分想知道故事的结局,于是他便要我读完开头就直接跳到了结尾。我便跳过了羊怪、海狸、矮人、树精,还有白女巫土耳其软糖的诱惑,小主人公们刚从衣柜里进入纳尼亚王国,在碰到危险后马上就从大衣柜里成功地逃脱出来。
这一跳跃,我敢说,比从亚洲跳到美洲的距离更远,更刺激。故事是优美的,但如果有想象力作为翅膀,故事能飞得更远。
一本好书,它有不同的入口和出口,谁说每个人在书中只能看到别人所看到的风景呢。
这么多年,小友听过多少故事,我不关心,小友还记得多少故事,我也不关心。我不想把读书作为拿来和别人炫耀的资本。作为成人,我们想拿来和别人炫耀的东西已经够多了,工作,房子,车子,票子等等一切,都活在众人眼中,而我不想再在这些琳琅满目的标准上多加一条——你家有读完或背完《红楼梦》的宝宝吗?耶,我的孩子可以,我赢了!
在每一个阅读之夜,时间一久,我的眼皮开始往下耷拉,我不知道故事讲到哪了,故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被睡眠之神牵引,一次次将我拖入梦乡。一个故事我念上四五遍,主人公被我说死了等到发现我又把他弄活,坏人一会儿变成好人一会儿又变成坏人……小友认真地听着,越听越糊涂,他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迷宫里,而故事却越来越远。
他不停地推我,摇我,甚至揪我的耳朵,他在我耳朵边急切地喊:“爸爸,后来呢,后来呢……”
后来,我睡着了。我越来越容易睡着,我也许是累了,也许是老了。
这世上如果真有一个上帝,而他还喜欢拍照的话,在他不断摁下的快门里,我和小友的大部分时光一定是在一起讲一个又一个故事。照片里的小友在逐渐长大,他从什么都不会说到最终参与到故事的阅读和重建中去;而无数的我的形象,在车上,在路上,在家中……最终会汇聚成我唯一的、年老时的模样。
至于那些我和小友讲过的故事,依然在那里,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