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学”炮制记刁斗

2020-05-26 01:53刁斗
西湖 2020年5期
关键词:洛德卡夫卡小说

刁斗

如果一定要吃专项研究这碗稀饭,十多年前,我若选择以丰腴的“红(《红楼梦》)学”“鲁(鲁迅)学”为乞食对象,或抓住其他容易为那些有资格分配学术资源的“专家”“权威”认可的什么学不再撒手,恐怕只靠打包拣剩,如今也能温饱小康。可我脑袋发热,感情用事,稀里糊涂入瓮的是“牛学”贼船。谁都知道,现在的文学海洋比汤锅还祥和,那些航标的明确、航路的清晰、航程的稳妥,让再高超的海盗欲劫财掠货都无从下手。然而,作为“牛学”贼船上一个饥肠辘辘又无所事事的窝囊强人,本该回头是岸另逐波流的我,却不仅仍死守阵地若顽礁馋岩,还“像螺栓和螺母”“拧进了对方生活”(《幼态延续》)那样,一而再再而三地,以蛮力苟延“牛学”研究——难道,卡夫卡《饥饿艺术家》写的是我吗?

得解释一下。“牛学”,主要指写小说的牛健哲与牛健哲写的小说的学问,在一般人眼里,包括在牛健哲眼里,它肯定还是陌生学科,因为它只是几天以前,我琢磨这篇文章时,才首次发明和使用的,估计这门“隐学”的研究人员,在世者也唯我一个。前几天,我答应为牛健哲的小说再写点什么,是阅读那“什么”的由头时,一看到下边的两行文字,我就莫名其妙地想到卡夫卡了——“盼着一切都恒久不变时,改变总是难以挽回;一旦想要改变,则会发现鼻子前总是上演无休止的重复”(《相对》)——我想到了卡夫卡笔下的“饥饿艺术家”,又想到了卡夫卡身后的显赫与生前的寂寞,还想到了布洛德,那个为显赫卡夫卡而殚精竭虑却始终饱受诟病的倒霉的伯乐,以及他推崇卡夫卡越不遗余力,就越被指控为既表歪了情又达错了意的那种窘境。是这之后,在卡夫卡布洛德“饥饿艺术家”身旁,《幼态延续》中的男主人公又向我做起了鬼脸:这个一向善待“常住街口的老乞丐”的谦谦君子,由于经历了“真容一露”“血气上涌”的“不羁”时刻,居然不顾“温伟文和他的妻女走到公交车站”时又“回望过来”,迹近无赖地“从老乞丐的盘子里捏出两块钱硬币,揣进自己的裤兜,然后纵步而去”。这一幕让我看傻了眼,却也让我豁亮了心,接下来,它便得以声东击西或围魏救赵地,帮我找到了继续赤膊鼓吹“牛学”的理由——我可没想说,以后的牛健哲就是卡夫卡,而我即使成了人尽可以揶揄挖苦的布洛德,也足以欣慰于我所发掘的文学神话;我没那么高尚或浪漫,我计较的问题皆幼稚狭隘:毕竟卡夫卡前无卡夫卡,布洛德误读他情有可原;可牛健哲前,各式各样的小说早被卡夫卡们路演过了,在这种情形下,作为小说的资深编辑与勤勉写手,我对牛健哲仍然看走了眼,误把狗头金当金元宝了,岂不有愧于我的职业过往?虚荣的我需要正名,而正名的最佳方式,唯有继续光大“牛学”。

我很清楚,一篇小说的走红受宠,其理由可能五花八门,而不论那理由多么牵强,也都自有服人的地方。对此我完全能够理解。但我自己品鉴小说,又自有独设的称量尺码,其中语言的魅惑力、结构的建设性、故事的延展度,是我看重的三项教条。一篇小说,在这三条上都可圈可点我就激赏,若有两条差强人意,我的打分也能挺高,可如果只一条站得住脚,我多半会放弃评骘。当然了,任何教条都不足为训,我的小说标准,只是自己意会的感觉,言传出来会贻笑大方。可我仍和盘托出它们,是为说明,许多小说不入我瞽目,并非我挑剔,而是“刁三条”有点不近人情;可牛健哲那些“不近人情”的小说,十多年来,在我读过的十多篇里,至少三分之二,甚至五分之四,都能与我“建立起一种互相密切牵涉的感情关系”,让我接受時,那种“有道理的主观感觉”(《左右》)特别良好。毫无疑问,它们满足我教条时,基本可以超过两项。

十多年前,牛健哲请我看他小说,那时,我们在同一间食堂用餐,认识应该也挺久了,可我一点都不知道,他和我还是小说同好。想来他的内向性格,影响了我们应有的热络。如今十数年一晃而过,据说他已经开朗些了,可我们现在餐桌遥远,玩乐的圈子也不交叉。这样,虽然我的“牛学”步伐扎实,曾在短短四年内,就既写过两千字的《牛健哲研究》,也写过两万言的《牛健哲再研究》,可我们仍然没什么交流——“你好”“谢谢”算交流吗?即使促膝对坐,空气中波动的,也总是我那好为人师的喋喋自嗨。好在小说有沟通效能。记得那天午夜,我漫不经心地翻开了他的未刊稿,估计还没读到一半,就想问他搞错没有:那两则叙述纯熟构思新颖的异域故事,幽默、节制、智性、诡谲……难道,他发给我的是翻译作品?我强忍着没打骚扰电话。然后,很快,我的结论就得出来了,作为腔调怪诞思虑曲折的说故事人,牛健哲的优秀独标一格。

这很好,优秀!可独标一格却是大忌,它挑衅了上下通吃的美学共识,更让许多盖着“正确”免检印章的头脑和意识,瞬息之间,便将不学习不思考不从生命之根本上发现问题的文化绝症暴露了出来。显然,牛健哲撕下了“正确”的画皮。可谁都知道,一个写作者若想得到“优秀”的册封,若想因之而连带收获利益好处,总得有“专家”“权威”表示过认可,或者说白了,总得分摊过那类因“够级”而“正确”的奖项上的鲜肴或残羹。

没错,优不优秀并不重要,对这样的开解,我不拒绝接受;可热爱文学就是利益,喜欢小说就是好处,对这种鸡汤鬼话的伪善虚假,我却必须予以还击。至少,在一个铁饭碗与泥饭碗仍然判若云泥的大背景下,需要持续忧虑温饱之稳定性的牛健哲,没法仅靠“热爱”和“喜欢”,就能既保证他的双胞胎女儿身心健康地体面成长,又满足他那种萨德式的或于斯曼式的或巴塔耶式的或罗布-格里耶式的写作趣味——在此,我并非成心只选择法语样本作为比照,但没提西班牙语的博尔赫斯则是有意为之,尽管,他更经常地被他乱真——所以,我便颟顸和悖谬地,给牛健哲当起了市侩导师,动员他去为了半坐班的自由时间和大锅饭的物质保障而走出象牙塔跻身红尘中,具体地说,就是动员他这头倔犟的牛,两年复两年地,去为“专家”“权威”弹奏小说之琴,然后恭听他们愤慨的反馈:《左右》不是小说,《梅维斯研究》太不知所云,《南巴迪夫周末》实在莫名其妙,《谈谈小说<个人阅读>》完全就是胡诌八扯……

不难想见,由牛健哲的迂拙所生成的“牛学”,和由我的迂阔所支撑的“牛学”研究,其饱受误解乃至蹂躏的命运,早在未命名时就定型了。近十年里,由于“我们还都不老,漫长的枯萎过程只是刚刚开始”(《相对》),便至少四次,牛健哲连续参与了一项两年一届的评奖活动。那一奖项,每次的优胜为五篇左右,四次应为二十篇上下。可牛健哲四度孜孜赶考,结局都是名落孙山。

哦,别受我误导,别以为,他先后呈报的四个短篇,就是我前边提到的四个名字。我不记得它们有无重叠,我只记得,像《左右》这种,表面“学术”而内里“略暗地亮着”(《幼态延续》)讽喻、讥诮、困惑、迷茫、调侃、怨艾、惊愕、轻薄、恶念、邪趣以及诸多的无奈无助无聊无厘头……之“油尽灯枯前怪异而不稳定的光亮”(《相对》)的神来之作,只因为“格外复杂,就像有无数个侧面的棱柱,所折射出的未来样貌难以辨清”(《左右》),便虽然九年前即已呱呱坠地,却始终只能是他自己和三五友人把玩的私藏。所以,上述作品有无重叠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即使这四个名字里有铩过羽的,也不影响它们是我记忆中的“牛学”精品:比之于大部分整饬规范的“正确”小说,它们那种太极推手风格的柔性攻击,其格外强悍又异常儒雅的杀伤力量尤其迷人。

《左右》是一篇殊为少见的、硕果难存的、其优长为习惯性表述所不具备的极端之作,它几乎抛弃了所有小说元素,不仅恣意乱纪甚至不惜违法地,将文学与科学的思想实验熔于一炉,传递出一种或许只有背德者才可能享受到的危险的快感。我不知道这样的“神来之作”若有二有三好还是不好,我只知道,如果无一,便必然是小说和小说写作者的共同悲哀。而《梅维斯研究》——哦,对不起,我走嘴了,此时此刻我要说的,应该是《幼态延续》的亦真亦幻与《相对》的似睡似醒。这是两篇比《左右》“好看”的日常故事,但不难发现,牛健哲在处理它们时,为了保护好若即若离于它们背后的那种特别的、扭曲的、不连贯但又不失其真的穿透性想象,完全是在有意为之地警惕着“好看”规避着“好看”。《幼态延续》通过大量留白,让严谨到有些刻板的温伟文打了老婆辞了工作混迹了社会,而“我”受他感召,也当机立断地,挑战了自己的“幼态延续”;《相对》则借助恍惚的梦呓,把一部支离破碎的男女厌倦录与爱情疲惫考与婚姻折磨史爬梳编纂得怵目惊心:“我”的妻子,究竟是那种天生睁眼睡觉的人呢,还是与“我”同床共枕时,她根本就没有闭眼入睡?并且,“假设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那她又是否会知道我知道她知道我知道她睁着眼呢……”(《相对》)可是,很快,温伟文的自欺欺人就露了马脚,如果他还想挑拣女演员与拍摄热播剧,也只能去夢中过干瘾了;那这样一来,“我”的故事还可靠吗,难道我那与温伟文肯定关系密切的渗血的嘴唇与染血的纱布,就不会也出于一桩“只是让人渴望挥动肢体抽打周遭的空气,并想听到几声夜晚的回响罢了”(《幼态延续》)的虚构事件吗?而诱人不安的《相对》则以其细腻到琐屑乖戾到变态的情绪堆积,让我蓦然明白过来,牛健哲那路描摹真切解剖精确的不安之作,何以在有些人眼里会远离“正确”?原来,在“选择成为心智的表现后”,那些“头脑、体魄和支洛分泌水平都突飞猛进”,“有压倒性的更大机会把其成长特点延传给下一代”(《左右》)的“正确”裁定人,已然进化到了面对任何事情都不再会犹豫、怀疑、困惑、焦虑、忧郁、自责、惋惜、神经质、情绪化……的地步,所以,对“牛学”以其不安的特质所揭示出来的生存的威胁与精神的危机、情感的虚弱与自由的耗损,便都难以接受和喜欢,毕竟,那种等待“一幅永不收笔的阴郁油画”“慢慢变干”的“顽劣”(《相对》)岁月太不静好。

当然了,牛健哲小说的远离“正确”,对我的启示不止于此,它还能让我卸去心理负担,把以往只敢构思于心底的恶作剧脚本,摆到桌面上公示和彩排。比如,我一直有个荒唐想法,欲将数篇牛健哲小说,与这十来年里,曾和牛作同场竞技过的那二十余篇获奖作品混在一起,然后隐去作者名讳,再请几位至少两年之内阅读过文学作品的“专家”“权威”重新进行非功利排序。那么,将会出现啥情形呢?我敢打赌,前五篇里,必定会有牛作二三。我这么说话,并非怨妇的信口雌黄。

最后,我想以彼得·汉德克,那个已经多次得到“专家”“权威”认可的德语作家的几行文字,结束我这篇“牛学”研究:“玩这个游戏。不要期待一切都围绕你。寻找挑战。但不要追求某种待定的结果。绕开那些深藏不露的动机。不要有任何保留。要温柔而强大。参与其中,让胜负见鬼去吧……”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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