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霞
1
有种鸟儿,我不知它的名字,叫声清亮悠长,始终鳴啭在5月的窗外。“始终”,一方面说它每年这个时候,都会以如此方式定期造访,静寂的清晨和午后,格外跳脱出的它的声音,将天地渲染得阔大和幽邃;另一方面,意味着几年以来由它这个时候的闪亮登场,总自然记起我写《再说厦门》时的情形,那也是由于它阔亮的叫声,想起居住厦门鼓浪屿的作家舒婷《真水无香》中一段对鸟的描述,继而兴起,写下了关于厦门的第二篇文字。
一年年,时间也在这样拉长。它像一声提示音,不知什么时候,会在突然中将某段过去毫无阻隔推至面前。
眼下,处于小满节气,夏熟作物——大麦小麦的籽粒开始灌浆饱满。芒种就在不远的前方等待,是这些带芒作物收割和夏播作物播种最忙之时。同时盛夏的炎热,即将展开。
我的皮肤,早已接收了太阳光将要强烈照射的信号,像那种定期造访的鸟,准确地在5月光顾。先是裸露的手和脖颈。起先瘙痒,禁不住抓挠后,出现一个个细小红疹,平滑的肌肤于是被它篡改,布上入夏的印迹,像一个蓄积已久的阴谋。这样的阴谋我无力摆脱。无力摆脱又没有加强防范时,更多细小红疹乘虚而入,连成一体,突兀占据领口和袖口外肌肤,不堪示人。等再热时换作半袖,裸露出的手臂又如法炮制,不能幸免。
医学上管这种症状叫作紫外线过敏,又称日光性皮炎。我究竟不知为何我的皮肤会中途基因突变,禁不住阳光直射了,以约会方式,在以后的每个夏天如期而至,后随气温高低时轻时重,持续数月,到秋风渐凉才彻底销声匿迹。
没有特效药,百般努力徒劳后,我似乎已习惯了这样糟糕的过夏情形,任其轻了又重,重了又轻。只是在走远途时,雪上加霜地担心,细细穿戴好防晒衣帽、手套。
也从几年前夏天开始,凉席已无用武之地,不管何种:草席、竹席、藤席。它们与晒伤肌肤的接触,加剧了刺痒,像其上有毛刺在本该身体被修复的暗夜无故冒犯。只有既往的布质床单方熨帖一夜的安睡,仿若受伤的肌肤在以这种方式,反抗任何不属于柔性物质的闯入者。
可是,另一方面,“反抗”,却以另外举动,和毫不属于柔性的一种物质在热烈亲昵,毫无隔阂。那是五十摄氏度左右极有烫感的热水。借此,我迷恋上了洗澡,确切地说,迷恋上极有烫感的热水于晒伤皮肤舐舔的快感,这看似势不两立的以毒攻毒。区别于周边白皙的肌肤,异常红色疹斑,像一团一触即燃的火,浓烈热水一经与它相碰,便成为尖锐中令人感到即刻融化的利器:它在身体稍稍适应了水温后,热气升腾中,唰唰水线,就由我引导,率先冲向那些已焦躁等待的肌肤——亟待拯救的陷阵的伤兵败将。唰唰水线的激溅再激溅中,它帮我痛快吞噬着一处处被瓦解的皮肤异族分子。这时我所有的感官被它集聚,完完全全浸润其中。这与他人给自己抓痒抓到要害部位的淋漓感相似,又有质的区别。它也许更接近一位吸食毒品上瘾的嗜毒者,一次次,在借助于他物刺激的酣畅满足中,暂且缓解身体的负荷。
它俨然成为我的药物,每天不能离开的药物,条件反射般,成为晚餐后必做之事。一天当中附着于肌体任何之处的污垢,也如同了那些创伤,是非要清除掉不可的。它作为同样入侵身体的部分,自然认为无形中在阻滞受伤肌肤的尽快恢复。我洁癖般,要在夜晚——阳光和飞尘被屏蔽的夜晚的室内,将肌体最大限度安妥,像无菌箱里娇弱的婴儿。
我说这些,像面对一位医生,认真陈述我的疾患——从5月伊始,整个夏日阳光带给我的窘困。我知道这样的自我剖析意味着什么:实在希冀这少见的、我时常感到匪夷所思的景况,能像当初它基因突变一样再突变回来,还原原本与太阳光——这自然界最寻常事物的自在对接。就像面对它每天自然的升与落、晨与暮一样,不管在一天当中何时外出,不会有兵临城下的慌迫感。
2
对一个季节,我从未像如今一样感受到如此大压力。我期望夏天快点过去。这样的感受,我自认为是愈大的年龄所带给,好像之前的钝感,被年岁增长所带给的沉重压得薄脆,一不小心就会将自身某些东西打碎,改变,且没有拼缀完好的希望。这让人沮丧。人究竟是记忆性动物。我有时怀疑,是否一旦一而再再而三的症候侵入身体被刻入记忆,它便有了牢固的暗示,到某一时间节点,会让你无比意识到它的觊觎,随之压力到来。而作为负能量的压力,它将人身体的某部分免疫力破坏掉,让它失衡,从而一次次,倾斜回那个失健康状态……
但在他人看来,我依然是一个健康的人,尽管有时碰面,近距离瞥见那些点状或块状红疹,流露出略带惊讶和同情的询问。这是事实了。疾患已然在身,不管看见看不见,在身体内部还是外部,只要你能以正常生活的面孔将它严严实实遮压住,看起来与身边人无异,别人大可以忽略,不会去注意和加以关注。只不过,这看起来人人平静面孔的覆盖下,他/她存在于内心、只在那儿尽起波澜的那幅特有丘壑,谁又能彻底看清。
《The life》这支曲子,是我为一位作家朋友朗读的一首诗文的背景音乐。当初我从众多的轻音乐中选择了它,当然是认为它与诗文所表达内容的匹配。或许还有很多音乐适合于它,只是恰好的相遇,让两者有了面对。朋友写的是一首四言诗,名曰《人生九叹》,从生死、时光、爱情、友情、命运、生活等不同角度反复叙说和解读人生的烦恼、无常和无奈。诗作较长,近八百字,是阅读当中情绪自会跌进的那种,类似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意境叙述的吸引。产生共鸣并被诗文于世间之事之情深刻体察与关顾震撼的我,感动自不待言,最终有了配乐诵读的完成。
The Iife译作汉语,生活,生命,人生,尘世……完成诵读后某一天,我偶尔端详这支曲名,才发现它英译汉的词解,才惊奇意识到,不仅旋律,还有曲名,它们如此与诗文内涵的传递吻合,不存丝毫偏离。我相信这是作曲家的功劳,也是其伟大之处。他并不太需要一位聆听者知晓他作品的名字,或者就作品表达用文字罗列出什么,他只管用他的音符去阐述,在高低不同强弱有别里努力阐述出他想阐述的就OK了。这样的音符,犹如希腊神话里乐神阿波罗经借他人之手降临人间的灵魂福祉,等待着每位聆听者去辨析领回属于自己的那份。
以后再听到这首音乐,它已顽固地与那首诗有了不可分割的可能,像长在了一起。旋律響起的瞬间,诗文就会浮现脑海,彼时饱满的诵读情感也一同浸漫出来,在旋律的起伏里游走。后来,作家朋友又将那首诗的修订版发送我,嘱再重录一遍,永久收藏。重录的结果,差强人意,初时饱满的情感不再复来,只好录到中间放弃,不了了之。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诵读与音乐最契合的相融,已倾注给了第一次,虽有瑕疵却一份身心完全投入的感动无可替代。一旦一份完全的感动有些许褪色,也就注定了要将它诵回到当初的徒劳。
这成为我的遗憾。
也会成为一段记忆,存留心间。类似的与音乐的邂逅记忆,累积在我的生活里。它无不充满了心领神会。音乐家喜多郎的《Spirit of The West Lake》,是我诵读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配乐。同样,我先于旋律接受了它,而忽略了它“西湖魂魄”的译名,也同样在日后发现其名字跟诗文的相通之处,更同样它们在之后也耳鬓厮磨长在了一起,不可分割,成为记忆独特陪伴的另一员。文字于内心情绪情感的完好阐释、相融,配乐功不可没,这是音乐艺术的魔力。想到白岩松《白说》里的一句话:“每当音乐响起,世界就安静了。”
安静了的世界,会只剩下赤子的灵魂在歌唱,呓语般,痴痴癫癫。
他还有一段话:“当年,我儿子刚出生几天,我给他写了一封信,其中一个标题就是《爱上音乐》。里面有这么一句话:‘当全世界都向你背过身去的时候,音乐不会,依然会固执地守在你身边。一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格外踏实。音乐的本质,就是带着对人性的解读和诠释,陪伴一代又一代人的成长。人性这个参照系,请尽管对它放心,最基本的东西永远不会变。就好像古往今来的情书,无论用鹅毛笔写,还是用圆珠笔写,还是用键盘敲、手机输入,形式上千差万别,但脸红心跳的感受从未改变过。”
踏实。陪伴。人性。未改变。或许可以再加一个词:唤起。它统领起前者。我们内在,经由音乐的路径,毫不费力引至你来路或去路的某个角落,咀嚼藏匿在那儿、如电光石火般闪过却也亘古存留的那些所有。
卡伦·卡朋特的《Yesterday 0nce More》(《昨日重现》),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大陆流行的一首英文歌曲,其对于旧日的追怀,在众多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记。对我亦然。想起那时自己孤单一人,在奔往各艺术院校考点的路上,常常把带有这首歌的盒带塞进随身听里,戴上耳机,静静倾听。彼时多愁善感的年龄、迷茫的青春,它就像一个温情而敞亮的出口,将我从淤积的伤怀中带离,得到某种程度的排解和释放。现在将近三十年过去,人到中年的我再听到这首歌,即刻涌上心头的,便是那盒盒带伴随的奔波时光——那个怀揣梦想的少女一路追梦的时光。那样的影像展现在面前,固执、清晰,像一个长镜头,映现出那时朝气和落寞混杂一起、又一去不复返的旧日时光。每次听,每次如是。
《昨日重现》,它串接起两段时光:青春里望向少年的时光,中年里望向青春的时光。正如卞之琳“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一样,隔了空间,我带着一个特有标识,望向曾经的那个自己,并就此停顿,成为不可磨灭的一幅图景,永存心间。
3
我凭借音乐,带出了一些过往的自己,和在里面风起云涌的生活。它有时会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形下出现在耳边,将过往唤起。有时,忽而念及其中某首,于是翻找倾听。新的音乐也在不断出现,陪伴,将日子腌渍或刷新。
正如生活日复一日的熬煮,这个夏天的暑热也终究要退去,如我的红疹那样暂时藏匿起来,不紧不慢等候来年的登场。可是,出于本能的我是暴躁的,我不想那些红疹太猖狂,完完整整黏附在一个季节身上,不肯退让丝毫。我自虐式烫洗,一晚晚乐此不疲,不改我自以为是地削弱它的方式。极烫使一个部位不能承受时,我改移他处,再改移他处,几处地方循环往复,像恋人间的亲吻,热烈,持久。每一移开之处,皮肤无一例外呈现饱满的潮红色,醒目着水温的高强威力。汗如雨下,也在那样的时刻出现。想到了有过的韩式汗蒸,那时怎么出汗也出不多的自己不曾大汗淋漓。那已过去了多年。
前几天,为查找一个日期,翻看桌上的台式日历,忽然发现,每个月结束的后面,并没有紧连下月日期,而是出现一张空白页,严丝合缝覆盖住过去了的日子。揭过去,日期在下页才又继续。那时我望着空白页停顿了一下,忽感那像个日子跨越的仪式,落寞,庄重——一些时日一月一月就此埋葬。
我知道,另种呖呖啼啭的鸟儿,也将会在气温稍微缓和的8月初登临窗外的大树,犹如接力赛,接替那只叫声清亮悠长的鸟儿,成为主要角色,叫响余下来的夏日时空。
我也牢记,曾经雨中的一个清晨,我在路边撑伞前行,雨线涟涟中,望去的前方忽然变得陌生,有那么一瞬如置身异地。雨中空寂的街道,暗沉天气着色给树木和房屋的肃穆,以及同时伴随的清远……是这些造成了错觉。错觉再在瞬间拉回时,我记起了更久远的旧日给我错觉的另一条街道。
这些记忆充满了玄妙。似乎事物之间都有它们的玄妙之处。我的皮肤亦是。一次次,我用极度烫感的热水来冲洗晒伤的肌肤,带给我快感,来缓解身体的负重。这样的结果,红疹没有向更坏处发展,有时还会呈现萎败的迹象。化学物质中的“内啡肽”,据说在体内神经递质中,是使人感觉欣快的激素,叫作“快感荷尔蒙”。它能对机体新陈代谢、生长发育、繁殖、神经信号传导等起重要调节和控制作用,以此调动神经内分泌系统,提高免疫力,缓解不适。那是否,我自虐式但带来无限快感的冲洗,歪打正着,促使了此激素分泌,从而生理和精神状态得到改变,是进入良性循环的原因?至少,如前面所说,它是使得肌肤没有向更坏处发展的存在因素?
快感的摄取也可来自音乐。一首好的音乐作品,即使存在歌词,也无须翻看,声符传递当中,即观览到某种所需要的审美诉求,完成内心满足。它让自己毫无阻碍进入,去完成与作品之间,或顺带与作者之间的有效交流。如同两位交心挚友,在彼此面对面中,完成属于他们特有的对话。曾在我心无挂碍痴迷弹奏钢琴的故年,一首首早已熟知和钟爱的音乐,一旦被情感灌满、倾注到指尖,就会感到身体的战栗。仿若手指触动的不是黑白相间的键盘,而是生活和生命柔润、激越、昂扬、怀恋地弹起和落下的抚触,是情感吸纳和倾吐的完全交织。这让我记起了音乐指挥者、弹奏者、歌者……演出时,陶醉,使得他们身体和面孔常会有悖常态,做出古怪姿势或表情。我愿意相信这出自情不自禁,就像我情不自禁要诵读那组四言诗,又情不自禁在诗文与音乐完好融汇的感动中几近落泪,再情不自禁在后来的某时,将那首曲子单曲循环,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赋予它另一种意味。
这也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