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云贵
春节期间,我添置了一些新衣服,发现衣櫥里已无多余空间可以装下,便开始收拾,将很少再穿的旧衣服取出。
偶然间,我看见一件蓝白相间的夹克,后背上以字母“a”开头的品牌标志十分显眼。在我的印象中,这件夹克我只穿过两次,那是在我上高中的时候。
我出生在农民家庭,皮肤黝黑,十六岁前一直穿着哥哥穿不下的旧衣服,每天出门前,母亲都会过来检查一下我的着装:外套太花哨,裤子有些肥大,里头穿的毛衣太薄,都得换。她再一瞅,发现我的头发也长了,便找时间带我去理发店,请理发师给我剪个寸头。
当我因为成绩优异而被保送进市里的高中时,我在激动之余非常紧张,因为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身边都是体格强壮、自信昂扬的少年。在学校里,我们统一穿校服,但一到节假日,同学们马上换一身新潮的衣服,而我要么还穿着校服,要么换上以前常穿的旧衣服。我从宿舍出来,走在路上,同学们一眼就能认出我来,看出我是农村来的孩子,他们扫视我的目光让我至今难忘。
过了不久,班上同学开始评价我的着装。“他为什么要穿那样的衣服,都什么年代了!”“真老土!”……我待在角落,假装看不到他们嘲讽的眼神,假装听不到他们大声的议论。阳光照进来,我面颊滚烫,好像一记一记巴掌抽在上面。
后来,母亲好几次来学校看我,察觉到我跟同学们在穿着上的不同,很快就给我买了新衣服。那是一件夹克,蓝白两色拼接,胸前、背后都写着一串英文字母,班上很多同学都有差不多款式的夹克。穿上这件夹克的那天,我感觉这个世界确实有一点点儿不同,似乎没人再用异样的目光打量我,我走起路来更自信,好像我跟他们变得一样了。但很快,我又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眼尖的同学发现我的夹克上有个字母不对,这个消息立刻散播开了。服装厂很狡诈,将“a”印成“o”,以此来逃脱侵权的控告,却造成了我的窘境。
“他难道不知道自己穿的是山寨货吗?”“是呀,他走路时还把腰挺得直直的,生怕别人瞧不出来他穿的是高仿。”……听着这些不堪入耳的话,我的自尊心碎了一地。那天课都没上完,我就跑回宿舍,把头埋在被子里哭。
我不责怪母亲——她跟父亲辛苦工作,能力有限,她给我买新衣服,我已经很高兴了。我难过的是我自以为足够坚强,没想到竟招架不住别人的冷嘲热讽。从什么时候开始,贫穷成为我孤独的原因?我不愿花时间去思考这个问题,以免陷入更加敏感、自卑的境地。
这时,窗外停车场的篷布噗噗作响,我止住哭泣,往外看去,原来是起风了。风吹着流云,吹着操场,吹着一棵棵樟树的叶子,吹着一个个少年校服宽松的衣角……那一刻,我多想成为一阵风,没有形状,没有颜色,在天地间自由穿行,永远不用在意别人的目光,多么好啊!
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只顾学习,每天大清早就走出宿舍,一个人去食堂吃饭,一个人做作业,一个人钻进图书馆……逐渐远离人群,活得像一座孤岛。尽管如此,当我去洗手间的时候,隔着门板偶尔还能听到同学们议论我。“他独来独往,都不跟人说话。”“他以为自己学习成绩好就能目中无人吗?谁给他的优越感?”我要推开门跟他们辩论吗?估计这样我又会被他们批评为盛气凌人。母亲常告诫我,在外面不要惹是生非,我忍住怒火,缩回那只将要推门的手。
那段时间,我真的过得很辛苦,被谣言、误解、嘲讽裹挟,半夜都会被噩梦惊醒。梦里出现一张张嘴巴,它们不停地动弹,吐出的言语像海水一样淹没我。我期待有一阵风吹来,将我带走,给我一双隐形的翅膀,让我飞上高空,我想成为风的孩子。
我因此喜欢到图书馆顶楼看书,打开一扇窗,风就灌进来,我离风那么近。那时有个男孩儿也时常出现在很少人会来的顶楼,他搬一张椅子靠在有阳光的地方看书。许是常常见面的缘故,他开始和我聊天,话题多半围绕着书,我们也会聊未来想考的大学、想做的事情以及现在的苦恼。
有一次,男孩儿跟我分享张爱玲的小说《小团圆》,说里面有个人物叫剑妮,剑妮是西北人,到香港读书后攒钱买了一件像样的大衣,穿了一个月,舍不得脱。张爱玲这样形容衣服上的味道:“不久,大衣上也发出深浓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他说:“这样的味道怕连当事者也不想闻吧?一个人如果太在乎别人的目光,失去的反而更多。”
那年,学校周围建起众多商场、高楼,每天我们都能听见从建筑工地上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和铁器的敲打声。我们躲在图书馆里看书、吹风、聊天、做作业,像住在琥珀里,隔绝了外面吵闹不休的世界。
高二时的盛夏,男孩儿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起初,我见他没来图书馆,以为他临时有事,等了几天还不见他的踪影,才想起来自己竟然不知道他的名字,更别提他的联系方式。他是高中毕业了,还是转学了?我全然不知。
很久没有造访的孤独感再次袭来。那天,我在黄昏里坐了很久,学校里浓密的树荫连成一片绿色的海,树叶在风中如波涛般翻涌。又是一个起风的时刻,我想,他也像风一样,那么不经意地到来,又悄然离开,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高中毕业后,我进入大学,身旁开始有三五好友陪伴,但我仍喜欢在黄昏时一个人去天台看书。家中环境改善很多,我也没再买过山寨货,但我清楚,无论过上什么样的生活,我身上始终有农村人的气息。逛超市时,我仍会盯着商品的价格看半天,也会因为第二件五折的活动而买两根雪糕,最后一个人吃完。这种质朴的禀性非常真实,我不再排斥,曾经扎进内心深处的刺也早已拔出。
有一天,我读到菲茨杰拉德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开头是父亲给儿子的一句忠告:“当你每次想要对别人评头论足时,要记住,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么好的条件。”我想起那个曾陪我走过难熬时光的男孩儿,是不是他的父亲也曾这样告诫他,他才有那么好的教养,与我这样卑微到尘埃里的学生交往?
我在整理衣服时,竟然从那件夹克的兜里掏出一张高中时写的纸条——那一排字写得歪歪扭扭,仍然没有突破我初二时的水平。
母亲走进我的房间,见我正盯着夹克发呆,便在一旁说:“当时我特地花了两百多块钱给你买的,也没见你穿几次,丢了怪可惜的,要不送给别人吧?”
我回答她:“妈,我想留着。”
母亲似懂非懂地看着我,也不再说什么。她离开后,我在房间里凝视着纸条上的字笑出了声,上面写着一个十六岁男孩儿的愿望:我想变成风,谁都看不见我,我要自由穿梭在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