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再次向西
道路自由天赐,在上面的
皆为过客。再次向西,我已白须
遥想胡发青翠欲滴:少年的火车不止祁连
匈奴、大月氏、乌孙和羌
他们的后裔,混血西域,骑马挎刀
射箭的都是鸣镝
“每一个战士的坟堆上,
敌人头颅之白骨,与他们生前的军功成正比。”①
幸好天下和平
飞机发达。只是这不分敌我的风声
依旧穿心而过,只是这残垣以下的兵卒与流寇
将军们营门赛马
旗帜强攻大雪。二十多年以后
无常如巴丹吉林的风向,以及这半生遭际
再次向西,我选择在黑夜
在梦里:抚摸胸口的人,虚无的祖先骨殖成灰
唯有过世的父亲
曾经叮嘱我说:当你疼痛难忍
有些人事悲哀莫名
找一個特别空的地方,喊几声娘啊娘
你就会找到暖人心的情义,还有活下去的慈悲
敦 煌
人的胡子白了,夜火车骨头发脆
而伎乐天、敦煌还在反弹琵琶
她是所有女人的美
早已经甩掉唐朝。秋天再一次举旗向西
西域群起,党河之水
阿尔金山之上,丝绸的云朵
悬挂青羊的弯角。我还想去莫高窟
仰脖子、低头,不知缘故地流泪,自我叹嘘:
“人间最盛大的内心,
已经隐身祁连。整个人类的艺术和良知,
不开口说话。我爱的,无能为力的翅膀和雁鸣,
从此之后,人间一贫如洗。”②
高昌故城
风沙满喉。为唱赞歌的人
设置十万高墙。白尘打着旋儿
难道是胡伎的脚步?
饮酒怎能不舞剑,且看这鞠文泰的故都
受制于西突厥,厚待玄奘。侯君集和阿史那社尔的
交河道大军。历史杀人
也被人杀。残墙上,许多洞窟
似乎有流贼或贫苦者住过
当然也有消闲的游客。我在之外走了一圈
像一个无关的过客,心有万言,但一句话也没说
鄯 善
遗憾,没去楼兰。瀚海之前
繁华的人群,如今只是荒漠的梦境
想象者抵达的:一具美好的尸首
一些用以佐证的文物。站在鄯善县城边缘
库木塔格沙漠,正午烈日之中
弹琵琶的同行者,她叫卢珊,也可能是张亚婷、朱钰
当然还有阿来、廖蓉、李金远、舒炯、赵秀文、王道义
蔡知桂、张杰、高璐、陈宇康、王锐
这一群西行的人,在世间的古国外围
路过今天的中国村镇:孩子们穿着校服
在旋风中遭遇土尘。这才是现实生活,和我们的宿命
李清照说:暮色四合,落日熔金,而我只是觉得
世上所有的消失,倘还残存传说,那就是美的,永生的
哈 密
伊吾,此去巴里坤
河流似乎还有,夜里的涓滴之声
敲打丝绸之外的马蹄
铁骑、干果,当然还有张骞的苜蓿
李广利的汗血马
那些军人,夜半饮酒,弹铗而歌
白昼里,与暴风、商贾、诗人,杨树下唱歌
最好的该是使团
带来和带去的,有理念,更多的是财货
当然还有“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以战养生,以战止战”③
唯有我双手空旷,于十九楼,俯瞰到:时间这驾老车
在哈密,依旧轮毂坚硬
用黄土建筑,用尘土,作为在人间的基本色
葡萄沟
事实证明:对于甜和甜蜜
我也是贪婪的。在葡萄沟,我吃了一串
又吃干的。甜得牙疼
人总是:见色起意,遇美倾心
诸多的游客,东看西看,落日都敲脑壳了
还不走。我像猴子,蹦起来
再蹦起来,想亲手摘一串,让自己再甜一下
可惜葡萄太高了
可惜夜色,骑着成群的灰骆驼来了
我再蹦高一下,绿色的,好像整个世界的屋顶
那不小心的星光,仿佛密语:
葡萄葡萄,午夜时分,向东奔跑
吐鲁番的朝阳
骑马的过客,都被交河故城收留在牛皮鼓里
他们的姓氏和目的地
都是时间的蒙面客。这是吐鲁番的早晨
因为赶路,这使我想起边塞诗人
唐代的,还有汉代的
清朝的都是马贼。蓦然一见的朝阳
在双城宾馆及人类之外
它探照的不止往事。重要的是当代的汽车
东去西往的人。我用手机拍下,姿势端庄而木讷
旁边的维吾尔族美女手持扫把
大片的灰尘呼啸。空中的鹰隼
它在喊:葡萄已经下架,秋风正在送失散的西域回家
从敦煌到乌鲁木齐
“敦者,大也,煌者,盛也。”④每次我都默念
其广开而西域,而又将世界
紧握于怀。艺术何其大!而敦煌小,如今好像只是沙漠之间
一小片绿洲。它的大,都被莫高窟收纳了
我说:“这是民间艺术的胜利。”⑤
鸣沙山月夜之声,肯定是呻唤的大地
与上天低语。每次来,我都感觉“复归入婴儿”
像人类的孩子回到母腹
像一个尘土封藏的人,再次被唐代的伎乐天
沐浴一新。为此,很多年,我舍不得向西,哪怕仅有三千步
班固说:“匈奴之西,乌孙之南。南北有大山,
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
阸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⑥而今,我向西,除了一身疲惫
和骨头里的雪水。如此阔大的通道
让我为古人感到悲悯:到处都是尘埃
出其不意,尤其这条路上,该有多少奇迹?
一个人,或者一伙、一族、一国……能留下名字
再若传奇,就是万幸了。多少事物昼行夜伏,衔枚的,
阴谋的,杀戮的,议和的,沿途都是大历史
或者它的长幼废立,其中,私生子最多,也剽悍
诸如鄯善、高昌、楼兰、前后车师、姑墨
直至今之“亚心之都”,乌鲁木齐,一大片草原
车到乌拉泊,我想起十三国之地、淤赖城⑦、西域都护府⑧
烈日之下,我想抽根烟,在这苍蓝的天空之下
什么也想不起来,只看到,一架架的飞机,撕开云朵
忽然有所悟,继而自言自语:从敦煌到乌鲁木齐
我不过一匹老狼,感冒了,也实在没走多远
一个人所能的,只是此刻欢心,沿途与各种事物相互惊喜
唯有李太白诗句,“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⑨,犹如铁器摩擦银子那般
注释:
①(法)F·于格《海市蜃楼中的帝国》。
②引自旧作《西域》。
③司马迁《史记·匈奴列传》。
④《汉书·地理志》。
⑤旧作,散文《莫高窟:从神灵到众生》句。
⑥《汉书·西域传》。
⑦由后车师国建造,为乌鲁木齐史上第一城。
⑧两汉和盛唐时期均有,地址多变。
⑨李白《关山月》。
(篇名书法:武 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