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占江
事故频发,医患紧张。强势院长,贪权念禄,原本不是仁医;外聘专家,廉价行诊,其中定有名堂。巧言令色敛资财,敷衍塞责治病患。一纸诉状破美梦,千秋骂名永背负。
股骨手术
睡觉的时候,白巧巧脱掉裤子,让高青山看自己的屁股,高青山按了按,说:“这是胯骨,是胯骨轴子出了毛病。”
白巧巧说:“疼得厉害,怕不是好病。”
高青山没好气地说:“妖精厉害不?也怕死,千般变化要吃唐僧肉,是病就没有好病。”
正是薅草拔苗的季节,两个人连滚带爬地干完了这季活,白巧巧竟然趴了大炕,胯骨疼得去趟厕所都费劲。老夫老妻,心疼总是有的。高青山建议老伴去医院看看,查了放心。
白巧巧不去,说:“去趟医院半栋房子就没了,甚至没等治病,这查那查的,一个楼房厕所就花掉了。腰疼腚疼,又不是大脑心脏疼,死不了人。”
时光箭一样,转眼到了秋天,老天爷是宇宙最大,晴晴的天,冷不防就起了兔子哄哄的蘑菇云,那尖厉的山风狼嚎般,垄沟里、垄台上、底边地沿儿,黄黄的谷粒儿,黑黑的荞麦,铺了一层。
风口夺食。先是高青山一人,白天黑夜连轴转,可家家几十亩的庄稼,哪是一人一镰一时能割完的。白巧巧心疼得抽筋,拎起镰刀下了地,割草本来就一撅一撅的,得全身用力,你不用力,那秸秆就直直地跟你较劲,可你一用力,全身五脏六腑都乱颤,胯骨疼得更是钻心钻肺。
傍晚,两个人回来,白巧巧竟然走不了路了,走几步就要坐下,走几步就要歇歇。
高青山心里犯了堵,不情愿地拉着她走,边走边说:“庄稼地的活哪一样轻快,割草最累,谁不腰疼腚疼?除非是铁打的,就是铁打的,也有磨损坏件的时候,拉地的车轴厉害不,哪年不得换几盘轴承抹几次油,你这怕是也磨损缺油了,给你换块骨头上点油就好了。”
白巧巧就流了泪,说:“你以为我是装的是不?那么多活,我不急?孩子要买楼房,我不急?他眼看三十岁了,我不急?”
高青山说:“咱那会儿毛儿也没有,不也娶了你,结了婚?”
白巧巧索性不走了,被他拽着走更不得劲儿,白巧巧说:“现在不时兴了,没楼房,乡下的孩子休想结婚,村西张三毛愣的儿子,结婚定了日子,没楼房,黄了汤。”
高青山不说话,蹲下身子背起她,走了一段路,白巧巧疼痛缓解,幸福万分地说:“结婚那会儿,你都没背我一次。”
高青山说:“你如果瘫巴了,我天天背你。”
秋收完毕,卖粮。谷子贱出尿来了。去年两块八一斤,今年一块四。越贱贩子越不来,偶尔来一两个,你看他有多牛逼,双手叉腰,谷子也不看,穷摆鼻,明明谷粒个个饱满得鸽子眼儿似的,硬说秕有谷糠,逼着你降价。高青山家没有机动车,得雇车去城里卖。王二蛋出面了,他是王村长的侄子,放高利贷兼经纪人,他有辆皮卡车,赶集上店,村民基本都搭他的车,每人往返十块钱,不去人的,捎买点儿猪肉、大米、青菜、水果啥的,你得掏个十元八块的辛苦费。况且,话说回来,都不花钱,这疯涨的油价不得把车主烧崩了箍,赔掉了鼻。
王二蛋想赚车费,他“熊”着收粮的小贩子每斤再涨一分钱,由他出车,把村民的粮食一趟一趟地运到城里去。
农活暂告一段落。高青山决定去城里大医院给老伴儿看看病。
白巧巧死活不肯去。猫冬的日子,不那么累。高青山也不让白巧巧做家务,而且有的是秸秆,把土炕烧得滚热滚热的。白巧巧不干活,整天躺在炕头上,捧碗来捧碗去,煲皮燎肉,舒舒坦坦,腚胯子就不那么疼了,就说:“不那么疼还去医院干啥?兴许这热炕头躺上一冬天外加一春天,腚胯子就好了,省下钱紧着给儿子买楼房。”
高青山哈哈大笑道:“你这是胡沁,这热炕头要是能治好病,那医院不得关门停业,大夫不得失业去喝西北风,这炕头如果能治好病,要是把你放鏊子上烤,你能活成千年的王八,《西游记》里的妖精们都得寻着你的肉来吃。你别闲了不知忙的累,不给你好好扎骨扎骨,来年一忙,你又腰疼腚疼的天天哼哼,我聽着闹心,看着烦心,吃顿饭都恶心。”
白巧巧说:“你治病是让我受累啊。”
高青山又说:“咱就是受累的命,想不受累当乡长,可你家祖坟没安正穴没冒青烟。”
白巧巧从炕上爬起来,说:“要这么说我就不去治,累也是个死,病也是个死,咋死不是个死,早死早托生,托生小孩吃煎饼。”
高青山不说话了,只顾抠着从袜子里露出来的脚后跟。
白巧巧就抽抽嗒嗒哭出声。白巧巧一边哭一边就历数起过往的事情。白巧巧说:“你别以为我猜不透你的心,这些年治病没少糟践了钱,我愿意吗?我不心疼啊!我嫁你时可是啥病没有,黑发粉面的大闺女。过门十年盖了三间大瓦房,还给你拉巴那么出息一个儿子,你没吃亏吧。我现在一身病,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吧,不是谁给我安上的吧,不是跟你过这破屄穷日子累的又是啥?”白巧巧还说,“我有病,我疼我难受,我能不哼哼?你嫌我哼哼闹心、烦心、恶心,你把眼珠子抠出来喂狗你还看着了,你把我抱着扔垃圾一样扔出去也行啊,你往饭碗里下把耗子药不更省心?”
高青山看得明白,白巧巧的腿已经有点儿变形了。他给在城里打工的儿子虎宝打了个电话。虎宝回来一看,见白巧巧已然瘦得脱了相,哪还容她解释,打电话找来王二蛋的皮卡车,把白巧巧像抱小孩子一样抱上车,又像抱小孩一样抱进医院。
他们住上院就开始检查。抽血、验尿、拍片、B超、胸透、心电、肌电图等等化验、检查了十几项,整整折腾了一星期,结果出来了:股骨头坏死,得开刀,做手术,换两块人造股骨头。
高青山脸都吓绿了,他把大夫叫到病房外,问大夫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取代,比如打针、吃中药或者专业接骨。
大夫说:“没有用,如果不做股骨置换手术,不久,人就是个瘫痪,你马上准备七万块钱,病人有点儿高血压,等血压正常了就能做手术,家属商量商量。”
高青山又跟儿子商量,虎宝说:“既然确诊股骨头坏死,那也只有置换这条路了,咋也不能好端端一个妈,让她后半生瘫在炕上吧。”
高青山还是犹豫不决,他怕一旦换了人造骨,手术不成功,最后人财两空。这是个大事,他立即通知了白巧巧的娘家人,也告诉了自己的大哥、三弟。高青山在医院里两眼一抹黑,一个人也不认识。做手术换骨头,多大的事呀,高青山的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大伙一商量,手术得做,至于钱,不是问题,大伙可以凑,众人拾柴火焰高嘛。但是对于这样的大手术,大家有些不放心。
高青山的三弟高青河是个小包工头,在城里搞建筑,市医院认识几个大夫,他建议去那里做手术,只是手术费高点儿,得九到十万吧,不过有把握。白巧巧七十多岁的老妈也来了,妹子也来了。她老妈看自己的闺女遭这么大的颠儿,受这么大的罪,心疼得不行,嚷着“做!做”!白巧巧的妹妹白俊俊在城里卖化妆品,有钱了,她主张姐姐的手术去北京协和医院做,那里的技术全国一流,手术费缺多少,她全包。
先还瞒着白巧巧呢,一来怕她精神紧张,二来怕她心疼钱受不了,可是,几日里屋里屋外尽是亲人,躲躲闪闪,叽叽咕咕,特别是自己的娘家老妈出来进去嚷着要摘骨头,崩精崩精的白巧巧就全知道了,输液针头一拔,当时在病房就撞了墙,前额立刻血红一片。
这一出让人始料未及,医院却立马下了逐客令。
高青山的大哥高青大也来了,他在一个乡镇中学里当老师,眼看快退休了,他有个高中同学正好在县医院当外科医生。他打电话找到外科主任,外科主任找到孔副院长。
孔副院长热心负责,亲自来到病房给白巧巧做安抚,说:“在县医院做也不是本院大夫主刀,他也不会亲自上手术台,要请北京专家来做,材料也是进口材料,你就是去市医院做,多花钱不说,市医院的大夫能抵住北京的专家了吗?你去北京协和,不是舍近求远了?说不定咱请的这专家就是北京协和的呢,咱预约的专家都是北京一流的。”
这个孔副院長极富耐心,他亲手给白巧巧的额头止血包扎,缠上绷带,看了一眼床头的小卡片,说:“哟,才五十三岁,我以为……得叫你大姐呢,大姐,这是小手术,术前半麻,一点儿不痛呢,手术效果你放一百个心,不提重物,不干重活,走路持家和常人无二。”
白巧巧坚持不做,她一想那七万块钱就像剜了心,花了这七万元,儿子买楼房的事就泡汤了,买不了房,儿子就得打光棍。
听说白巧巧要做手术,虎宝的女朋友也来探望,虎宝挤近前,“咚”地跪在妈妈床前,女朋友则过来拉住白巧巧的双手,让她安心手术,至于买房,以后再说。
五尺男儿这一跪,一屋子人哭了大半。孔副院长也很动容,趁机添油加醋地说:“瞧瞧,一看就是大学毕业有涵养,房子得自己挣,不能当啃老族。几万块钱嘛,现在的农村不比过去了,卖粮卖豆卖牛羊,哪年不收入个几万块,有人才有钱,生命是第一要素,没人有钱还有啥用,好好配合,治好了病,好带大孙子不是?”孔主任抓住白巧巧的手,在手背上拍了拍说,“放心吧,我的好姐姐,这台手术我亲自安排预约,出了事我负责,保准给你请最好的专家,做一流的服务。”这话说得贴心贴肺,俨然爹劝闺女一样。
血脉相连,血浓于水。为了安心让白巧巧治病,所有的手术费暂且没动高青山存折里的一分一厘,高青大出两万,高青河出两万,白俊俊出三万,白巧巧的老妈也从内衣兜里摸出了手绢包,里面是儿女平时给的零花钱,要给大闺女当药费,被白俊俊制止了。虎宝也拿出一张银行卡,里面存着他这几年打工的所有积蓄,五万左右,被众人一挡,说:“你那钱儿自留着买房结婚,大人的事大人操持,你们只管照顾好病人,尽好孝道就好了。”
一周后,白巧巧做完了手术。
银色铁拐
一个月后,白巧巧康复出院了。手术很成功,胯骨不疼了,白巧巧走路轻快了,回到乡下。乡下非同城里,乡情浓,白巧巧做了如此大的手术,左邻右舍,都来看望,也不空手来,拿点儿鸡蛋,几斤挂面,讲究点儿的就拎了礼品盒等等。白巧巧不是换了两根人造骨吗?顺便也看看是什么样子,走路是否正常,和平常人一样吗?当然,他们不可能扒开白巧巧的裤子看,但那目光大多集中在了白巧巧的屁股或者腿脚上,好像在检验这款新兴产品是否受用,万一以后他们患了这病,能否植入。
白巧巧有点儿害臊,羞答答的。可这毕竟不比偷人养汉,病长在身上,怎能回避,又怎能不面对?高青山说:“走两步,没事走两步,让乡邻们看看。北京高级专家做的,错不了。”
白巧巧就试着行走,用心地走,但怎么用心,她的双脚依然感觉缺失,不听使唤。院子那么平坦,有根棍儿、一块砖头儿,甚至一泡鸡屎鸭粪,正常人总不能踢上去或踩上去,白巧巧竟然躲不开,一块砖头儿也能把她绊倒,一泡鸭屎也能让她摔跤。村人就看出了端倪,她的脚走路时一直耷拉着,脚尖或脚小指先着地。她走了一段,脚趾头踢破了,趾甲盖也被硬生生地掀开,鲜血淋淋。
村人实在不忍心看了,觉得这人造骨不是个正装玩意儿,或者就是这手术做得不成功,摇着头,叹息着走出院去。
高青山亦觉奇怪,他对北京专家这台手术不置可否,人家都是给中央首长看病的高人,怀疑是不是康复的方法不对头,有错误?他在搀着老伴行走的时候,突发奇想,能不能打个绳套来作辅助呢?他走进马棚,从篱笆上解来一条拇指粗细的绳子,两端打个套,系个结,两头套住老伴的两只脚,中间打折挂在老伴的脖子上。这样,再有障碍,脚不好使,老伴的眼看得到,她往后用力一扬脖,绳子拉紧,脚下借力,不就迈过去了。
白巧巧说:“这行吗?”
高青山说:“试试看,实践出真知。”
白巧巧套上了绳子,挺好笑的,她想起小时候看过的木偶剧。白巧巧试着走几步,绳子长了点儿。高青山让她停下,把绳子往短了缩缩,搀着她走,抬左脚,头一仰,落右脚,头一低,鸡啄米状。人在直立行走时,下肢的力量是非常重的,一个脖子根本无法控制双脚的力量。坚持了三四天,终于在白巧巧摔了个嘴啃地的情形下,结束了这个不是游戏的游戏。嘴啃地还小,最关键的是套在脖子上的绳子随着两脚的起落剧烈移动,脖子后的皮肉像火烧,又像是在脖子上“拉锯”,锯得脖子后出现了一条又红又紫的伤痕,一片一片竟出了血,实在无法忍受。
人的智慧是无穷的,尤其是当你被某件事物困扰得走投无路的时候,你就会苦思冥想,往往这时就会灵光闪现,柳暗花明。高青山找来木头,找刀找锯子,要亲手给老伴打造一副木拐。高青山绞尽脑汁,费劲忙活了三天半宿外加两袋烟工夫,一副木拐做成了,让老伴拄着康复。但只一天,拐断了,白巧巧的双腿用不上力,全靠上半身的力量,那拐就负重。高青山拿来木拐的断面一看,里面布满细密的圆孔,虫子噬过,是根朽木。
白巧巧突然记起来了,让他去村长家找找,记得村长老婆去年摔折了腿,拄过拐的。高青山不乐意去,他和村长不对头,想去城里买一副。白巧巧说:“买一副不花钱?这一场病花的还少?”
村长姓王,是王二蛋的亲伯伯,住在村北头。王村长此时正端坐在炕上吃荞面条就着山韭花,透过窗玻璃就看到高青山迟迟疑疑地走进院,他龇牙一笑,跟跛腿老婆说:“来活了,买卖上门了。”他琢磨着这小子肯定是来找他要救济款的,高青山老伴换了两根人造骨,全村人都知道。
白巧巧出院后全村人都看猴屁股一样去看白巧巧的屁股,他本想也去看看,一来以示关切,二来想看看稀罕,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和辈分,就让跛腿老伴拎了一箱村人求他办事时孝敬他的杏仁乳送了过去。他没多少文化,干村长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但他毕竟当了十几年村长了,油滑得很。他要坐等“客户”上门,“鱼儿”上钩,救济款也不是白给的,那民政助理的嘴巴不抹油,血辙没用。给民政送礼,他从中就能吃二馍拿回扣,期间还能吃餐饭,还能打包剩下的半瓶白酒和残羹剩菜。况且,村里不给乡里报情况,诉苦水,再困难也是白搭,尤其像白巧巧这样的情况,在全村乃至全乡也属罕见,跟上头好声说说,要个三五千元轻轻松松。
高青山进屋没提救济款的事,提出借拐的事。
王村长惊得嘴巴张大,荞面条和着山韭花一下子从嘴里喷出来,犹如吃过青菜的鸭子腚,问:“咋回事?”
高青山照实说了。
王村长又是一惊,眼珠子差点儿掉到韭花碗里。
王村长“呀,呀”了两声,惊呼道:“这么严重,许不是开刀开坏了吧?”
高青山说:“不可能,北京专家亲自主刀。”
王村长咧了咧嘴说:“冒牌专家多得是,奇了怪,屁股上拉的刀,双腿双脚不好使?你婶前年摔断了胯骨,县医院要开刀,我没同意,后来吃了河北大北海的民方接骨药,落了个跛腿,可啥也不当干。”
这话让高青山心里不高兴,一把鼻涕抹在鞋帮上,用力咳了两声,说:“康复锻炼没完成呢,得继续,这不,想给她借副拐,接着锻炼。”
王村长复又把刚才吐出来的荞面条吃进嘴里,抹着嘴,打着嗝儿,朝柜空儿瞅,那里放着一副拐。
循着王村长的目光,高青山也看到了那副拐,不是木的,是一副银色的铁拐。
王村长朝地上的老伴努努嘴。老伴心领神会,弓着腰伸长胳膊拿出拐来,灰尘太厚,抹布擦干净,递给高青山,随口说:“这拐买时花了一百二,别看是铁的,不重,挺轻快的。”
高青山一怔,继而就从衣兜里掏出一把零票,数了数,共一百一。
王村长说:“掏啥钱,老邻旧居的还要钱?”村长老婆也随声附和道:“不要钱,正愁这拐送不出门呢,放在家里闹晦气。”
高青山一抬手把钱扔到了饭桌上,一个硬币蹦了几下,竟然歪歪斜斜地落在王村长的饭碗里。
高青山拿了拐走人。村长老婆抓了钱赶出来,被村长用目光制止了。往外送高青山,王村长特意叮嘱道:“要不去大医院做个检查,别是动了神经啥的,一辈子的事啊。”看着高青山扛着银光闪闪的拐远去,才大声喊,“二侄子,有啥瘪子,吱声啊。”
王村长往回走,老伴就磨磨叽叽嗔他收钱了。王村长一本正经地说:“妇道人家,屁也不懂,收了钱,那拐就是他高老二的了,不然,他就得还回来。”
王村长家至高青山家不过两华里路程,高青山扛着铁拐,无遮无拦地由村巷走过,很多村民看了,目光异样,就连王二蛋开着皮卡车从身旁经过,也只是减了减油门,看样子想说句什么话却欲言又止。高青山心里五味杂陈。白巧巧的心里如同嚼了黄连,苦不堪言。自然,这铁拐她是拄不断的,可任凭她如何努力,双腿和双脚的知觉依然不听使唤,两只脚的小脚趾及周围难堪重负,全部磨烂化脓。
医疗调解
虎宝和女朋友拜拜了,五年的感情付诸东流。女朋友其实不愿中断这份感情,但她爹妈不干了。过年的时候虎宝把女朋友带回家,小住了几天。
这期间,白巧巧再没敢进行康复锻炼,就那么端端地坐在炕上。虎宝几次让她下地走一走,看看恢复如何?白巧巧说:“大夫说了,锻炼七天休息三天,不能太累,太累了人造骨受不了。”自打虎宝和女友回来,她始终穿着衣裤袜子,少喝水,少吃饭,去趟厕所要趁儿子及女友不在时,或夜间,让老头子背她出去,之所以这样做,就是不给儿子压力,也不想让自己糟糕的身体境况给儿子的女友看到。但是,她的言行举止却没能瞒住虎宝的女友,他女友回家后,不经意就把这事说给了她的父母。女孩的父亲凭经验断定,白巧巧的手术出了问题,伤了神经,最后双腿萎缩进而瘫痪,废人无异。他们不愿自己的宝贝女儿一生承受这么大的苦难,就拿男方没车没房说事,棒打鸳鸯,逼着女儿断了这段姻缘。这个消息无疑给高青山和白巧巧以沉重打击,他们原本有点儿积蓄,可这一次手术,花了八万多,她出院时,尽管兄弟姐妹都说那钱不用急着还,回家后,高青山还是去银行取了存款,悉数还给了他们。亲是亲,财是财,兄弟姐妹在他们有难时慷慨解囊,倾情相助,已仁至义尽。这样他们十几年口熬肚攒,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因一场大病消耗大半,只剩四万不到。
高青山、白巧巧一夜无眠,几经合计还是决定给儿子定套房子是正经,但是手头四万哪够呀,把虎宝唤回来,问他还有多少,先交首付。虎宝哪还有心情买房子,前女友父亲的话再加上老妈的身体状况,买房娶妻已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把妈妈送到醫院去,做一个复查,确诊一下什么原因导致双腿知觉缺失,如果真如前女友父亲所言,他的妈妈,甚至于他的家庭,从此就掉进了苦难的深渊,天大地大,莫如父母的恩情大。给妈妈看病,救他的家庭才是重中之重。
白巧巧则坚持要给儿子买房,她不想因没房耽误儿子娶妻生子,医院是坚决不去的,再查出个好歹儿,还不得倾家荡产!虎宝见劝说不动,就把和女友分手的实情和盘说出,说:“女友家是以买房当借口,实则是她父母因为妈妈腿部残疾,怕女儿嫁到高家受拖累……不把妈的病看好,儿子根本娶不到媳妇,现在的女孩子多现实啊。”
有点儿激将法的意思,但十分奏效。白巧巧同意住院了。当虎宝背着白巧巧和高青山在骨科走廊到处寻找孔副院长时,一个年轻护士认出了他们,引着他们推开了一间办公室的门,说:“这是才来不久的骨外科主任赵忠德,你们找他看看吧。”
赵忠德细高的个头,圆脸,眉毛很浓。他指了指桌子一侧的椅子,示意患者坐下,询问病情。
高青山、虎宝说明了情况。赵忠德浓眉紧蹙,一面看了患者之前的病历,一面让白巧巧褪了裤子,看了刀口,又沿着往下看了双腿和双脚,摇摇头说:“这样吧,你们去市医院或者别的医院看看,这里……恐怕治不了。”
高青山额头冒了汗,问:“这是什么病呢?”
赵忠德回答道:“这个……不便讲,如果不去别的医院,只能开点儿恢复腿部神经的药,不过,收效甚微。”说着,在处方笺上写了几种药名,让他们去药房取药,回家休养。
倒霉透顶。高青山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医院的,双脚犹如灌了铅。
在虎宝的后背上,白巧巧则哭得稀里哗啦,把儿子的后背浸湿了一大片。
他们在院门外台阶处站住,商量对策。高青山一个厚道农民,见识短,听了这噩耗,大脑早已短路,只有长吁短叹看天瞧地的份。
白巧巧则喊:“回家,既然治不好,咱还折腾啥。”
虎宝说:“既然来了,总得把事情搞清楚,先找个旅店住下,想想办法。”
白巧巧说:“这是哪辈子造了孽!”
三个人沿着医院外墙往东走,进了一条闹市小巷,走进了一家快餐店,这是一家两层的临街商铺,一楼吃饭,二楼住宿,整洁、暖和。
三个人吃过午饭,结账时,老板娘给抹了零头,一看便知是乡下来看病的,就建议在这儿住下,这儿离医院近,办事看病方便,房费也便宜,楼下早餐有包子、米饭、面条,中餐炒菜也不贵,都是小盘。虎宝上楼看了房间,果然干净暖和,就安顿爸妈住下。白巧巧进了客房,就像一团垃圾样摔倒在床上,暗自流泪。高青山只顾叹息。虎宝掏出手机,分别给大伯、三叔和小姨打了电话,人多力量大,点子多,他还年轻,这么大的事还真有点儿无所适从,摸不着头脑。
隔日,高青河带着高青山和白巧巧来到市医院,他这里有几个熟人,找人确诊一下。拍了一张肌电图,结果出来了,熟人所找的骨科主任已近六十的年纪,认真告诉他们,因为患者术前双下肢部分萎缩,医生缺乏经验,手术依常规进行,致部分神经损伤,倘若术刀下斜一点儿切入,就完全可以避免事故发生。此类手术,也要针对个体情况,各人一套方案,因人而异。高青河央求熟人,求大夫给出一份诊断书,也好当个证据。高青河让大夫给指条明路,大夫无奈地摇摇头。
不得已,他们又来到县医院,赵忠德却让他们去调解科。
调解科是医院专门处理医疗事故、医患纠纷的一个部门,负责此事的姓裴。裴科长态度有些麻木,对这类事好像司空见惯,三两句话就把他们扫地出门。调解科的意见是:手术本来就有风险,引发后遗症在所难免,否则,术前与家属所签的协议不是废纸一张?
虎宝拿出在市医院所拍的肌电图,递到裴科长面前。
裴科长看也没看,说:“这又能说明什么?没有文字材料,废纸一张,医患纠纷,偷梁换柱,以桃代李之事,常见。”
高青河刚要发作,另外一个女办事员下了逐客令,说:“赵主任不是给开了药?回家遵医服用。去吧,去吧,下一个。”
“吃药,神经能恢复?”高青河嗫嚅地问了一句。
女办事员眼睛上翻,似笑非笑,说:“没实践怎么能出真知?医学界发生奇迹的事多了,植物人一两年醒过来的比比皆是。”
裴科长接话说:“这样,容我们回头找主治大夫了解一下,你们把材料、联系方式留下,回去耐心等待吧。”
几个人出来,碰到了一个面熟的中年男人,高青山想了想,才记起这个人也是同住在那家小旅馆,他是在这医院做疝气术割掉了一个睾丸,要结果要材料,分明就是打官司的节奏。
虎宝还小,高青山一生连法院大门都没去过,高青河上过公堂,也不过是债权纠纷、人身损害之类,和医院打官司之事,也是大姑娘坐轿——头一回,一点儿经验都没有。
回到旅店,高青大、白俊俊,还有白巧巧的老妈等都到了。虎宝细说了此前过程,手术出错确定无疑,没证据,县医院不认可,要讨结果,只有走诉讼打官司一条路。
一听说要跟医院打官司,大家立刻了无雄心,平素里常闻医患纠纷个案,有几个敢打的,又有几个打赢的?和医院上公堂,人家多专业,几句话就让你方向难辨,哑口无言,乱了方寸,就屋里这几个人,谁能出头趟浑水?出了这样的事,明显是院方大夫技术出现了问题,自然就给当初不支持在县医院做手术的人带来了口实。白俊俊说:“当初我建议她去北京,就是怕县医院技术不佳,结果图省钱,省下了吗?”
高青河说:“当时我坚持去市医院,没人听呀,看看现在,操蛋了吧?吃药、车费、务工,进而还要上公堂打官司,医院是好惹的茬儿吗?闹不好人财两空!”
高青大是老师,有些涵养,他说:“发生这样的事,再提当年的过三关,有用吗?那时要不是孔主任言之凿凿,说请北京专家来,谁也不敢当这个家,作 这个主不是。”
“专家?狗屁吧。戴个皇冠就是贵妃,是专家能这等水平?干这下三滥的活儿。”高青河又使出工地上骂工人的脾氣,“北京专家?北京有多大,十二环外也是北京,割下蛋子丢了屌,眼看这专家不入流。演员卖唱,大夫走穴,明眼人一看就是医院巧立名目,沽名钓誉,内外勾结搞创收,拿患者不当人,草菅人命。”
这时,楼下老板娘敲门进来,一见满屋子人,个个面目恐怖,说:“左右客房反映了,谈事小声点儿,打架?对不起,请到外面去。”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言声。
白巧巧的老妈死死地抱着闺女的双腿,样子像怕被人抢了去,流着浊泪,说:“我老了,斗大字不识一箩筐,我闺女女婿啥样你们知道,四脚着地种田的人,老实一辈子,是个闷葫芦。外孙还是个毛孩子,兄弟姊妹,骨肉相连,你们住在城里见识多,行行好吧,谁有能耐给咱巧巧出这口恶气,多少钱,我出。”
白巧巧见自己这般年纪,没尽孝道倒让老妈操心,早已泣不成声,劝老妈道:“官司打不得,人的命天注定,省下钱急着给虎宝买楼房呢。”
老妈说:“它医院有错能不给个说法?一家人不说兩家话,今儿咱就要它个真章。”
一时无话,死寂。冷不丁,高青大的手机响起,他出去半晌回来说:“这事闹大了,县医院同学来电话说,咱找医院要说法的事,那个孔副院长已经知道了,他让我同学传话说,根本不存在医疗事故,多半是康复方法不对,或者是疾病诱发神经障碍,让继续回家服药康复。还说,如果无事生非闹事打官司,可要考虑后果。”说完,又接了一个电话,丢下一句,“学校有急事,先行一步。”
白俊俊也突然起身,说:“店里有人提货,打官司用钱我愿出。”说着,转身出去了。
高青河打了几个电话,亦在找他法院熟悉的朋友或律师寻求帮助,随即关闭手机,便大骂道:“什么他妈的律师,要代理费四五万,不保赢。不保赢还打什么官司。”说完,摔门而去。
屋里只剩下老幼残三代人。白巧巧嘤嘤饮泣,她说这是自己缺了德,上辈子宰过马,杀过牛。她老妈一本正经地说:“咱家祖上哪个宰马杀牛啊,牛肉才吃过几次?分田单干抓阄抓了个叫驴蛋子,将巴才拉动两磙蛋,你爹你爷爷那会儿,杀只鸡眼闭三钟头,这就是命儿。”
便宜房产
虎宝大学毕业,在城里和同学合开了一家创意广告公司,他管策划设计,是公司的顶梁柱,公司才刚刚步入正轨,他也不可能天天陪着老妈跑医院打官司。
白巧巧坚持不打官司,她一心想着儿子买楼房的事,问虎宝卡里还有多少钱,拿出来凑凑先交个首付。
虎宝说:“哪里还有钱,之前那几万元都投了公司,还借了十几万贷款。快别提买房的事了,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哪有那心思呀!”
白巧巧说:“妈这贱命才值几个钱,没有房子,哪个姑娘肯嫁你。”
虎宝接了个电话,一家开发公司楼房促销,要在城里显眼处做楼盘宣传,让他回去洽谈。虎宝站起身,拍了拍妈妈的手,说:“您就专心在这儿养病等说法,别天天胡思乱想买房的事,天下瞎眼的姑娘总是有的,哪天儿子给您带回一个来,不但不要房,说不定还倒搭一套呢。”说完,匆匆出去,门口处回头朝老妈做了个鬼脸。
第二天,高青大、高青河、白俊俊都没露面,白巧巧老妈心急火燎,坐卧不安,要去医院看看。白巧巧不让她去,说:“您那大年纪耳聋眼花的能干啥,被气成脑溢血不是更麻烦。”让她在小旅馆呆着,哪里也别去。她和高青山去医院看看,啥时候给说法?如果时间太久,不如回家等着,在旅店花销大不说,回去得把田地种上不是?
高青山背着白巧巧来到医院,进了调解科已是气喘吁吁,汗流如雨。
刚刚上班,调解科的女办事员正在擦桌子搞卫生,问:“恢复得怎样,到这里来做什么?”
高青山说:“还是老样子,来看看结果。”说着就让老伴把裤子脱了,让女办事员看。
女办事员摆手止住,说:“我不是大夫,没必要看,也看不明白,有问题也在身体内,骨子里,肉眼哪能看得清。这才几天呀,要说法要结果得有证据呀,不是让你们等电话吗?老远的路跑得起吗?回去吃药,休养康复。”
高青山说:“我们就住在街巷的小旅店,没个结果也没法回去呀。”
这时,白巧巧又抽抽嗒嗒地掉眼泪。此时,门开处,裴科长推门进屋,一边脱呢子大衣一边说:“路上车多,塞车,往后上班不如骑单车方便。”回头看见了高青山和白巧巧,说,“你们咋又来了,我们找了孔副院长,也看了病历,院方手术合规,没有责任。”说完,又和那女办事员说起昨晚和老公看了一场大片电影,战争题材,场面壮烈,结局让人震撼痛心。
裴科长和同事正旁若无人地感慨说笑,桌上的电话骤然响起,女办事员接毕电话,对裴科长说:“孔副院长让你过去一趟,那个疝气伤睾丸的去市政府上访了。”
两个人站起身,女办事员对高青山、白巧巧说:“你们没必要在城里耗着,这事不像你们说的那么严重,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想要结果,得走程序,懂吗?”说着,将白巧巧等一行人赶出了办公室。
走程序?什么叫程序,程序如何走?虎宝建议请个律师,这两天他咨询了相关人士,都认为这是个煞费苦心,颇为劳神的买卖。医院的头难剃,尽人皆知,不找个经验丰富的律师,官司不如不打。
白巧巧说:“找律师找律师,能赢吗?当初那孔大夫铁嘴钢牙说手术万无一失,结果呢?没有十足的把握,到头来弄个猪八戒端盘子不说,人财两空!”
白巧巧跟高青山商量道:“回家去,在这人吃马喂、死吃死嚼的,耗不起啊!”
春浓之季,城里刺梅惹蝶,乡间杏花蜂舞。高青山回乡下,忙着播种。不在县城这几天,一直是高青河带着白巧巧去找医院,但调解一再被拒,不承认手术有问题,回复还是那句话,让他们走程序,找市卫生局。高青河不明缘由,死认一个理儿,心说,打酒朝提瓶的要钱,人是在你医院治坏的,找卫生局,卫生局又不是大夫,这不是推脱又是啥?
这天下午,高青河酒后一人来到医院,这回他没去调解科,东摇西晃歪打正着地摸到了孔副院长的办公室,三句话没完,爆了粗口,一下子把院长室内的茶几掀翻,暖瓶摔碎,顺手抓起一个茶杯,扬言院方不给说法,就给孔副院长的脑袋开瓢、放血。孔副院长对患者家属闹事司空见惯,平常也都是些一哭二闹三上吊,不行马上喝农药的主儿,要放他的血的却是头一个,眼见是一个醉鬼,醉鬼失控杀人都敢。孔副院长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一面把调解科人喊来大骂一通,一面偷偷给公安局局长打了电话。
随即,四五辆警车闪着鬼火疾驰而来,十几个警察着装持械冲进孔副院长办公室。高青河还挥舞着茶杯,要砸要杀,一副锃亮的手铐一铐,霎时清醒,但为时晚矣……
高青山回到乡下家里,清锅冷灶。村里已播种完毕。他急三火四地雇犁抢种。可这事还得求王二蛋,川区村大都在四月底五月初播种玉米,恰恰这时山沟的旱地已经种完。王二蛋从蛤蟆营把闲余的犁耙牲畜外加草料一干人等带到这里,抢种玉米,每亩地三十块钱,他从中抽取五元。农闲,一副犁一天能挣二百多元,村民乐此不疲,但要想干上这活,非王二蛋不成,他秋收时能把川区村的闲劳力雇到乡下来,春天又把乡下的犁畜拉到川区村,自然人熟,这营生俗语称之为“揽头”。犁耙都不在村里,王二蛋也不在村里。高青山火烧屁股似的给王二蛋打通了電话,王二蛋那头也沙哑了喉咙,告诉他那里也是忙得黑白不分,正在排班抢种,最迟三五天种完,让他不要着急。
王二蛋带着人马回来给高青山播种谷子,一亩地二十元,他从中抽四块钱。见高青山一个人自己做饭自己吃,王二蛋索性把他留在家里吃住。高青山有点儿不好意思,王二蛋朝他屁股踢了两脚,边撸着他的后脑勺边说:“咱爷儿俩少闹这个里格楞儿,你一个人冒烟咕咚,底抓上挠,菜炒的糊哧拉啃的啥鸡巴吃头,不如咱爷俩喝几盅。”
于是,两个人就白天种地,晚上喝酒。喝酒的时候,王二蛋跟高青山说了一件事。王二蛋放高利贷给城里的一个小包工头,包工头上头的开发商因资金链断裂而跑路,小包工头没钱还本付息,低价抵给他一套八十七平的楼房。这小子贼精,他知道高青山为虎宝娶媳妇急需用房,抢抓机遇卖房。高青山大喜过望,当即就跟王二蛋干了两杯,问他多少钱?
王二蛋伸出三根指头,道:“三十万。一平比市场价贱出七八百元,必须全款。”
“便宜是便宜。”高青山一时拿不出。
王二蛋说:“咱俩是叔侄关系,一个村里住着,二婶又出了这样的事,你现在是罗锅子上梁——钱(前)紧,侄子帮人帮到底,你回去尽力张罗,最好先凑二十万现金,余款打欠条,一分五的利息。”
高青山说:“回去商量商量。”
王二蛋怕他回去一商量没了音讯,赶紧催着他立马给家里人打电话,说这可是个大漏儿,打广告三天就出手。
高青山哆哆嗦嗦地给白巧巧拨通电话,说了这事,白巧巧正为买房的事发愁呢,正怕手里那几万元打官司打了水漂,当即敲定,并马上找虎宝的三姨和七姑、八舅等筹备钱。
高青山说这事是不是该跟虎宝说说,被白巧巧一口回绝,说这个时候跟儿子说这事,那倔种肯定不同意,楼角儿也难买成。白巧巧怕错失这次机会,电话那头叮嘱高青山,把银行那四万全支出来,先交个定金,签好合同。
这天晚上,高青山和王二蛋喝得大醉。
第二天,王二蛋开着皮卡车载着高青山去银行取钱。在车上,高青山仍觉眼花头大,晕晕乎乎,几欲要吐。两个人取完钱,签了购房协议。王二蛋再三强调说:“钱不齐,不过户。”
高青山频频点头道:“买卖成交。”
王二蛋要请高青山去饭店嘬一顿。这时,他的手机响起。
虎宝打来电话,哭咧咧地喊:“三叔,三叔……被派出所铐走了。”
高青山立马尿了裤子,转身坐上王二蛋的皮卡车,火速进城。
随后,高青大、高青山、白巧巧、虎宝等人都到派出所求情放人。高青河媳妇听说男人打砸了院长办公室,还扬言要杀人,不知罪轻罪重,以为此去是蹲大狱判重刑,双腿一屈,跪在派出所长面前,哭咧咧地请所长高抬贵手,宽大放人。派出所长说,医患纠纷不走程序,胆敢到堂堂院长办公室打砸杀,法盲一个,按例处罚,罚金二百元,拘留十五天。
半个月后,高青河像光头强一样走出看守所,不敢再去县医院,从此不见人影儿。
但高青河大闹院长办公室却起到了作用,高青河出来的第二天,高青山就接到县医院调解科裴科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让他们马上组织材料,连同病历、诊断书等,一并递交县卫生局鉴定科,并耐心说明材料如何写,无须咬文嚼字,文采华章,说明情况就成。
虎宝写好材料,高青山、白巧巧拿着去了县卫生局。鉴定科中年男子确定了白巧巧的真实意图,填了表格,留下电话,又将所有材料一并复印两份,上报市局,等待专家鉴定,至于什么时间答复,得回去耐心等待,并强调,不能关停手机,保持联系。
医疗鉴定
王二蛋的购房协议约定,二十日内交清二十万现金。高青山向七姑八姨叔叔大伯借钱的时候,虎宝知道了买房的事,火冒三丈,但为时已晚,合同约定规定期限交不齐二十万现金或不予购房,先交的四万元不予退回,当违约金处理。
手头没钱,又欠了饥荒,生活就得拮据着过。但是高青山、白巧巧倒是对这起官司燃起希望,官司赢了能赔偿一大笔钱!一大笔钱,是多少?三十万、五十万,也可能是八十万,这样,他们给儿子买房子的钱就有了希望,他们没有别的指望。尤其是白巧巧,倘若这两条腿能换来一套房,能让儿子顺顺当当地娶到媳妇,结了婚,她死了也能闭眼了,父母活着,不就是为了儿女吗?
在旅店住着,白巧巧有些心疼钱了,快大半年了,官司的事只有进展但无结果,生活开支已花去了几千快上万块了。家里的田地夏季无雨,收获无望。没一点生活来源,又天天在这旅馆死吃死嚼,一天三四十块开销,有点儿吃不消了。她让老伴儿出去转转,看一看,有没有比这更便宜的旅店,最好是自己能开伙做饭的那种。
傍晚,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高青山回到旅店,已是深夜。老伴还没睡,正为他迟迟不归急得不行,看到他浑身湿透,眼窝乌青,嘴唇开裂,大吃一惊。高青山隐瞒不过,如实说了,去找旅店,结果被黑店的人勒索抢去了钱,还打了他一顿。老伴不相信,朗朗乾坤,泱泱华夏,哪有这样的事,这不是抢劫吗?
看着高青山身上尽是青紫和血印印儿,白巧巧心疼不已。两个人抱在一起,痛哭起来。深更半夜的这么一哭,两侧的住客无法入睡,又敲墙面又击床头,一个在县医院治心脏病的男人实在受不了哭声,干脆下楼找老板娘要求退房。这一动作,老板娘的男人也被惊动了,他披上外衣由内屋出来,问住客是怎么回事?老板娘就把楼上高青山、白巧巧何时入住、什么原因等简单地跟男人说了。
那男人愣了一下,回身穿齐衣服,走上楼来,敲开了高青山所住房门。高青山、白巧巧敛住哭,屏住气,忙穿好衣服去开了门。进来的不是老板娘,而是县医院骨科主任赵忠德。原来这饭店旅店是他一家开的,那女老板是他的爱人。他平时多半在家里住,有时也到旅店来帮帮忙,太晚了就住在这里。自那次医院见面后,赵忠德没再见到这两个人,也没听到事件的后续结果,不想,这两个人却一直住在他家旅店,已有大半年之久。
出于职业责任所在,赵忠德问起纠纷的进展如何?高青山如实说了。
赵忠德说:“事情到了市局,估计时间不会太长,就会有结果了,是黑是白,事实清楚,到时鉴定结论自然有主张。你们不要太着急,耐心等待,也不必自寻烦恼,哭哭啼啼的,如此状态,对患者的身体有害无益。”
白巧巧指使老头子去床下摸出亲属带来的饮料,蔫巴巴的苹果、香蕉、橘子,让赵主任吃,赵主任道着“谢谢”,没有动手。
高青山走近给赵忠德递饮料的时候,借着灯光,赵忠德看到了他脸上的伤,问是怎么回事,是不是打架了?
高青山诉说了被打的经过。
赵忠德顿感气愤。他常听人说有些地方治安较差,没想到如此严重,这和抢劫有何区别,他熟悉车站派出所的魏所长,平时魏所长及家人去医院看病,没少得到他的关照,两人关系不错。他掏出手机,一看手表,说:“你们被打被抢的事,明天我给魏所长打个电话,至于住宿吃饭的费用,你们可以先记账,有钱再送过来,这儿离县医院、市卫生局都近,总是方便些的。”说完,转身出去了。
再到楼下吃饭,老板娘就不再收他们现金,只是找个本本一顿一顿零零散散地记上账。高青山和白巧巧十分感激,总觉得应该为人家做点儿什么,突然想到了家乡的杂粮杂豆,白巧巧让高青山回去一趟,专门选好点的,给赵忠德一家拿些来。
这天早上,高青山要回乡下,特意到楼下吧台,托嘱老板娘给关照一下,麻烦她早、中、晚把三餐送到房间去。老板娘说着“放心、放心”,并从抽屉里拿出两百块钱,说是XX旅店托人送过来的。半晌,高青山才明白是赵忠德从中起了作用,千恩万谢。
半个月后,高青山、白巧巧接到市卫生局通知,九月九号去市局一楼会议室做鉴定。
盼星星,盼月亮。鉴定那天,虎宝特意借来同事的轿车,拉着父母一同来到市卫生局。鉴定的时候,除了其他专家,原来为他们手术组织专家的孔副院长也在其中。
红峰市医鉴(2005)04号医疗技术鉴定书:1、多次行双下肢肌电图检查显示神经性损伤是一个逐渐加重的过程,提示双下肢神经损伤与原有关节疾病有关;2、患者术后出现右足全肌瘫,右足下垂主要与手术有关……
高青山、白巧巧争着看那纸结论,都没有看明白,专业术语,个别字还不认识。白巧巧急切地让虎宝给念念听听,虎宝已经看得明白,这纸鉴定并不公正,但医院必然承认存在部分过错,和之前调解科所说的“无一点关系”大相径庭。虎宝一字一句地念完鉴定书。
高青山、白巧巧仍没听明白,让虎宝再念一遍,慢点儿念,虎宝就把鉴定结论核心内容念给爸妈听,并解释说:“咱的手术县医院是存在过错的,右腿与手术有关。也就是说,咱们现在是两条腿都有问题,经过鉴定,只有一条腿是开刀开错了。”
高青山说:“那条腿呢,左腿难道没给鉴定?”
白巧巧高兴得没法了,说:“管它几条腿,当初咱不就是想跟医院讨个说法,哪怕赔个不是都行,只要他们承认了错误,咱就依,杀人不过头点地,眼看快一年了,这城里我是一天也不想呆了,明天咱就去医院,拿了钱,走人。”
白巧巧压抑了许久的心情,顷刻间打开了两扇门,突然觉得天也蓝,云也白,路旁树上雀儿叫,那叫声也那么动听和美丽。她突然觉得自己很饿,仿佛几天没吃饭了,跟虎宝说要吃顿饺子。高青山的心情也如拨云见日,他以为官司打到这里,该结束了,心里骤然像卸下了两座大山。
自打出了这事,两人甚至没睡过一个好觉。饭后回到旅店,两个人一头栽倒在床上,一觉睡到自然醒,两个人都做了梦,内容却不尽相同,高青山梦见老伴的双腿又恢复了原来的样子,行走似飞如箭。白巧巧的梦是从医院拿到一麻袋赔偿金,还完了所有的外债,给儿子装修了楼房,儿子娶了美丽懂事的媳妇,放鞭炮,结婚了。
梦就是梦,不是现实。星期一上午,高青山和儿子把老伴再一次背到县医院调解科,调解科裴科长见他们进来,往他们身后看了看,不放心,又起身到门外左右环顾,她是害怕那个高青河再来闹事。看过鉴定书,她问他们:“怎么办?”
高青山、白巧巧面面相覷。虎宝说:“这鉴定不公正。”
裴科长说:“不公正?不公正来这里干吗?”
高青山接话说:“这鉴定上说一条腿是医院开刀开坏的,那条腿呢?这可是一家医院,一个大夫做的。”
裴科长有些不耐烦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们只尊重结论,如果同意,马上签调解协议。不同意,可以继续向省级卫生部门申请复议。”
白巧巧说:“我们不上告了,告不起,你们就承认咱双腿都是开刀开坏的就中,给咱说句暖心话就行。”
裴科长不说话了,好像在想着别的事,半晌,她把那纸鉴定书递到虎宝手上,说:“你年轻,有文化,你懂,回去考虑考虑,考虑好了再来,其他的,我们也没那么大权限。”
虎宝背起妈妈,三个人出了医院大门,往回走,背上的妈妈要下来,说:“儿子,你把妈放下来,咱回去,咱没拿到钱咋就走了,他们也没给咱赔礼道歉呀!”
虎宝说:“妈,咱回去,回去说。”
白巧巧在背上挣扎,拢在儿子胸前的双手竟然松开,身子突然离开虎宝的后背,向后仰。
虎宝喊着“妈、妈”,白巧巧竟然“咚”地掉在了地上,后脑勺不偏不倚正好磕在一栋建筑的水泥墙面上,开了一道口子。几个人复又回到医院,那伤口很长,大夫清创把周围的长发剃去,包扎,开药,忙活了半天,三个人才回到旅店。
老板娘听说他们拿了鉴定,今天要出结果。见三人回来,主动向他们打问消息,并连声说:“高大哥带给我们的杂粮好吃,那小米、绿豆、荞麦面,一吃就吃出了家乡的味道,儿时的感觉。”看见白巧巧后脑包着绷带,脸色骤变,“这是怎么了,难道医院还打人了不成?”
白巧巧笑着说:“妹子,没事的,刚才不小心摔了一下。”说完,由虎宝背着她径直上楼。
高青山则和老板娘说明了鉴定情况,老板娘惊得瞠目结舌,又安慰高青山说:“别着急,晚上老赵过来,让他帮你们看一眼鉴定,出出主意。”
一会儿,老板娘拎着一箱奶粉,煮了十几个鸡蛋,来到白巧巧房间。这时,虎宝已经去了公司。白巧巧正侧躺在床上眯着,见老板娘送来奶粉和鸡蛋,挣扎着坐起,老板娘放下东西,上前扶住,看她一头长发剃成了阴阳头,心疼地说:“头发是女人的命根子……不过,很快就会长出来的。”
白巧巧很久没有得到这种爱抚了,想到自打住进这家旅店,给人家添了多少麻烦!如今这事本来有了希望,又瞬间破灭了。白巧巧嘤嘤嘤地哭了起来,搞得老板娘也流下泪来,心说,这可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呀。
晚上,赵忠德看了鉴定结论,拍案而起,荒唐至极!孔副院长原本与这起事故有着撇不清的干系,理应回避才对,怎能参加鉴定会呢?
高青山对下一步如何进行茫然无措,他们寄希望于赵主任能指条明路。
赵忠德说:“一件事情如何能有两个结论?这官司倘若不打个明白,岂不是受害者的耻辱、医学界的丑闻!”他立即抽身下楼,挥笔写就一份申请复议材料,交给高青山一家,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需尽快将所有材料送至省卫生厅。
复议材料是通过邮寄的方式报送省卫生厅的,为防万一,贴了十八张邮票,加急。是泥牛入海,还是无限光明,他们无从得知。
意外电话
等待归等待,生活仍要继续。
冬天了,也没法回乡下的家里,庄稼未收,死耗着总不是个办法。高青山决定去外面找点儿事情做,但干活时间不能太固定,他得有时间及时回来,为老伴买饭送饭。
虎宝要请爸妈吃个饭,他的广告公司开得顺风顺水,他已升任了副经理。虎宝特意把父母接到一家专业烹制龙虾的中餐店,一楼散桌已满,上了二楼,择一包厢坐下,点了龙虾,龙虾论斤卖,八十元一斤,又点了海参、鱿鱼段,外加一道汆羊杂。像剜了白巧巧的心肝肺,每道菜六七十,太贵了!三个人点了四道菜,吃不完呀。
虎宝随即掏出手机,边打了个电话边说:“哪是三个人,还有一个,让你们见见未来的儿媳。”
高青山、白巧巧立刻像打了鸡血,精神大振,异口同声地说:“又处上了,咋样?”儿子在一旁放好了一双碗筷,别急,一会儿就知道了。
少顷,进来一个姑娘。虎宝起身招呼,高青山、白巧巧一看,目瞪口呆,这不是乔敏吗,儿子原来的女朋友。
乔敏大方礼貌地叫着“叔叔、阿姨”,在虎宝身边坐下。白巧巧想问问清楚,被老伴制止了。
虎宝说:“先吃饭,回头再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
乔敏说:“我俩已经领了证,来年五·一结婚。”说着,她把龙虾一只一只地去壳,先给老人,后是自己。
四个人有说有笑,气氛热烈。虎宝给父母说了他如何跟女友复合的事。高青山、白巧巧很是开心,食欲大增。
其实,乔敏父母眼看两个孩子相处多年,感情甚笃,也不忍拆散。双方都是独苗儿,虎宝家在乡下,老妈患了这样的病,铁定是个拖累,女儿服侍这样一个婆婆,注定操心受苦,权衡再三,痛拆鹊桥,并把女儿的工作托关系调到自己身边。乔敏起初心思不定,被父母亲朋强行几番相亲,均不入眼,继而工作不思进取,茶饭懒进,睡眠不香。眼看宝贝女儿面黄肌瘦,精神萎靡,时不时瞅着手机里的男友照片流泪、发笑……岂不是要疯的节奏!跟女儿几番长谈,见女儿已有面对一切新生活的信心和准备,索性放飞爱女,去追求幸福,重拾真爱。乔敏一下回到了虎宝的公司上班。虎宝有了爱的滋润,精神百倍,业绩大增,公司红红火火,蒸蒸日上。
买了楼房,又有了儿媳,高青山、白巧巧大喜过望,神清气爽。
高青山每天去大街上转,他先来到一个装卸队,干了两三天,不干了,装卸队的时间倒宽松,也很挣钱,全是物流或企业装卸货物,倘若活凑手,人顶壳儿,每天能挣二三百元。可装卸这活不分时间呀,如若加入了一支队伍,有活得随叫随到,时间极不规律。这活不能干,得找份时间随意,自己说了算的差事。
高青山在大街上溜达,看到那些蹬祥子车的,这活儿行吧,送一程四块钱,远了可以多挣。他专门买了一包香烟,送给了一个跛腿车夫,讨教学习经验。车夫告訴他,这活也不轻松,一天下来,全身想不疼都不行,收入嘛,上百,也有三十、四十、五十、八十的时候,关键看活凑不凑手,运气好,身体棒,一个月能收入两三千,养活老婆孩儿,够用。
高青山是下庄稼地的主儿,干农活,从春忙到秋,那有多累啊。蹬个三轮车,拉上一两个人,岂不是小鸡吃蚂蚱——轻松加愉快的事。
经那车夫引见,高青山七拐八拐找到了一家车行,一问,吓了他一大跳,一辆新车一千五百块。他苦于没钱买车,车夫又给他指了出路,让他去旧货市场转转,这种车只要链条不缺油,轴承常换,顶篷不漏,蹬起来一样跑,没啥新旧。高青山去旧货市场花五百元钱买了辆旧三轮车。他一擦洗,也不太旧,七成新吧。这三轮子不同于自行车,县城也不同于乡下,人多、车多、路多、弯儿多,刚开始,高青山不敢一人上路,就跟着那车夫屁股后走,熟悉道路,练习车技,也不敢去较远的地方,就在距他所住的旅店三五里周围拉客,一天竟能挣三四十块钱,且一点儿也不耽误给老伴送饭吃饭。他很高兴,有时太饿了,他还学着那车夫在路边买份鸡蛋饼吃,这东西有葱花、鸡蛋,再卷上切成丁的火腿肠,加上香菜、辣酱,真好吃。他想,这样的美味儿不能独享,晚上顺便也给老伴买回一份尝尝鲜儿。太累了,两个人就坐下来侃大山吹牛皮,说笑话。高青山心里闷,不大爱说。处得久了,相互知道家庭的处境,那车夫知道高青山的心事重,看了一眼他稀疏凌乱的头发,变着法逗他开心。
蹬祥子车着实比在乡下种地快活实惠。加上此前装卸队挣的钱,一千多元了。他跟白巧巧商量,出点儿血,拿出二三百元,请曾经帮助过他家很多忙的贵人赵忠德吃顿饭。
星期天,赵忠德正好在旅店,高青山特意在一楼订了个餐桌,又特意去吧台买了两瓶以为是好酒的盒装宁城老窖,还买了一盒八块钱的红塔山香烟,要了几盘菜。
吃饭的时候,赵忠德没喝他买来的宁城老窖,让他退回了吧台,而是打开了一瓶自带的“舍得”。
高青山不知道这酒的来头,随便问了一句多少钱?
赵忠德说:“这是42度酒,四百块一瓶。”
高青山吓得脸发绿,他以为这酒是他付钱,加上菜款,六七百块。
赵忠德不愧是医生,不用拍片照相验尿血,就看出高青山的囧相,那脸色和汗珠儿就证明此人惊得不轻,就说:“放心喝,这酒是患者家属送的,从医三十年,红包没收几个,就收了几瓶酒,个别患者为答谢你,把东西偷偷放到桌底下,转身走人,等你发现想还回去,人影也找不到了。喝吧,这桌饭不用你结账,算是住宿我家旅店这么久的回报。”说着,他给高青山倒了杯,也给白巧巧倒了少许,又吩咐老伴,“今晚还吃小米绿豆饭,再腌把小葱上来,味道太纯了。”
高青山喝了一口,白巧巧也学着抿了一小口——辣,酒劲太冲,白巧巧竟被辣得嘴巴张大,半天没有闭上。
喝着酒,说着话。赵忠德的手机响起,他拿起手机,皱了皱眉头,问:“孔副院长,找我什么事?”接着电话,赵忠德的表情逐渐变得复杂、凝重。高青山和白巧巧分明听出这电话与他们的案子有关,从赵忠德那激动的情绪看,此人来头不小。
孔副院长之所以打来电话,他已知道白巧巧的伤残事件是赵忠德帮忙传到了省卫生厅。市局领导接到省厅电话,已经找他了解当时的手术情况,他本以为这件事市局鉴定完毕,患者及家属就已偃旗息鼓,鸣金收兵,进而拿了赔偿金走人。没想到,一对土得掉渣儿、不谙世事的乡下佬,竟然把案件捅到了省厅,使事态扩大。他才提拔不久,不出意外三五年扶正大有希望,这期间,不能有任何有损于自己仕途的事件发生。恰恰,这就是个不利事件,弄不好影响极坏。他不得不给赵忠德打来电话,要赵忠德好好做做患者及家属的工作,把复议材料撤回来。孔副院长电话里许诺赵忠德,倘若患者把案子撤回,除了县医院赔偿部分,他私下再给家属十万元钱。
赵忠德闷着声回绝了孔副院长的请求。
案件終结
事件开始发酵。周一上班无事,到了周三周四,县医院很多科室都相继知道了骨科赵主任暗中支持患者家属和医院打官司索赔偿的事。并且,几个要好的同事亲自劝他退出这场对他没名没利的纷争,安心于本职工作,维护好同行间的关系。这还不算,中午下班前,分管院长亲自就这事约谈了他,让他注意自己的行为,维护医院的形象与声誉,并宣布了一个院务会的决定,暂停两个月的工作,让他回去专门处理这起纠纷,恢复医院的名誉。
其实,孔副院长和赵忠德早年是同学,两人都曾是省医学院的学生,所学一个专业,只是孔副院长比赵忠德早一届,毕业后顺利分配到县医院骨科。赵忠德毕业后则进了城区的铁路医院。赵忠德为人正直古板,专心工作,职务却一直没有起色,他没有为官欲望。孔副院长善于交际,八面玲珑,工作中常常创新方式,为医院赢得了诸多荣誉,也为医院带来了很大的效益。比如,作为县级医院,无论从设备、技术、人才等等,尚不完全具备做白巧巧这类患者的股骨头置换术的能力,孔副院长就大胆借鉴市医院的经验,外聘北京专家来院里做手术,这无论对提升县级医院的知名度,提高院财政的经济收入,都将产生巨大影响,自然,他的这种“不凡、超前、大胆”的能力,使他在同行中脱颖而出,很快由一名骨科医生,荣升至本市同级医院当了副院长,且势头正劲。
而赵忠德只能在他“荣升”后靠资历和水平调到这家县级医院,接替他原来的位子,当了骨科主任。之前,他在铁路医院虽然也是骨科主任,但和这县医院比较,仍有区别。县医院建院较早,隶属柳山县管辖,而柳山县又是红峰市最大的县,所辖28个乡镇,虽然各个乡镇都有乡级中心卫生院,但由于所处偏僻,经济滞后,各卫生院人才、技术及硬件设施十分有限,诸多患者自然被乡卫生院直接介绍到县医院,就医者多,加之,柳山县又是国家级贫困县,每年国家省市都有大笔的资金、设备投入,无论从环境、器械、人才,赵忠德原来所在的医院都无法与之比拟。所以,赵忠德能被组织调到这里来当主任,也算是对他多年技术、人品的认可,要知道一个所辖近五十万人口的县级医院,也不乏人才,进个人尚需考试、考核,要想当个科室主任,就绝非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
然而,赵忠德却没把这骨科主任当作荣升,他认为就是平常的工作调动。所以,巴结领导,拉拢同行,功利性地处理各种关系,他不喜欢,也不重视,重要的是依规程和从医职责,认认真真地为病人看病,老老实实地做好本职工作。他看不得病人的痛苦,每次手术力求充分精准,因技术、设备、人力不具备时,建议患者马上转院就医,不耽误一时一刻,临床从不滥用多用违禁药物,能用国产药绝不用进口药,能口服药绝不打针,能打针绝不开刀。在铁路医院时,他亲眼目睹好多患者因巨额医疗费而变卖家产,最后人财两空。他个人收入除了工资,业务提成一直不高。一个女儿读完大学留在外地,结婚买房欠下几十万外债。老婆原来所在的地毯厂,二十年前就重组变卖,归个人所有,他和老婆不得不开了这家饭店兼旅店,挣点儿辛苦钱为女儿还房贷和贴补家用。
赵忠德停职回家,并没有跟高青山夫妇和老伴就最近医院发生的事提只言片语,没事就在家里睡大觉,偶尔也到店里帮老伴照顾一下店面。他没有理由让一个饱受痛苦甚至毁掉家庭的患者撤回复议。认为医院发生医患纠纷在所难免,院方或大夫有过错就应该承担责任,不应让备受煎熬的弱势患者雪上加霜,在痛苦无助的漫漫诉讼路上挣扎,这样很难体现医院的公信力,是对白衣天使的亵渎,也是一个从医者或医疗主体道德之沦丧,公正之缺失,同时也是对法律的无情践踏,是国家之不幸,民族之悲哀!
赵忠德最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好多患者费尽心思找上门来看病,他却无能为力。他没有打电话,而是让老婆传话,让高青山、白巧巧在他这旅店只住当晚一宿,明天早上立马拎包滚蛋走人!
老板娘菩萨心肠,亦精明,和高青山、白巧巧相处一年多,情同手足。谁家摊上这等事也是煎熬无比,痛苦不堪,割了伤口,怎舍得再往上撒盐添辣,岂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秒言秒语地说了前些天医院里所发生的事。意思是让高青山、白巧巧别再给他家老赵添乱出难题了。赵忠德只是一个普通医生,根本不认识宝山公安的人,至于医患官司的事,请另请高人,今后不要再给他家老赵找麻烦了。
高青山、白巧巧如梦方醒,两双眼睛成了四个黑洞洞儿,一夜无眠。
隔日,高青山、白巧巧收拾行囊,结算完房费离开旅店,临行前见了赵忠德。
赵忠德已经瘦得脱了相。没容赵忠德说话,两个人双双跪在他面前,白巧巧双腿软软的,不听使唤,人一下子就趴在了地上。两个老人“咚咚咚”给赵忠德磕了六个响头。他们没有华丽的语言,无法安抚面前这个面容枯槁、心灵受伤的大恩人,只是流着鼻涕、泪水,点头作揖地向赵忠德报以谢恩,转身离去……
一个星期前,虎宝因一单公司室外广告,生意远去河南,同去的还有未婚妻乔敏,两个人从洽谈、签约到策划完成,整整忙了近二十天。之前几天,虎宝每天晚上给父母打一个电话,都通,但后来就无法打通了。想到父母在小旅店住了那么久,不会出什么事,就昼夜加班,把工作做完。他回来直奔小旅店,才知道父母早已离开了这里。虎宝以为父母是回了乡下或去了大伯、三叔或小姨家,或是去省城进行医疗鉴定。他漫不经心地下楼,向老板娘打听情况。
这一打听,非同小可,赵忠德夫妇大惊失色。大致一算,两个人已离开旅店快一个月了,竟然和儿子也失去了联系。虎宝接二连三地给老家、亲戚、朋友一一打了电话,均没有父母的消息。
恰在此时,县卫生局传来消息,省卫生厅定于三月八号对白巧巧伤残事故进行重新鉴定。省卫生厅打不通患者所留电话,要求市局设法通知,市局把电话打到县卫生局,县卫生局从赵忠德事件中获知当事人一直住在他家旅店,按图索骥,把电话打给赵忠德。赵忠德回复说,白巧巧一家早已离开旅店,去了哪里,无从联系。县医院领导闻听此讯如释重负,以为是赵忠德从中做工作,对方放弃鉴定,当即要求赵忠德马上回单位上班。
赵忠德夫妇吓坏了,两个大活人啊!他们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不该一气之下,将两个无依无靠的人赶出旅店。两个人一定是不忍心再给赵忠德添麻烦,对复议结果丧失信心,流落街头,或者双双寻了短见!
赵忠德无心情回到县医院上班,上班和两条人命相比已微不足道。他要尽快找到高青山、白巧巧,并支持他们打完官司,否则,将抱憾终生,死不瞑目。
赵忠德亲自找到汽车站派出所魏所长,希望动用监控系统,帮助寻找高青山夫妇。赵忠德也算业界名人,他的停职事件在社會上传得沸沸扬扬。谁乐意为一个吃里爬外,不守规矩的人交集办事,办完事反咬你一口咋办!就以高青山、白巧巧思维正常,不具备立案条件为由,将赵忠德拒之门外。
人命关天。赵忠德夫妇索性将店面关停,加入到寻人队伍。虎宝及众亲戚,找了整整一星期,终于在彩虹桥下找到了高青山、白巧巧。
高青山、白巧巧成了流浪人,这里的废品已堆积如山,两人把纸箱板铺得很厚,当成了床,上面又放了床垫,床垫上又铺了厚厚的被褥,两面借助桥洞一侧,垛着草袋子,北面、东面码着大袋大袋的矿泉水瓶、饮料瓶,内外两侧又用捡来的塑料布、毛毯、床单,挂起挡风,各处袋子缝隙,用破棉絮塞死。碗、筷、暖水瓶、案板、菜刀等一应俱全,有的缺边少沿儿。南侧挨墙的地方,架着一口烧黑的铝锅,墙壁已经烧黑,铝锅里残存着隔夜的剩粥,这里除了没电,还真是什么都不缺了。
高青山本来稀疏的头发,蓬松飞扬,纵横交错,身穿一件浅黄色大衣,脚穿一双女式的半高跟棉鞋,白巧巧依旧歪坐在“床上”,脸色蜡黄枯瘦,双眼深陷,颧骨突出,头发更长,业已大半花白,和白毛女无异。
虎宝喊了一声“爸!妈!”双膝跪下,他女友也随后跪下,众亲朋掩面拭泪。
赵忠德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大吼:“天——呀——”
高青山和老伴又回到了旅店,复议日期临近,时间紧迫。赵忠德让他俩马上启程去北京。依经验,他怕省厅维持市局意见,让白巧巧去北京某医院神经外科做个检查,获取权威证据。
案件持续一年之久,高青山夫妇已精疲力竭,打算放弃这官司了,经赵忠德的点拨、鼓励,他们又重拾信心,立刻启程。
七日后,省卫生厅在北京某医院出具的有关白巧巧检查结果的基础上,组织省内专家对白巧巧伤残情况进行鉴定。结论如下:1、双排神经损害(感觉,运动);2、双正中神经损害(可符合双腕管综合);3、患者双侧足下垂与医院手术有关……
县医院不同意调解,让高青山夫妇走司法程序。赵忠德建议寻求法律援助。最终,经柳山县人民法院审理判决,由县医院赔偿十八万元人民币,孔副院长及案件相关的几个医务人员被停职查办,案件终结。
欢喜回乡
赔偿款还完了买房子的借款,所剩无几。高青山和白巧巧要回到乡下去。虎宝不让他们回去,他和乔敏原定五·一结婚,日子马上就到了。虎宝跟爸妈商量结婚的事,一切从简,只要有房住就行了。他已经筹齐了余下的房款,让老爸给王二蛋打电话,缴清余款,过户交房,完了简单装修,不误婚期。
这才是天大的事,高青山给王二蛋打电话,打了一百个,无法接通。高青山便让老伴继续住在旅店,只身回到蛤蟆营。王二蛋家锁头看门,空无一人。问邻居,有的摇头,有的躲避,便觉大事不妙。高青山来到王村长家,王村长是王二蛋的亲叔,他应该知道情况。王村长就告诉了他情况。
王二蛋进了大狱。王二蛋和银行疏通关系,借了贷款,高利放给城里的几个建筑商,村人、亲戚有需也照放不误,期限一年、半年、几个月不等。村人、亲戚所借额度小,几千到几万元不等,都能按期还本付息。唯独建筑商使用的资金,王二蛋回收起来异常艰难,建筑商上面还有开发商,开发商没钱拨付就用房子抵押。建筑商到手的房子不能出手变现,各工种民工拿不到工钱叫苦不迭,甚至罢工,打出大横幅到县政府讨薪告状,逼得包工头东躲西藏,进而跑路。王二蛋怕借款成了死贷,就从耗子窟窿里掏出建筑商连骂连吓,这样就把房子抵账到手。正逢楼市低迷,购房者是越低越不掏钱。银行还款到期,王二蛋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不想和银行把关系搞僵,一旦搞僵,以后就无法贷款运营了。急中生智,他干脆低价把手中房子抛出,尽管价再低,细算他也不赔钱,只要有要的,先交十万、八万就行,可十万、八万根本还不上银行本金,索性一房多卖。他打算只要还清银行的贷款,之后就能贷下新款来,之后再把多收的钱悉数还了,选最先定购的那户作为真正购房户,履行后续合同,结果他还了款,银行和他关系好的主任,因违规放贷被“双开”,回家哄孩子去了。新来的主任有前车之鉴,根本不理他。最终事件败露,王二蛋傻逼蒙圈避不见人,购房者退房无门,要钱无果,十几个人一并把他告到公安局,王二蛋涉嫌诈骗,被依法刑拘。高青山这户楼房前后卖了四个主儿,高青山是最后一户,且他所付现金最多。
高青山听罢,如五雷轰顶,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王村长家里。虎宝接到王村长电话,开车来把高青山立即送往医院。
高青山在医院醒来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嘴里喊着“钱,钱,钱”——他已急火攻心,成了精神病。
虎宝一面问医救治,一面又去公安、法院了解情况,又找到那几个买房者问问清楚,果然不虚。结婚之事不便再提,当务之急是把父亲的病治好。不料,县医院却不再收留高青山,只得找一家小医院住了进去,他白天大睡,夜里不睡,老是喊“房房房!钱钱钱!杀杀杀!死死死”搞得同室病友无法休息。
临出院,大夫给高青山开了镇静、安神之类的药,回去休息养病,倘若病发严重,就送安定医院。
回到旅店,还是赵忠德给虎宝及家人出了个主意,让虎宝这么做,保准病好如初。
于是,依照赵主任的叮嘱,虎宝想到手里还有十万块钱,又找大伯、小姨、同事借了些,很快凑足二十万元现金,捧着送到高青山面前,告诉他,这钱是王二蛋媳妇还来的,不还钱,法院没法减刑。
高青山两眼放光,笑靨如花,说:“好,好,用这钱,再去买套房,给你们结婚。”几日后,果真病愈如初。
乔敏的父母也闻听此事,觉得这两个人几年所受之苦非同常人,不忍坐视,干脆将在城里老伴早年单位分下的一套楼房拱手相让,送给女儿当婚房,以解燃眉之急。
八月份,虎宝和乔敏喜结连理。高青山和白巧巧心无牵挂,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蛤蟆营。
天已傍晚,日头的炽热已渐渐消退。街巷人影寥寥。两个人怕见到村人,像做了贼一样,轻轻推开自家的两扇木门。院子较去年更加荒芜,地面上满是齐腰深的蒿子、灰菜、莠子、麻皮草,还有苣荬菜、婆婆丁、苦麻菜、拉拉蔓、猪毛菜、车轱辘菜,几株喇嘛筒花,盘踞在瘦弱的莠子茎上,都已泛黄结实。鸡舍猪棚已经坍塌,下面落满隔年的树叶草屑,霉变腐烂。厕所的粪坑已被淤泥封死,墙角处长出一撮一撮的“狗尿苔”,已枯萎弯曲。房顶瓦缝里,几片枯黄的杂草在风中战栗。屋檐下的燕子窝空空无息,多片灰瓦被大风吹落在地,一个烟囱已经倒塌。这就是两个人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破败不堪,无处下手。
隔日,高青山、白巧巧刚刚起床,王村长和村民就走进院来,王村长逐个分工,男人割草,清厕所,修房子;女人去室内扫地,洗锅碗,缝被褥。久无生机的小院一下子人声鼎沸,活力焕发。
高青山手足无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喊着乡亲歇歇,喝点儿水。王村长头回出血,自掏腰包去小卖店买来香烟、饮料,可劲造。
白巧巧感动得没法,只顾哭了。女人们说:“至于吗,一个村住着,谁家也没挂免事的牌。”女人们说:“心好天照应,坏了腿,不也打赢了官司。”女人们还说:“好人啊,王二蛋骗去那多钱,没上告,搁别人,扛得住吗?”
整整一天,室内室外,焕然一新。晚上,王村长特意买来十斤猪肉、一篮子鸡蛋、几件啤酒,所有干活的都留下,没有义务工不记工分的年代,大家一起吃顿饭,高高兴兴的,给两个苦命的人接风洗尘。
席间,王村长把高青山、白巧巧让到正座,郑重地把两人享低保的事提上日程,问大伙同不同意,村民高举双手,坚决拥护。
以后的日子,高青山把白巧巧抱到轮椅车上,大大方方地去外面散心、晒太阳。村民们围拢来瞧看稀罕,一点儿也不歧视。一束阳光照在白巧巧的脸上,她摸了摸腿,喃喃道:“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