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实的诱惑（外一篇）

李凌

一

四周围起来的大院，并没有完全阻止走捷径的人。

被撕开的铁栅栏缺口已经被进出的躯体磨得光滑。如此一条通道，打通了里与外的阻隔。顺着缺口，我屏息缩身，从围栏外顺利进入院内。这不过是一处普通的大杂院，齐膝的草叶青黄混杂，正是这个季节大地上最普通的色彩，而那幾棵无人采摘的苹果树是我的牵挂。此刻，它们的累累果实呈现出果树尽量降低自己的谦逊品质，比如5月的田野，那些成熟丰盈的麦子，总是低着头，沉默不言却隐藏着四季的风雨。

寂静的午后，大杂院要比院外温暖些，温暖的阳光令人沉醉，而淡淡的果香令人头脑发晕。躺下来，我就像一枚成熟的果实，踏踏实实地回归到了土地上。天空很蓝，这是我所居住区域的天气特质。因此，只要背贴着大地，仰面躺在草地上，就是最好的姿态。微风吹动草尖划过脸面，痒酥酥的，甜蜜而惬意。头顶的果实在微风中微颤着，阳光透过叶缝落下的光斑就像盲人的手指轻拂那些低垂的果实。这时候，清凉、忧伤、甜蜜、温暖，五味杂陈次第传遍身体。就在不久前的春天，这些枝条上还只是粉白色的花朵，浓郁的花香招来蜜蜂，它们就像一朵朵流动的花蕊，在粉色的花瓣中流连，即使腿上坠满花蜜，也“蜂心”难满。地面上的杂花野草，与环境相适应的蜻蜓，它们的飞翔无声无息，只要停泊草间，就与草叶融为一体。红腿的蚂蚱是地面以上三米高的飞行者，它们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不断振翅飞起，画一道弧线，落在不远处的青青杂草丛中，然后再一次飞起，落下。而翅羽透明的蟋蟀，这大地上最小的琴师，它们会在寂静的午后为夜晚的演奏练琴，在大地广阔的舞台上，它们用最小的五弦琴演奏的是最天籁的琴声。

而枝头的果实，就在这些天籁中发育成长。夏天的正午，天气燥热，阳光却是静谧的。只要心境足够安静，随便捧起一枚果实，就能感受到来自它们体内的讯息。这讯息是安静的，安静地流动，就像静水深流。在它们薄薄的表皮下面，我相信一定有一股透明而甘甜的水在往复流动，它是青涩果实里一条微循环的内流河，内流河水滋润的地方，果实的每个细胞都在不断裂变和膨胀，日渐丰盈。当我闭上双眼，眼里的红色暗影，是我皮肤里流动着的血液的光芒。流动的血液逐渐在眼帘上扯开窄小的屏幕，微电影随之登场。一位采摘果实的姑娘，马尾发辫，身体轻盈，她在歌唱，在累累果枝间舞蹈旋转。那些采摘下来的果实，是造物主给予人间最好的丰收和幸福。而丰收对于人的生存意义非凡。只有丰盈，才能有诗和远方，才能有未来的更加美好。这一幕微电影告诉我采摘果实是幸福的，至少会有幸福的憧憬。但，我以为果实的诱惑远远不止这些，它的意义应该还有其内在的逻辑。

一棵树张开的臂膀撑起了一方舞台的骨架，那些细柔的枝条却背负了沉重的使命，它们在舞台上迎接风雨和阳光，护卫花朵的怀孕和分娩，护送幼小的果粒逐渐长成硕大的果实，这是一棵树对于成长最有意义的诠释。尽管我无法感知一片花萼下面覆盖着的爱的秘密，但我面前的果实，它圆的形状呈现的几何意义远远大于物质意义。几何意义的圆，代表着圆润饱满，这是富有情感色彩的象征，它们的情感来自于自然的馈赠，而人类会在果实的馈赠中获得生存和生活，获得诗和远方。果实成长过程的变化，就像人与人之间在交往中逐渐培养起来的情感，奇妙的累积和心灵的变化，让一朵花瓣的形状最终融入了一枚丰满圆润的果实之中。那些形状各异的果实代表的是果子的性格特征，就像每一个人的性格都具有差异一样，构成了植物果实形状的多样化，在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一书中，他提到苹果的形状不仅仅是圆的，还有方的、扁的等特征，这些苹果特征的存在说明了一些对于人们有用的植物在漫长的岁月中得到基因的改良，以至于按照人们喜欢的样子来设定了其形状，这样的改良遮蔽了植物本来的面目。

而物竞天择的意义在于，它可以让每一个物种在自然界的存在呈现出最佳的状态，淘汰弱小的，留下强者，适者生存的自然选择原则，也让挂在枝头的果实展现最完美的存在。每年春夏之交的一段时间里，繁花落尽，果实在枝头摇曳长大。一场接着一场的暴风骤雨会以时而至，这是大自然有意识的设置，这种程序的存在，恰恰是为了淘汰，也是为了节约生存资源。枝头那些着床不实、长势弱小的果实会随风随雨脱离枝头，留下那些强壮的果实在枝头直到成熟。看似人们并不喜欢的暴风骤雨，却不动声色地完成了植物果实的优选。这种准确无误的优选技巧比果园的园艺师和林果专家不知要高明多少倍。而人们并不一定能够理解这样的程序，暴风雨之夜，他们会变得多愁善感，会辗转难眠。人们在为植物能否带给人们最大收获而焦虑的时候，植物却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酝酿着自己下一段生命的旅程。

二

现实是这样的，一枚具有滋养价值的果实要么成为人的腹中之物，要么在时间的隧道中静静地腐烂成泥。果实对于人们的诱惑，主要体现在果肉上，人们用尖利的牙齿啃食果肉，并且始终认为一枚果实的意义就是视觉和味觉的享受，就是身体的养料。以后的日子，果核的命运全凭自己的运气来获得再生。仔细想想，这只不过是果实的宿命而已，因为果实的远方并不是由它的肉体来承担。人们自以为自己占尽了果实的便宜，却没想到果实的智慧恰恰比人的思维要高明得多，卸掉多余的肉身，轻装而行，正是为了走得更远。

那些躺在果实子房内的孩子，比如苹果，精致完美的五个小房间排列成一个非对称的放射状的五角星，每一个小室内都有一粒种子，黑亮美丽的种子就像被细致的工匠打磨并且上了釉一样。这些居住在小室内的种子不会开口说话，沉默和内敛是其能成为一棵树的根本，它们才是一朵花以及花萼的远方，是期盼春天的全部家当。在自然界中，一个神奇的现象是，无论是腐烂成泥的果实还是人们丢弃的果核，都同样能获得与土壤接触的机会。为了这株植物的远方，每一枚果实都在施展八仙过海的神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他们在成熟后想方设法去掉肉身的沉重，去掉多余的繁杂。它们的子房内孕育了远远超出繁育数量的种子，以此来应对大自然优胜劣汰的选择。

其实，果实要长成果树，付出的代价确实不容小觑，就像一场赌博。果实成熟的季节，是植物另一场赌博的开启，那些果实就像一个个怀揣使命的赌徒，子房内的孩子们，是一枚枚即将投掷出去的骰子，命运的远方就是赌徒的经历，而输多赢少，这本身就是赌徒的命运，一场并不公正的竞争，让每一株植物的命运变得扑朔迷离。

一声鸟鸣，清脆悦耳，又像某种暗示。我无法看到它的身影，它就像上帝派来的神秘使者，隐形于杂草之间。它此行的目的是获得果腹的食物，而它们并不知道植物对于它们的利用。鸟儿采食果实，连同种子也进入了它们的肠胃。植物的种子搭载鸟儿这个最佳选择的飞行器，从地面来到天空，成為带有浪漫色彩的理想主义漫游者，充满不确定性的远方神秘而值得期待。远离了父母，种子裹挟在鸟儿的粪便中，它们要经历一条肮脏的，被挤压的，而且是暗无天日的道路，然后才会从鸟儿的肛门被排出体外，才能重见光明，再次与土壤团聚。这一过程告诉我们，在这一条充满坎坷的道路上，与人生所要经历的道路何其相似，一场贪婪者与弱者的较量中，弱者却能笑到最后，种子巧借鸟儿谋得自己的利益，这才是智慧之举。

弱小的种子看似不起眼，这只是其表面的呈现，它们将体内暗藏的钙质融入了每一个细胞，果肉软而骨骼坚硬。从物种的选择层面来说，骨骼坚硬的种子，最终都能长成一株植物，因为一粒种子的成长过程，同样暗合了赌徒的特性。输红眼的种子，集中了众多兄弟姐妹的愤怒和仇恨。愤怒和仇恨激发一粒种子巨大的能量，这种力量能顶破坚硬的头骨来获得生命的延续，也能在大石压迫下，展开坚硬而柔软的躯体，弯弯曲曲去寻找光明之路，最后拱出大石块缝隙，傲然天地间。

三

来看看人们对于一颗果实的态度吧。人们对于每一种植物的认知，似乎都离不开果实，果实有用是一种诱惑。即使人们赞美花朵如何美丽，也掩藏不住这种花的果实能否入口、能否味美的用心。就像人们对于苦与甜的态度一样。果实对于味觉的启蒙，是人们认识一株植物最原始的方式。而味觉的启蒙经过一代一代地传承，它们几乎不受环境和人为因素的改良和影响，原封不动地保持着自己的本色。甜的果实受到人们的青睐，对于苦的果实，人们通常都持有谨慎的态度。

人们之所以能够对那么多植物进行命名，是因为这些植物祖先的基因。就像动物对于同类形貌特征的继承一样，每一株植物长出地面的形状都有着自己祖先的形貌。在自然界中，坚持基因的不可更改性是一种植物拥有的无限耐力，它们要将自己祖先的形貌深刻在时间的基因图谱之中。

我搜集了不少银杏的种子和桃树的种子。银杏乳白色的种子千篇一律，细腻圆润。而桃树的种子深褐色的外表分布着镂空的点状纹路，把它们堆在一起，简直就是相互的复制品。而适合嫁接的毛桃，它们尽管接受了人为因素的改良，比如一棵毛桃树上嫁接了水蜜桃，可是毛桃骨子里的基因密码却始终坚守着永不改变的底线，一根母体树干长出的枝丫，结出的果实还是毛桃，于是，同一棵树上开出两种花，结出两种果实的现象被人们称为毛桃的野性难驯、顽固不化。

物以稀为贵，一种事物太多了，人们会习以为常，这恰恰也符合人们喜新厌旧的心理。一个苹果极为丰富的地方，这是我居住的区域，世界植物基因库和苹果城的美誉让这片区域获得了最大化的果实的诱惑。随处可见的果树，果实满枝却并不能诱惑人们进行悉数采摘。这些果实走过的道路要相对平坦些，它们借助一场风的到来，就能直接落到地上，在最短的时间缩短了空中与地面的距离。

在我经常出入的院子，满树的海棠果成熟了却少有人采摘。果实极大丰富的时代，人们不再以其能做成果酱来度过漫长冬天而感到高兴，饮食的多样性改变了人们的味蕾，也改变了人们对于海棠果的态度。它们从树枝上落下来，铺满地面。在雨水和阳光的作用下，海棠果很快就散发出腐烂的气息，并不难闻的果香和酒香的混合味，是果蝇的诱惑。闻味而动的果蝇，就像天空中的乌鸦，总是能预先感知到死亡的来临。它们以最快的速度覆盖了腐烂的海棠果，为这些行将为尸肉的海棠果唱响挽歌，而那些沉睡在子房内的孩子，却暗自发笑，它们在谋划着一场果蝇并不知晓的生命轮回之路。

而现实是最容易丢失意象的艺术，现实的粗糙遮蔽了那些理想的精致。果实的诱惑让短暂的下午变得清晰。有围栏的大院能挡住一些人的脚步，却挡不住阳光的透射。逐渐偏西的阳光透过围栏斜射进来，那些挂在枝头的果实被光芒点亮，它们以这种方式来为自己补钙。它们内心的坚韧和耐力持久所需要的钙质，需要偏西的阳光来照耀。而果实发动的诱惑之路才刚刚开始。

蒲公英的金黄

仲春之晨，晨光刚刚好，我对于阳光下的蒲公英有了感觉。一地金黄让我想起了梵高，想起了梵高的向日葵。尽管它们的燃烧并没有向日葵的浩荡大气，但令人眼睛一亮的金黄，托起了一个“阿尔的太阳”。

打量这些绿色芳草间的蒲公英，恰恰暗合了向日葵的某种命运。梵高在运用色彩的时候，将黄色用到极致，也不忘以绿色的叶脉对整个金色画面进行点缀，这油画上的点睛之笔——绿色，让梵高完成了具有精神象征的向日葵。相比于向日葵，蒲公英的命运更加充满了不确定，短暂的辉煌后，就会遵循随遇而安的生存法则。它们的果实头顶一把降落伞，这是它们的命运之舟，在何处落脚和安身立命，全凭风的安排。

此刻，阴霾散尽，天空呈现纯净的蓝。柔和的阳光洒在大地上，一只黑鸟在忙着觅食，嘴里叼着的一根蚯蚓扭曲着身体，但我无意阻止黑鸟的杀戮，这是它获得食物的权利。庚子年的春天似乎特别漫长，农历闰四月让季节脚步放缓，尽管谷雨已过，立夏在即，料峭仍不肯离场。那些以时序而生长的植物并没有因为春天的滞缓而延迟开花结果。蒲公英之上，青杏和毛桃已经有了果形，苹果花白里带粉，它们随风凋落，花瓣雨过后，花蒂显现，青涩可待。而柔和的阳光让蒲公英的色彩更加明亮，黄色的小小的火焰已经成为我视觉莫名兴奋的源头。蒲公英所要表达的内容和本质战胜了语言和形式，这是凝固的色彩。

在梵高的向日葵系列油画中，向日葵的命运其实就是他自己的命运。梵高初始悲剧的根源来自于他超前的想象力，艺术的巅峰之作并不被当时的社会所认知，他大胆的艺术构思，在人们看来只是无比荒谬的泼墨，是色彩泛滥的堆积，如此而已！向日葵画作的命运充满不确定性，与自然规律和历史发展的演变是惊人地一致。若干年以后，人们将向日葵推上了油画艺术的神坛。与其说梵高当初的构思成就了向日葵恒久的生命力，倒不如说是向日葵的神示，让梵高的精神生命有了永久的延续。

大自然造物是删繁就简的，绝不肯浪费一丁点的笔墨。在绿色芳草的衬托下，蒲公英的简洁充满生命的活力，它们在律动的绿色小草之间踏实地呈现最美的色彩。那圆润的光泽和饱满的轮廓，将大自然灵慧的艺术表达得淋漓尽致。此刻，阳光下的蒲公英被取消了植物的属性，它们是原初的热情的生命个体，是阳光下最美最饱满的抒情。

诗人海子有一首《阿尔的太阳》，诗歌中的“瘦哥哥”，无疑是海子心中的梵高，这种心灵上对于梵高的崇拜，成就了海子诗歌的灵魂。海子在诗歌中找到了自己的知音，他用红头发、苦艾酒、丝杉和麦田来再现梵高时代的生存状态。活着的不易，生命中的风雨，痛苦和命运的纠结，尽管时光过去了几个世纪，仍然能够找到与梵高相似的命运烛照，这是海子生命最本质的呈现。后来，海子的命运成谶，对于他自己是解脱，而于他人，至今还是巨大的解不开的郁结。因为阿尔的太阳是艺术的付出，需要毕生的精力，甚至生命。

当然，作为金黄色的花朵，蒲公英以绿色背景烘托出朝气和生命力，他们美好的背后往往也掺杂着好事多磨。无法停留的爱，我做梦都没想到蒲公英的花语是它们命运的注脚，那些转瞬即逝的浪漫随风而散，而风恰恰是消解一段情感的推手。是的，世界上本无完美的爱情，就像传说中的牛郎和织女，命运多舛是爱情存世的常态。传说中尚未恋爱和婚配就因身患疾病遭受父母的猜忌，后来只能以跳河自尽的方式来自证清白的那位十六岁少女，在河边遇到打鱼的蒲姓老翁和他的女儿小英。渔家女将一株能够治疗病患的小草捣碎敷在少女的患处，没几天就消退了少女胸部的肿痈。后来，少女将这种草带回自家的院中栽种，并取名为蒲公英。而少女化险为夷，恰恰暗合了蒲公英的医药用途，即可以治疗身体上存在的某些肿块。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就像游子远行。异乡的游子怀念故乡的方式，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揭开思乡的井盖，让那些精神的故乡之水潮起潮涌，去修复那些受伤的心灵。待到天亮，阳光下的游子，其实就像蒲公英的命运，一旦成熟能飞翔了，命运的不确定性也就来临。他们在大地的某个角落落地生根，开花结果。而现实中，草本植物蒲公英与绿色的小草一样，只是在大地上很平凡地生长，关注它们的大多是充满童趣的孩子。孩子们看重的是它们头顶的小伞，他们会摘下一朵蒲公英的絨球。这到底是怎样的绒球！白色的几近透明的蛛丝状绒毛，柔软的品质内心却隐藏着坚硬的特质。这些绒毛是蒲公英远行的翅羽，它们集结在一起，抱团儿飞翔。而孩子们觉得好玩，是因为将这些绒球举在空中，只需一口气，蒲公英就会飞向天空，洋洋洒洒，随风飘向远方。孩子们无意之间的一个动作，就彻底改变了蒲公英的命运。大量的蒲公英的命运，是由大自然的风来完成的。

在大人们的印象中，蒲公英是有用的，晒干后的蒲公英有护肝、降火、解毒、散肿等功效。办公室同事曾经赠我蒲公英和炒焦的红枣，说红枣生血养气，与蒲公英搭配着泡水喝，降火解烦，还能补气血，对肝脏有好处。一位大我几岁的同事在闲暇之日用小刀在园中挖出不少蒲公英，这些生长在园内的蒲公英，堪称绿色的原生药用植物。他把这些蒲公英清洗干净晒干，搁在办公室供同事泡水喝。他说：这种植物能降火驱烦，对于久坐之人来说，烦躁的情绪需要某种植物来降火。蒲公英恰恰就充当了这个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