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之北,额水之南(组章)

2020-05-25 20:18支禄
回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沙海戈壁石头

支禄

沙 河

乡愁的词根,植入千年的沙河。

向上或向下,不停地根深叶茂。

热瓦普奏出美妙的旋律,一高一低恰似站在陡直的沙坡喊回家。一个个漂泊的人啊!打起行李,再不回来就有点来不及了。

一座木板桥,通向时光的大门。

记忆如流水,跳过石头潺潺而去。

水的脚足平平仄仄地走,沙河的波浪像婉约的词牌。或大或小,或长或短,或古朴或新颖,一眼看出曲曲折折全是乡愁的韵律,十万盏灯火飞泻而下,一一为沙河押韵。

典雅的沙河,旖旎的沙河。

水摇小木船,诗心就荡漾。

老 庄

高高的台阶,雾气如白纱带飘飞。

时光一动不动,人,却转眼老去。

想起黄土的乡下,此时此刻,沧桑的屋檐下,风中的白发,母亲正捡数金黄的玉米;让风吹散的魂魄,满世界走走停停,不久,云一样赶到老庄。

一把老黄土,埋不住案几上的记忆:

一碗玫瑰茶,化解思念;黄奶酪入口,爽在心头。

大月亮挂在村头,今夜,门前的歪脖子树伸一只银制的酒碗来接风洗尘。一坛老酒喝上十八碗就可洗净漂泊的风风雨雨吗?

一饮而下,泪光满面。

此生,命中注定是过客。

不远处,传来轻叩木门的声音,谁家的游子已归来。左看右看,老庄的流水拴住了一座座吊桥,拴住了粉墙黛瓦的人家,从今往后拴住漂泊归来的人吗?

点点灯火,沿着屋檐跨过河堤。

大风吹过,有人寻找从前的脚印。

有人立在门口仰望星辰,有人在台阶上沉思如木桩。

人生实在太匆匆,如这眼前哗响而过的风。

后山走完,马上来到前山。

一纸乡愁

河风清爽,山韵飘然。

哗响的阳光从高处而来,铺就水墨图。

寥寥几笔,线条粗犷,画在大地。

风雨斑驳的梁柱上,留下曲折的象形文字;透过方格格的窗,有人坐在炕头捻线;青色的瓦上,沉淀灰蒙蒙的记忆。

神话般的小木屋,窗口琴弦悠扬。

一笔一画,风雨中运笔,留住浓淡相宜的时光。

一粒粒雨,带着灵感的光亮奔上画面时,布依鲁克的水悄然作了大面积的留白。

天空铺开,十二只黑鸟就作了题款。

一只高处的红灯笼,风,稍稍吹了一口,印章样牢牢地盖在画角。

一幅《乡愁图》,抓一把全是鸟鸣。

铺开,一纸乡愁。

沙海捞针

黄沙之上,一人如鹰站立!

夸父的袍哥,精卫的连襟。

茫茫沙海里有针,先秦的针,唐宋的针,一个人就得乐此不疲地捞,捞到精疲力尽还得捞。

辛苦耸成山峰,骨头吹成黄沙。

眉毛成黄草,眼睛成星星。

苍茫回首间,发现有些针五千年前已经捞出来。

在滔滔风口,有人就开始缝合人类灵魂的伤口。

风 吹

风吹,一粒六面体的晶体钻进体内,

灰暗的部分开始被一一点亮。

风,越吹越大。

此刻,更多六面体,或俗名盐的东西卷入体内闪光。

风沙捶打骨头,咬出蚂蚁般的窟窿眼眼。虽伤痕累累,但我并不悲伤。一个人行走塔克拉玛干大漠,更多的时候还会看到无数的窟窿眼眼升起希望:先苦后甜,就是说给我辈听的话。

吹来绸缎的黄昏后,

风,慢慢开始变小。

遥远的灯光,一盏又一盏蹦到黄沙滩上,向体内的盐粒喊话:再坚持一下,就可以坐在星星的光柱上一起听沙海唱古老的歌谣。

此刻,风不见了。

而体内一片璀璨夺目的星空。

风,吹来的。

沙 海

漠风站起,顺手摘下高处的星星。

像从杏园里摘下金黄金黄的杏子。

此刻,摇曳的光芒宛如沙海纤长而淡黄的手指。

天空蔚蓝,戈壁空旷。

天,谁敢否认你是挂在高处的大海呢?而梦想钻在蔚蓝里,总是鱼群样游来游去。

云,成群结队地从天边边上探出头来,不停地摇着风的枝条,一遍又一遍在头顶矮矮地走着,羊群样往肥胖里长着。

祖母年轻时也用长长的竹竿挑星星下来,一篮子一篮子全存放在童话国里,如今,在十万八千里的路上,一旦闭上眼睛,还能感觉到玛瑙样还在遥远的年代发光,淡淡的香气喊醒睡着的泪水。

让我站也不是,走也不是。

太阳从沙海上升起来照耀,必将照亮一个人体内的盐。

一只鸟赶紧起身穿上七彩虹衣迎接日出。

沙海以遍地的光明代替人类全部的悲伤。

之 前

一把铜唢呐搂着光芒吹奏。

一个孩子搂着麦束子歌唱。

之前,在西北偏西,太陽永远像朵大红花,渲染得满天空流光溢彩。

风在读,从波涛汹涌中读出金子的火焰,读出长翅膀的石头代替鸟儿飞过茫茫沙海,又接二连三地飞进心海。

心里有鸟巢,之前,浑然不知。

只是看到五月的脸越来越年轻,沙海的皱纹越来越少。

风,还在不停地熨平。

之前,风很小,翻不过沙丘。

在戈壁

读鹰,猎人样的眼睛。

读树,用木匠一只睁着一只闭着的眼睛。

读沙,如我,在读诗。

在戈壁,不辞辛苦地劳动,终生把沙海当泥土,把鸣叫声像种糜谷样种在上面;在戈壁,对鸟儿来说光芒或晚霞,扇扇翅膀找到一颗谷粒大小的光亮就可足够做夜宵。

然后,读出体内的盐,挂在眼角。

午夜灯光祖母的手指温馨地抚摸。

沙之海,经常教导孩子。

前半生,把辽阔读厚;后半生,把辽阔读薄。

人生,玄机重重,如戈壁栽树。

一棵草

一棵草,扎进云影里喝个没完没了。

渴成这个样子。

冒烟的嗓门,说不出话来。

就没敢打扰。

心想,雨在戈壁如何如何缺席。

好一阵子在伤感。

问苍天,在来到沙海以前生命难道必须穿越茫茫荒漠;要看绵延起伏的沙山,一个人难道必须穿越大半个中国。

譬如,我。

怕泄露秘密,在群星璀璨的午夜。

伏在滚滚热浪里,此刻,一动不动。

沙子的眼尖着呢!一旦认出就会追打,将连累一棵草的命。

午夜,星星气粗马吼地跑来坐在枕前,翻来覆去地告诉:爱上沙海,再也回不到黄土故乡。

譬如,一棵草。

行走戈壁边缘,一捧一捧的芦花雪球样塞着鹰的眼眶。

目中无人,鹰,两眼应是雪。

在金色的阿勒泰,除了芦花眼里还有什么?而一只鹰把芦花看成是雪是不是有点太传统。此刻,遥远的北方漫天飞雪,一个在北方过了大半辈子的鹰除了把芦花想象成雪还能想到什么。

鹰,耸了耸翅膀,云朝上躲了一两步。

然后,看着遍地的芦花,说想黄土高坡的雪。

鹰,心事重重,翅膀使劲一扇就从天边边上朝这边挣死扒命地飞来,爪子下,提着布尔津河宽阔的水声。

一群人说不敢让鹰冒冒失失地放下,用目光轻轻地扶着。

高一点,再稍微高一点,千万不要碰到那树的头好吗?

离地面五六尺时,鹰,累得大汗淋漓,老牛样大口喘气,再也提不住了。爪子稍稍松了一下,水声哗啦啦而下。

鹰啊!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两次让芦花翻滚成滔天浪,

像牵着的江流飞行。

雪绒花

河边,栈道上喷喷吐吐的暖雪覆盖茫茫旷野。

灵魂,银子样光芒四射。

在天与地之间,在村庄与河流之间,在沙海和绿洲之间,风铺开的宽阔的大道上奔跑,荒草提着野花的灯笼日日夜夜追着。

一路上以抒情的方式喊话。

花枝里的雪,花朵上的雪。

似欲飞的翅膀蹲在沙地,以成熟的眼波环顾四野。

阳光撑起的,戈壁风撑起的,在流水唱不完的谣曲里,大麦细长的茎秆上,灰暗的日子一次又一次被轻轻地举进辽远的蓝天,如今,金灿灿的。顿时,看到北方的亲人弯曲的脊背把白天沉下去的光小心翼翼地捡起挂在芦苇尖尖上。

时光越来越暗;雪越来越亮。

但我始终没有看清亲人的脸。

在云朵低下頭的地方。

暖雪,再也无法安静。

雪波浪样无边无际地涌动,一鞭一鞭赶着无数的黄沙上岸。雪和雪赛跑,雪和雪比白,雪重叠在雪上,坐在雪中间就像坐在朵朵白云中间。

仔细一看,一个人早已坐在高高的天上。

树疤,一只只树的眼睛,

经历无数的世事沧桑,猛抬头已天高云淡。

树,放眼天下。

天刚亮,一只鹰从遥远的雪山起飞,然后,在树的头顶不停地盘旋,影子落来落去,最终落到树的心上。

树,不由自主地颤抖了几下。

然后,树抬起头,又站稳脚。

看来鹰的影子好重啊!像一座大山。

鹰,更多的时候从树的左眼出来,右眼里飞进去,反反复复地寻找什么。难道树的心里一片花海,一片绿洲,一篮子鸟鸣,一截子雷电,或者一条河流,比额尔齐斯河小,比黄土塬上的花川河大得多。

看来树的心里,一定藏着什么。

鹰,土头土脑的,又从树里出来了。

一翅膀带出叶子,呼啦一声,就顺水走了。

又一翅膀带出花朵,匆匆升上头顶成了云朵。

树的心里一定藏着天大的秘密,风,稍稍一吹,树赶紧想把身子靠一靠。秘密也像大山样重吗?

在大漠戈壁,看来鹰的日子也不好过。

树,如果能够靠一会儿,就比天还大。

树,没地方靠时,想在人身上靠一靠。

在树的眼里,人,就像一个老木墩。

风 中

在北方,苍凉并不让人悲观,

一年四季让苍凉养着,一个人浑身上下是力量。让苍凉喂大的骨头,一步一步走向天边边去顶天。

风中,玉米接二连三地成熟。

一个个黑衣人从金黄色的地里站起。

暮色,耸立在额头。

一个个迎风唱起古老的歌谣。把小小的艾花唱上两鬓去偷偷地开放一个又一个十八岁。然后,一声不吭地被风秘密地吹向时光深处。临走前,一把又一把把古老的种子撒在天上。

说是记下回来的路。

此刻,种子云朵样在天上铺开。

一会儿变成了龙的形状,一会儿变成了马,

一眼看出来都是些好运气。

大地空阔,适合种上黄金。

风中,大山转过身把几句要紧的话从衣袋里取出来,早晨擦三遍,晚上也擦三遍,像擦着古老的黄铜茶具。

然后,不擦了,躲在云烟的背后看着。

天空中,一阵子闪电的狂草,

像有人在天上走动,难道多年前那些走散的人要重返人间?

云 烟

漠风浩浩,总粗着嗓门朝东奔去!

风里,一万方石头在打大鼓呢!

好天气啊!云烟深处,蚂蚁终于看到努力的方向。

搬运粮草,从不偷懒。

一缕缕风满脸汗水送来涟漪般的微笑。

一粒粒种子在手底下跳过时梦见风调雨顺;一只只鸟沿着树梢看到了广阔的天空;一朵朵云提着盛水的瓦罐洒向辽阔的北方;前看后看,小小的艾花像一口气活过来的文字,不停呼吸剩下的时光……

风雨再来时,一堆堆的花朵冒着旺盛的烟火,一杯又一杯的芳香经常让石头喝得醉醺醺的,不停地满大地行走,然后停下,羊群样死死地瞅着你,不再拘谨,像羊群跟着花浪起伏,然后,梦一样飘向远方。山坡上,留下石头,如满坡的魂魄,围着古老的村庄一圈一圈地舞蹈。

山下,一群羊漫来。

风吹,即可成云朵。

远方,花浪滔天,涌动星球。

有此美景,何必远行?

一次次昂首挺胸独挡风沙,让一条河流清澈见底;让一万亩油菜花黄金样燃烧;让一座城市茁壮成长……

这是山活几千万、上亿年的理由呀!

如果来得及的话,风,就可随手在沙田里撒上几把色彩斑斓的蝴蝶,长出来的蝴蝶追着遍地的小黄花,白天,飞到天边边,夜里,飞回一个人辽阔的梦境,死心塌地地坐到大天亮。

好几场大水带山远走高飞,可老是一动不动地站着。

在云烟的背后,当苍凉耸上眉梢,山就把西北风斟满当一杯烈酒灌进肚子里。

顿时,心里海阔,心外天高。

石 头

山不在高,有石则活;

水不在深,有石则灵。

抬头看到,一方方石头就像一轮轮唐朝赶来的月亮吼唱:“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宽阔的河套里,石头经常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诗词的平平仄仄。一沟一沟的石头像天上的月亮在这里集结,为未来的时光来一次冲锋陷阵。

水中,石头很少浑水摸鱼,但经常忙得不亦乐乎!

水浅时,一个个就湿漉漉地爬上岸,既不惊天,也不动地,一路上嗅嗅花香沾沾草的小事情统统留给蜜蜂,方能显示出石头的大度宽容。

水深的时候,石头不停地赶路。

赶到满山满坡大雪纷飞,石头还得不停地往前走。

这是石头的宿命。

大风过后,大地静悄悄。

石头抱着自己,不停地燃烧。

火焰来自内心。

禾木之水

水,至清,照见脸,还可照见心。

水,渡人。

水至清,渡人之魂魄。

竹笛横吹,声声出孔,悠悠落地,抓一把全是水声。冬不拉弹奏,弦上水疾飞。急急如鸟,黄昏来临之前,找到栖居的巢。

大鼓里藏着水声,马头琴里藏着水声。

沉默而行的水,藏着如梦如画的禾木。

一条鱼匆匆游过,云,从身旁缓缓而过。

鱼,上下左右,细细一看。

顿时,大吃一惊,像游出禾木,来到天上。

鱼,恐怕第一次感觉到了天上。

一只蜻蜓上下翻飞,禾木在水中飞。

双翅透明,看上去蜻蜓更像携带两片子水在空中飞。蜻蜓落在花丛里,就把水带上叶子和花朵;落在古屋頂上,就把水带上木屋和屋脊上高挑的铜铃;落到村庄最高的地方,就把水带到山巅上的那棵白杨树……

凡是蜻蜓经过的地方,水的痕迹很浅很明亮。

风,吹动蜻蜓的翅膀,就是风鼓动禾木的水。

蜻蜓,一一点水,水与水开始碰撞,闪出的水花,飘过灵魂宽阔的河床。

蜻蜓,再往高处飞,禾木的水立刻上升到天上。

飞翔之水,即禾木之水。

白马奔跑,即水之迁徙。

卡担塔什石人

当狂奔的四蹄化成野兽内心匆匆的河流。

一次次苍茫地从卡担塔什石人眼角升起。

把草原上时光掰成两半:一半做休息的小木凳照样有四条腿,坐在毡房的门口;一半木床,夜晚让月光流动。

顺手用白云擦干净一块地方就可宴请满山的芳香。

在草原上,卡担塔什石人目光涉猎的地方野兽狂奔不已,一追就是八千年,八千年后,风雨老了一茬又一茬。

一刻不得消停撒蹄而奔。

一次次告诉我们匆匆的尘烟和飞溅的汗水。

当风沙耸成一面陡坡,慌乱的野兽借着黄昏拐进星群,一只只隐藏其间。卡担塔什石人一次次拉弓射箭再也绕不进去了。

再一用力射下无数星光。

卡担塔什石人不跑了,坐在风雨搭建的屋子里,用一碗碗好酒谈论过往的风风雨雨,灯油快完时站到屋脊上,取几颗星星来给木屋照亮。

然后,坐在床沿上手拈木香。

疲倦时一声响亮的呼哨。

巴掌大的窗口就可牧放天空的鹰。

沙棘熟了

沙棘熟了,在村庄周围一次次迎风歌唱;

幸福和安详,一生一世喜欢唱的两种调子。

“庄上的沙棘唱歌了。”无风的夜里有人说。

歌声起时,千万里沙场金光闪闪,月光牵着歌声从一座沙丘舞过另一座沙丘。

秋天已经到了最后,云朵搬运最初的雪。

沙棘整夜歌唱,无数小小的河流从人心上流过。

一颗颗铜壳铁汁的脑袋在树梢张望。

等到年初要给春天指路,那时绿色还柔嫩,大的坎儿,要让沙棘带着绕过。

沙 枣

石头大了绕着走,风沙大了呢?

鹰的翅膀一用力就飞斜半个天空,荒凉满头顶倒下来!

荒凉湮到胸部,沙枣已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实在没什么可为慌乱的心压惊。

多少回向着天空拐来拐去,像是风沙堆在天空,拐来拐去无非是绕过一堆堆在头顶的沙。多少次把叶子藏到根部,像让风沙活活剥了一层皮子;多少趟用思想走着,一截截骨头才能插在沙土。

燃烧的果实,难道不是太阳沉淀的血色?

一路上,多少风沙打了前胸,砸了后背。

一路上,天下刀子,依旧赶路。

一路上,一支治沙大军:甘草、梭梭;黑枸杞、野西瓜……

击退多少黑风暴,喊来大荒中的片片绿洲。

等我来时,多少艰辛早已化成绿洲。

如今,手提一瓶烈酒喊一声沙枣,我要夜夜与你饮酒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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