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马老师

2020-05-27 20:19黄毅
回族文学 2020年5期
关键词:哨音土方女同学

黄毅

时间是一个很奇怪的容器,它所保留下来的东西,往往与我们脑子里存留下来的东西有所差别,不是原先的比现在的稚气,就是现在的比原先的老旧,总之很难严丝合缝地还原成完整的一体。

当马老师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昏暗的灯光下,我努力将脑海中储存的这个人的印象与面前的这个人相比照,从差异中找回相像,又从似曾相识中分辨差异,陌生中的熟稔与熟稔中的陌生,交织出你根本无法马上接受的这个人。

三十年后重见故人,他的面容里有多少你所不知的沧桑,不啻是华发丛生,肤色黯淡,眼睛浑浊,粗粗细细的皱褶盘踞上曾经光洁无比的面庞,当年的一腔激情早已不知所踪。所谓的理想,是让一个人充盈起来的理由,当这个充分的理由在三十年的光阴里不断被否定,最终剩下的只能是干瘪如胡杨树皮般的凋敝,粗粝的节理纵横着几许的深浅。

被一群几十年前的学生围在当中,不知道内心是何种感受。都不说是谁,让他一个个猜。每当猜中一个,他的眼睛都会遽然一亮,从厚厚的镜片后投射出温和而谦恭的笑意。在那一刹那,我又找到了三十年前我熟稔的目光。他几乎没有一分停留即刻就认出了我,他居然还记得我短跑六十米创下的学校记录九秒三十六,(其实我早已不记得了),我应该算他最得意的门生。马老师教我们体育和美术课,那时叫军体课和图画课,而这两项恰是我的强项。在经历了那么多世事沉浮的几十年后,他居然能记住我六十米短跑的记录,着实令我震惊!

马老师应该是他们那一批上海知青中的佼佼者,个子不高且黑瘦,一副厚厚的近视镜片让人觉着木讷,而板寸的短发又透着精干。他的脖子上始终用红绸带挂着一枚白铜哨子,那是他作为体育老师的标志。马老师上课之前,总要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诸如“提高警惕保卫祖国”,或者“备战备荒为人民”之类的话,大部分与当时反帝反修准备打仗的大形势靠得比较紧。在室外上军体课,他经常搞一些军事演习,常常在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突然吹响铜哨子,其声尖利而持续不断,犹如敌机来袭的警报。闻声的我们犹如炸锅的蚂蚁四处跑散开,各自寻找能够躲避栖身的地方趴下,双臂弯着护着头,一动不能动,直至他转完一圈检查所有同学的情况后才停住哨音,然后进行点评。

某次他的哨音又突起,我们四下里跑开,我一眼就发现不远处的胡杨树下有一处长条形的低洼坑,就一蹦子跳过去,直接趴下。这时才觉着不对劲儿,一股臭味扑面而来。往下一看,竟然有一坨已经干得发黑的大便,就在我的眼前,但我不能起身。马老师嘹呖的哨音还在持续,我无论如何都要坚持完这几分钟。我努力屏住呼吸,将头拧向另外一侧,一副壮烈赴死的表情。

演习收哨,我因选择的地方比较隐蔽而得到了马老师的表扬,但那一坨大便的恶臭却让我记忆了一生。

马老师最令我们钦佩的是画得一手好画。其实他也许就是初中或高中生的水平,教教我们这些小学生还是没啥问题,特别是那个时代,有人站在讲台上,教我们识字就已经是万幸了。马老师好像在上海的少年宫学过几年画画,还是有点儿素描功底。有次图画课,他布置好让我们画讲台上的一只大搪瓷茶缸,而他则坐在讲台上画坐在第一排的一个女生。一节课下来,我们的图画本上都画上了圆不圆、扁不扁的茶缸,大家呼啦一下都围上前看马老师画画。只见那个女生的模样活灵活现地跃然纸上。尤其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画出的那个女孩嘴角的小酒窝,仿佛有银铃般的笑声溢出。

马老师平日看似很严肃,但我们并不惧怕他,他组织的几个兴趣小组,同学们都踊跃参加,我自然在美术组,女同学们大都参加了体操组。

美术组比较枯燥,几乎每天都对着几个瓶瓶罐罐画静物,不像体操组,地上铺了两张棕垫子,在马老师的指导下,女同学们在上面翻腾跳跃,叽叽喳喳的一片欢声笑语。

忽然有一天,马老师不在了,有同学说他被团保卫科的人铐着手铐带走了。

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我们喜欢的马老师咋就突然成了阶级敌人?后来才听说,马老师在给女同学辅导体操动作时触碰到了他不该触碰的地方,而其中的一个女同学的父亲恰是团里主管政法的领导,自然不会放过敢于对他女儿下黑手的人,很快,马老师被判了八年还是十年,反正是被劳改了。

一直到我们上完高中,都没见马老师从劳改队出来。

倒是有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說他在里面与马老师是一个小队的狱友,他说那人老实能干,特别吃得下苦,从不惹事,可惜了他的一身本事。说到能干吃得下苦,他给我讲了一个细节,劳改队干活,也要评先进,看谁推的土方多。开荒平地,用独轮车将土方从地的一头送至另一头。马老师为了每趟多送点儿土方,在装车到一半时放进一根胳膊粗细的木棍,压瓷实周围的土,等土方全部装好后,已是尖尖的一个大锥体,推独轮车的人根本无法看见前面的路,而这时将木棍抽出来,土方中就留出一个圆孔,将将看得清前方。就这样,他每次都比别人多送一方土,一天数十车下来,第一名自然是他。

我们是高中毕业三十年同学会,三十年不见,话题自然是天上地下、五花八门,不知道谁就提到了马老师,说他早就被释放了,好像是被冤枉已经平反了。又说他现在还在团里,没有回上海去。都猜测,也许是上海他已没有亲人,也许是他觉着没有脸面面对家人。娶了一个当地的女人,日子过得还行。

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很想见一见马老师,就相约去他家拜望。

那是个傍晚,家家都响起晚饭后的电视节目声音,马老师家的院门却挂着一把大锁,家里没人。奇怪了,这么晚,会到哪儿去呢?邻居告诉我们,马老师的妻子在承包的棉花地里摘棉花,天气快冷了,要在打霜之前摘完地里的棉花,马老师肯定去帮忙了。

不知道棉花地在哪里,我们决定等。约莫过了一个多小时,朦胧的夜色下走来两个人,从前面那个人的步态我一眼就判断出了他是马老师,跟在他身后的人应该就是他的妻子吧。

门口忽然出现的一群人,让马老师有些诧异。他的妻子迅速冲到前面,将马老师拦在身后,问我们要干什么。当马老师知道这一群人是他当年的学生时,我感觉他确实深深震惊了!这些个人高马大的男男女女,竟然是当年那群不及胸高的小屁孩。我们没有忘记马老师,难道他忘记我们了?也许他从来没想过,也不敢想,有一天会有他的学生来看望他。这个当年的上海知青,这个木讷而精干的小学教师,这个被历史和时间耽搁一生的人,不知道现在停留在哪一个梦境。

我是他学生中跑得最快的,我的六十米学校短跑记录,是否曾照亮过他黝黯的日子?

2020年3月11日

稿成于妖魔山望山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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