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莹
传说杜鹃昼夜悲鸣,啼至出血,鲜红的血滴落在漫山遍野,化成一朵朵美丽的杜鹃花。每年四五月是杜鹃花盛开的时节,我常常在爱丁堡的皇家植物园见到来自中国的各种杜鹃花。
红的、粉的、黄的、紫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盛开的杜鹃花争先恐后挂满了枝头。十多年前,我第一次去爱丁堡皇家植物园,便被这些繁盛的杜鹃花吸引。和今天身为园林热宠、家养花卉常客的待遇迥然不同,杜鹃花原本生长于云南的悬崖或是深谷里,隐逸于世,独自美丽。
但美丽的它,终于遇到了知音。
全世界有1000多种杜鹃花,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拥有600多种,其中的400多种是苏格兰人乔治·福雷斯特在中国发现、搜集,带到英国的。“福雷斯特”这个姓很有趣,像极了英文单词“森林”,我想,这也许是他和植物产生不解之缘的原因吧。
1873年,福雷斯特出生于离爱丁堡不远的苏格兰小镇福尔柯克。他18岁结束学业,开始在药店工作。正是这段工作经历让他认识了大量药草。他原本可以按部就班地工作到退休,但一笔意外之财改变了他的人生。1898年,福雷斯特从叔叔那里继承了一笔遗产,他决定前往澳大利亚淘金,结果无功而返。于是,他写信给爱丁堡皇家植物园的伊萨克·包尔佛教授,得到了在植物园的工作机会。
19世纪末20世纪初,很多欧洲人到中国西南部搜集植物花卉,尤其是亨利·威尔逊的收获让英国人确信中国西南是植物花卉的宝藏。棉花商布雷也看到了其中的商机,他迫切希望能从中牟利——找到新的、有商业价值的花卉新品种。1904年5月,福雷斯特和布雷签订了一份年薪100英镑、为期3年的合同,开始了第一次中国之行。福雷斯特没有搜集植物的经验,但他很努力,他自学中文,还给自己起了个雅致的中国名字——傅礼士。他热衷慈善,为当地人带去了预防天花的疫苗,还捐款帮当地人度过自然灾害,这让他在中国西南交到了不少朋友。
从此28年的岁月里,福雷斯特总共7次远涉中国,在昆明和滇西搜集植物。每一次,他都在当地雇人,组建团队帮他搜集。第一次就是1904年到1907年,他以云南腾冲为基地。第二次是1910年,他主要在丽江以北考察,最大的收获是发现了新品种的杜鹃花。1912年,福雷斯特第三次赴中国,正值辛亥革命风起云涌,清王朝刚被推翻,地方局势动荡不安之际,他克服种种困难继续搜集植物。1917年到1919年,福雷斯特第四次到云南,找到了罕见的杜鹃品种——树高24米、树干周长2米多、树冠宽12米的大树杜鹃。大树杜鹃号称“花之王”,是杜鹃花中的活化石,对研究生物进化具有重要意义。这一发现,举世瞩目。
杜鹃花多生长在悬崖深谷,尋找的过程困难重重,但福雷斯特乐此不疲。他在写给《地理杂志》的文章中描述:“我们抓住垂下的树枝,把身体挂在岩石上,或以岩石槽口为支撑,紧紧地贴着山崖面攀行,我想猴子更擅长这种攀登。”1921年到1922年,福雷斯特第五次去云南,他在滇西北靠近西藏东南处,搜集到了大量杜鹃花。1924年到1925年,他第六次来到云南。1930年11月,是福雷斯特的第七次云南之行,也是最后一次。福雷斯特自述,这次旅行的主要目的是拾遗补缺,他写道:“若一切顺利,那我过去这些年的辛勤劳作和努力将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然而造化弄人。当搜集工作接近尾声时,意外发生。1932年1月5日,在野外打猎的福雷斯特突发心脏病而亡。59岁的福雷斯特被葬在腾冲郊外的来凤山上,墓地紧挨着他的朋友、英国驻腾冲领事列敦的墓。
福雷斯特永远留在了中国,留在了他喜欢的云南,但他带给英国大量无法用金钱衡量的财富。他先后采集了10余万份动植物标本运回英国,其中包括400多种杜鹃花,他也被因此誉为“杜鹃花之王”。
今年,因为新冠肺炎疫情,爱丁堡皇家植物园暂时关闭,成片的杜鹃花只能独自开放,独自美丽。没有游客的杜鹃花海,会不会寂寞?86年前,美国诗人、哲学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爱默生在参观美国马萨诸塞州的剑桥奥本山公墓时,发现那里的杜鹃花姹紫嫣红,但当地寥无人烟,他写下了能和英国诗人华兹华斯的名诗《水仙花》媲美的《紫杜鹃》。
爱默生在诗中感慨:“杜鹃啊!如果智者问你,这样的景致为何要留给不会欣赏的天空与大地,告诉他们,若神是为了看而造双目,那么美就是自己存在的缘故:你为什么在这里,玫瑰般迷人的花?我从未想过问你,也不知晓答案; 可是,无知的我有一个单纯的想法:是引我前来的那种力量引你来到世间。”
爱默生认为杜鹃花和玫瑰一样美丽,但它们低调谦卑,藏在深林里,被茂密的丛林遮掩,人们很少看到它们的美丽。爱默生继而给出自己的解释:美的存在不需要任何理由。那么,为什么诗人能欣赏到杜鹃花的美丽?爱默生指出:是一种神奇的力量让他来到杜鹃花的身旁,这种力量同样促使杜鹃花来到世间。
这首诗表明爱默生开始思考人性和大自然的关系。后来,他的这些观点体现在著作《论自然》中。《紫杜鹃》和《论自然》存在多处呼应。比如,爱默生在《论自然》中认为物欲泛滥,导致人类忘记存在的意义,建议人们最好远离喧嚣社会,去凝望群星,去面对自然,去敞开心扉……这如同在人迹罕至的荒野里盛开的紫杜鹃,不在乎周围的环境,不在乎是否有观众,只保持自己内心的傲娇和美好。
“阳光照进大人的眼睛里,但却照进孩子们的心里。”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与儿童不同,大多数成年人已经失去了欣赏自然的能力,而只有最可能看清楚大自然的人才会成为诗人。这正如《紫杜鹃》中爱默生援引的一种世俗观点——美因受众而存在,没有受众,美似乎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他认为,只有纯真无邪的儿童,才会发现美、感受美。
爱默生在《紫杜鹃》一诗中感慨:“杜鹃啊!如果智者问你,这样的景致为何要留给不会欣赏的天空与大地,告诉他们,若神是为了看而造双目,那么美就是自己存在的缘故:你为什么在这里,玫瑰般迷人的花?”
“花是地球的微笑”“花是自豪的断言,一束美丽的花胜过世界上所有的设施”,爱默生的文字,洋溢着他对花、对大自然的热爱。今年复活节的前一天,我在爱丁堡郊区的野山里散步,意外发现了一大片杜鹃花,不禁想到大洋彼岸爱默生发现杜鹃花时的惊喜。
随着东西方的更多交流,杜鹃花也落户到了其他国家。如今,它在各个国家的待遇大相径庭。在保加利亚,杜鹃花被列为稀有濒危植物,人们对它关爱备至。在西班牙南部,杜鹃花也面临灭绝的危险。但在土耳其的东北部,杜鹃花的数量众多,并被视为破坏性植物。
而在爱尔兰,人们对它的评价是“侵入性物种,严重破坏生态”。因为杜鹃花不仅遮挡了本地其他植物的幼苗,而且还分泌化感酸,抑制其他植物的生长。同时,杜鹃花的繁殖能力超强,一株杜鹃花每年可产生上百万颗轻如尘土的种子,借风而行,轻而易举侵占更多领地。
因为土壤、气候适宜,杜鹃花在爱尔兰的生长肆无忌惮。人们不得不和杜鹃花展开搏战,甚至不得不请求调遣士兵摆平它们。否则,原本具有生态多样性的园区很有可能沦落成杜鹃花园。最伤脑筋的要属爱尔兰的基拉尼国家公园,该园的橡木林正一点点被杜鹃花吞噬。
谁也不曾想到,美丽的杜鹃花竟然会成为侵略者,遭人讨厌。看来,即使再美的东西,数量过多也未必是好的。过犹不及,适当最重要。我不禁想到,在日本吉卜力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片《我的邻居山田君》中,老师写在黑板上、送给学生们的新年目标,正是“适当”两个字。
杜鹃花的一生,原是处处适当的。它在山崖中寂静盛放,直到深谷遇知音,一个苏格兰人带着它走向英国、走向世界,世人始知它的美丽;它开始被热闹包围,但美国文化精神的代表人物爱默生却在寂寥中遇到它,为它写下隽永的诗歌。如今,也有人为杜鹃花的“不适当”入侵担忧。可这一切,何尝不是人类自寻的烦恼呢?100多年来,人们对杜鹃花、对新物种的态度在不停改变,从冷淡到热宠,不变的其实是植物、大自然本身。无论在哪里,无论是否有知音,只要有土壤、有光亮、有水,杜鹃花都会欢喜地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