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英
“妈,别忘了,买上几个咸鸭蛋回来!”
女儿每次见我要出去买东西时,总不忘提醒一句。
鸭蛋买回来,一牙牙切好,整齐地放入白瓷盘中,就好像看着蓄势待发的千帆,准备随时出海远航。
女儿每次都善解人意地抢着吃蛋白,说下饭。
我爱吃那种不是很咸,看着如蜜里调油,口感不腻,软糯、沙滑的蛋黄。一次买上十来个,没两顿就被我们分食殆尽。
喜欢吃咸鸭蛋的历史,其实由来已久。
一
我是70后,从小生长在位于塔里木河最上游素有“鱼米之乡”美誉的大型平原水库——农一师上游水库旁。
上游水库1960年建成,设计库容一亿八千万立方米。水面开阔,南北长二十公里,东西宽十公里,平均水深八米,最深处可达十二米,最大水面一百三十七平方公里。它引天山雪水,灌溉两万五千顷良田,造福八方百姓。到了春秋两季,更是游人如织,是大家争相游玩、垂钓、观景的好去处。
新中国成立初期,中国的农业面临着两大难题:一为水灾,二为旱灾。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那一代人毅然担起了根治水患的重任,为我们留下了八万座水库,农一师上游水库就是其中的一座。
如今这座集灌溉、养殖、避暑、旅游观光为一体的上游水库,当年却是一片茫茫的大戈壁滩,一眼望不到边的胡杨树、红柳、白柳、梭梭、芦苇、甘草等植被。那时修建上游水库得时时提防国民党残余势力的破坏,还要提防毒虫猛兽的袭扰。晚上睡觉,衣不解带地爬到树上去睡,还不放心,就轮流值夜——你睡前半夜,他睡后半夜。
后来条件好一点了,就挖一个几百平方米的大坑,像盖房子一样,支上立柱、大梁,搭上木棍、椽子,上面铺上厚厚的蒲草,再盖上厚厚的土,抹上泥。从外面看就像隆起的一个土丘,与戈壁滩上平地凸起的土包无异;走近了看,才发现一溜斜坡通向一个大门,里面几排大通铺,就是大家休息的地方,俗称“地窝子”。即使是这样,一觉醒来,你还要将被子掀开看一看,是否有蛇啊、青蛙啊、老鼠啊等等“原住民”与你同床共枕。早晨起来,不敢直接穿衣服、裤子,不敢将脚直接伸进鞋子,你得抖一抖,倒一倒,摸一摸,否则你不知道毒蛇、蜘蛛、屎壳郎等什么时候把它们当作了自己的家,在里面美美地睡大觉。
这还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那时候没有推土机、挖掘机、拖拉机等大型机械,修建水库完全是由第一代兵团人用独轮车、坎土曼、簸箕等肩挑手推。
日月如梭,白驹过隙,翻开尘封七十年的历史,回溯到1952年,在“有志青年到新疆去,为祖国大西北贡献青春”口号的感召下,一批批来自天南海北的有志青年顶风冒雪,穿大漠,向天山开进。那一批人现在还健在的也都已八九十岁高龄了,说起当年的历史,他们依旧踌躇满志、豪情满怀!
他们中的一支,当年来到了现在上游水库所在的位置,住地窝子,吃玉米、高粱,天还没亮就开始烧荒、挖树根、清土方等。在“我们新疆好地方啊,天山南北好牧场……”嘹亮的歌声中,他们起早贪黑地赶、超、拼,你今天起得早,干得多,他明天就能比你起得更早,干得更多。在争分夺秒的大会战中,每天清理出去的土方量高得惊人,硬是将原先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荒滩建成了一个大型平原水库。
我父亲当年就是修建水库的一员。大会战中,参谋王为民对我父亲有过救命之恩。父亲吃不饱肚子,饿得快要倒下去了,被前来检查工作的王为民参谋发现了,把他安排在了炊事班,捡回了一条命。
到了炊事班,父亲不等大师傅们安排,就主动抄起扁担挑水,抡起斧子劈柴,将整袋的面粉倒在案子上,和上清水开始使劲揉面,最后将酵头放在揉好的面团上准备切菜。见到这一奇怪的动作,王參谋疑惑不解,“你把酵头放在面团上干什么?”
父亲说: “发面,蒸馒头啊!”
王参谋哭笑不得。知道父亲从来没有做过馒头后,他将酵头一点一点撕碎,揉进面团里,在不停地揉搓再揉搓中,面团逐渐有了光泽。王参谋笑着对父亲说:“把酵头按比例揉进面里揉搓均匀,这才叫发面啊!明天早上等面发好了以后,我再教你怎么做馒头。”
等到第二天,王参谋又来到食堂手把手地教父亲蒸馒头、炒菜、包包子等。王参谋离开时给炊事班长叮嘱了一番。那时候,进食堂就意味着吃饱饭,吃饱饭就意味着父亲保住了一条命。
不管何时何地,只要说起王为民参谋,父亲都是用一种感恩戴德的语气说:“王参谋, 我的恩人呐!如果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
父亲勤快,眼里有活儿,又肯学,没过多久,父亲不仅馒头蒸得非常出色,还炒得一手好菜,甘肃大饼更是让每一个吃过的人赞不绝口。
水库建成后,父亲休息的时候,时常对着叶尔羌河对岸发呆。
有一次,他神色黯然地对我说: “我的恩人王参谋也在那里,他在一次春汛防洪时,为了救一名即将被冰凌带走的工友不慎落水了。过去曾经和我一起并肩战斗的许多兄弟,都在那里长眠。”当时,因为年龄太小听不太懂父亲的感伤。
到了上小学时,有调皮的学生将埋葬在叶尔羌河岸边,保存完整的一具人骨,架起来摆在上学、放学的路上,吓得我们再也不敢从那条路走。
还有一次学校要交柴火, 附近又找不到,硬着头皮到灌木丛生的叶尔羌河对岸去碰运气。没捡几根柴火,就发现一根带有树皮的棒子,刚要去捡,却发现是一截裸露在棺木外的人的大腿骨。当时吓得拔腿就跑,却在不远处发现有一个球状物,还带着丝丝缕缕的东西。待看清是什么后,感觉呼吸都要停止了,腿不停地打着哆嗦,扔下捡到的柴火拼命往家跑。后来好几个月心情都难以平复。
二
历史的书页翻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那时还是计划经济,物资异常匮乏,米面粮油等全是凭票购买。
正式职工买八元钱的饭票在大食堂可以吃一个月。如果不愿意吃大食堂,可以把粮油买回家自己做着吃。每月按人头每个大人约十公斤口粮,小孩八公斤。其中玉米面每公斤一角,白面每公斤四角四分,大米每公斤五角,清油每公斤一元二角五分, 每个小孩每月供应八十克清油,成人一百五十克。
我家有四口人,一个月加起来粮食只能买三十六公斤,清油四百六十克。想要多买,根本没有可能。
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米桶”,就是有粮食的时候不知道节约,吃光喝完,没有的时候就只能敲米桶过日子。所以家里的米面粮油都是计划了再计划,省了再省,否则没有了下顿就该饿肚子了。炒菜的时候往锅里滴一两滴油润润锅底,一点都不敢多放。炒出来的菜见不着丁点油花,相当于水煮,一点都不扛饿,越饿吃得越多,整个人时刻处于饥饿的状态。
那时,成人吃食堂每天的定量是五百克,相当于五个馒头。可是一个壮劳力一顿八个馒头都吃不饱,吃不饱也没办法,只能半空着肚子上工地,心里却渴盼着下一顿开饭的时间。
成人的眼里有家庭、孩子,哪怕再饿,也要尽着孩子吃饱。小孩子肚里没油水,整天没心没肺地蹦来跳去,运动量大,饿得快,一天到晚急得跟猫抓似的,一到家就翻东西吃。
一个双职工家庭,如果再养一个孩子,一个月下来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更何况,我家只有父亲一个职工,一个月仅有二十八元八角四分钱的固定工资,除去父亲供应到大食堂里的八元伙食费,剩下的钱要养活妈妈、哥哥和我三张嘴,买粮油都不够。
父亲这时已经从炊事班出来,被调到连队做一名普通职工。为了不吃家里的粮食,父亲尽量不回家,长年累月不是防洪就是打梢捆、做草把子,或者修渡槽、搞工程等,一年没有几天是待在家里的。
三口人的吃喝拉撒全靠沒有工作的母亲操持, 真是难上加难。
没有油吃,母亲就将辛苦养了一年的牲畜卖给连队记工分,自己家落下一副下水和板油。下水洗干净用来过年、待客。板油炼油装进搪瓷缸子,吃面条的时候连着油渣调一点,再倒点酱油,就是人间美味。为了不让我们饿肚子,母亲将每个月领的白面、大米等细粮全部换成玉米面。尽管我们每次都将碗里的玉米糊糊舔得干干净净,可还是吃不饱。有人笑话我们说:“这家人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决不允许被别人看低。
这时的上游水库早已投入使用,待到冰雪消融、万物生长的时候,放眼望去碧波荡漾,烟波浩渺,成片成片的芦苇和蒲草长满了星罗棋布的滩涂和小洲,数不尽的白鹦鹉、天鹅、野鸭子、水鸡等在这里繁衍生息。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母亲就到戈壁滩上挖甘草,给连队放牛、割牛草(芦苇草),干连队里分配不下去的脏活、累活,换取微薄的薪酬。
每到水库上冻,冰上能够踩人时,母亲就跟着几个“ 五七”家属工,起早贪黑地穿梭于一个个大滩、小洲撸毛腊( 蒲草的果实)装枕头(三十个枕头五元钱),一直干到冰雪融化,水库里实在进不去人时才停止。
母亲每次从水库里回来,裤腿总是硬邦邦的,走起路来“咔嚓咔嚓”直响,那是双脚踩入水泽淤泥撸毛腊装枕头时,被泥水浸透后风干形成的。
有一次,我们看到母亲身上的衣服上风干的水渍竟然从脚底一直向上延伸,快接近肩膀了,我们都吓坏了,赶紧接过她手中的干粮、装车的绳具,抓住她的手臂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哭着大声询问道:“妈妈, 你是掉进水里了吗?水这么深,有没有呛到水呀?伤到哪里没有啊?”
母亲却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啊,没有啊,你们看我不是好好地站在你们面前吗?唉,怪我大意了,看着好好的地方,一脚踩下去,没想到下面都是水,踩空了!幸好旁边的王安莲眼疾手快拉了我一把。”
父亲生气地大声吼道:“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要去了,你偏不听,明天是坚决不能去了!”
看到母亲还在坚持,他压住怒火又给母亲讲道理:“你还去?每年水库里都会淹死几个人,你难道忘了吗?前年李红梅的父亲打红柳梢捆,滑进没有冻透的冰窟窿里淹死了,你不是还害怕了几天吗?今年,王树的姐姐跟你一起撸毛腊,她一脚踩空,掉到冰窟窿里,人到现在还没有打捞上来,你难道不清楚吗?今天你又掉进水里,明天还不知怎么样呢!不管怎么说,坚决不许再去了!”
看到母亲依然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父亲越说越生气,抓起母亲没装完的枕头套,愤怒地全给扔了出去。
母亲辩不过,理屈词穷,却倔强地将枕头套一个一个捡回来摆放整齐,逼急了,就大声嚷道: “让我坚决不要去,可你二十几元的死工资能干什么?买米、买面怎么够啊?我要不去,小东子、小英子的学费,一家子人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从哪里来?”
一席话说得父亲哑口无言,只好心有不甘地闷头去劈柴火。锋利、锃亮的斧头不停地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发出巨大的响声,转眼劈了好大一堆,父亲将它们码放得整整齐齐。柴火劈完了,父亲又去找其他活儿干,像个陀螺一样在母亲面前悠过来转过去,也不吭气了。
母亲知道父亲生气了,由着他发泄,也不劝,第二天继续去撸毛腊装枕头。
近处滩涂、小洲上的蒲草已被母亲她们像篦子一样篦过好多遍了,再也找不到可以撸毛腊的棒子,几个人就一起出发,到远处去找。当发现一片棒子多的地方,就迅速进入没过头顶好许的蒲草丛,各自占一片地方开始装枕头。蒲草丛太高谁也看不见谁,为了彼此照应,大家离得都不能太远,不管是谁想起来,就“呦呵、呦呵”地吆喝一两声,或是叫着彼此的名字,再或者就是大家边装边聊家常。感觉有人长时间没有回应,就会大声呼唤她的名字,得到回应后,再继续装枕头,以防走丢。
差不多到吃饭的时间,总会有人提醒:“饿了,吃饭喽!”再向远处吆喝几声,大家就聚拢来,找个干燥的地方,将脱下的衣服铺在地上坐下,拿出自家蒸的馒头、花卷,炕的饼子,腌的咸菜,再把水壶往中间一凑,天高地阔地吃着、喝着,聊一些自己撸毛腊或者道听途说的逸闻趣事。一吃完,就又开始装枕头。
有一次,母亲被一片稠密的又粗又大的毛腊棒子吸引,来不及招呼其他同伴,高兴地不停地撸啊装啊,等到醒过神来,才发现已经快走到水库的尽头了,向回望是一眼看不到头的蒲草丛,母亲害怕极了,放声地吆喝了几声,竟然听不到其他人的回应,吓坏了!
她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这个地方如此陌生,陌生得让人害怕。听说水库尽头有野兽出没。她边往回走边大声喊着其他几个人的名字,凭着记忆沿着原路一路狂奔。也不知走了多远,才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隐隐约约的回应声。母亲一边大声叫着一边向那个方向跑去,几个呼应的声音越来越近,终于会聚在一起。
那一次,可真的把母亲她们吓坏了。以后,她们哪怕少撸点毛腊,也不敢跑得太远,彼此呼应的吆喝声也更加频繁,生怕把谁给弄丢了,不好向对方的家人交代。
毛腊在母亲的眼中就是钱,就是四口人的粮食,就是睁眼要解决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只要看到毛腊,她就拼了命地奔过去,将一根根毛腊棒子塞进枕头套里,用一只手捏住袋口,另一只手把毛腊秆再往外一抽,毛腊絮就留在了枕头套中。在不停地塞、不停地抽中,一个又一个枕头被装得非常瓷实,用针线缝好口,装在独轮车上。车上的枕头实在装不下时,就开始用绳子左一道右一道将枕头结结实实地捆在车上往回赶。夕阳西下,在光可鉴人的冰面上,母亲和几个同伴一步一滑地推着高过自己好几头,装满枕头的独轮车在星罗棋布的小洲、滩涂间穿行。
母亲和她的伙伴们一天下来筋疲力尽,饥寒交迫,实在推不动了,就会有人大声喊着:“停下来喝两口水、吃两口馒头再走!”大家就都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如果有人反驳说:“走吧, 走吧,一口气到家,就有热乎饭吃了!”那想停下的也不好意思,只好一路跟着向前走。
到了岸边,运气好时,正巧赶上父亲休息,他就借上別人家的毛驴车,将枕头转到毛驴车上运回家。大多时候都是母亲推着独轮车往家运。爱美的母亲和她的同伴们临上岸前,虽然彼此将身上的毛腊用毛巾擦洗了一遍又一遍, 但比鸭绒还轻软的毛腊此刻就像伸出了无数吸盘,紧紧地贴在衣服上,每次用力仅仅只是象征性地搓下来一个小条、一个小条,满身上下依然是摘不完、搓不净的毛腊。一个冬天下来,手上脸上皲裂、划伤的大大小小的口子成了她们的标配。
母亲最高兴的时候,是把囤在家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枕头一个个装上毛驴车,用绳子前后左右捆扎结实,赶到夹河子,渡过和田河,送到十六团收枕头的地方,换成薄薄的一沓钞票。尽管往返要二三十公里,但母亲和她的伙伴们一改往日的疲惫,满脸都喜气洋洋。她们哼着家乡的小调,路上说一些家乡的趣事,来回折腾一天也不嫌累。
回到家,卸下这一次要装任务的枕头套。 母亲以极快的速度将钞票换成粮票、油票、布票等,又以极快的速度将它们变成了米、面、粮、油,以及给我们做衣服、鞋子的花布,写作业用的铅笔、橡皮等等。
遇到星期六、星期天,我们有幸跟着母亲一起去送枕头, 路过巴扎——夹河子,母亲还会破天荒地给我们买几颗垂涎已久的糖果,三两个金灿灿的巴梨、麦芽糖、苹果等。
有一次,母亲竟然给我们带了一个咸鸭蛋回来,小心地剥开淡蓝色的蛋壳,第一次看见像油一样流淌的蛋黄,瞬间就将人融化了,谁都不舍得吃,最后一人一小口地咂着、抿着,吃了好久。过去了很长时间,那种口齿留香的味道依然在,我们天天盼着再吃个咸鸭蛋,可母亲再也没有拿回过咸鸭蛋。
三
在那个吃不饱肚子的年代,连队的大食堂都是凭饭票打饭,如果没有饭票,你想买个馒头,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是你想要离开,但是谁又想离开呢?
以我父亲为例,食堂就是能够活命的地方。谁也不想因为一些小事丢了让自己活下去的机会。父亲也因为那时候同情一些遭遇悲惨的人,将手中的饭勺打满了些,少抖了两下,结交了一些至今与我家关系不错的人,他们始终都将父亲视为救命恩人。食堂的大师傅是个肥差,谁都不会傻到白白丢掉。
可是,那一次我们不仅没用饭票就买上了馒头,而且还吃了半牙咸鸭蛋。
记忆里的童年,沙尘暴总是隔三岔五、粗暴蛮横地闯进我们的生活。这不,前一秒还晴空万里,后一秒天空就变得昏黄、暗淡。一股浓浓的土腥味随风而至,一条遮天蔽日的土龙在几公里开外翻涌、滚动、推移,瞬间就呼啸着近在咫尺了,摧枯拉朽般摇撼着房屋,甚至将有的屋顶掀翻吹跑。成人胳膊粗的树干,刹那间被拦腰截断。被狂风甩起的土坷垃,就像鞭子狠狠地抽打在皮肤上,一阵阵生疼。
那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沙尘暴刮得天昏地暗、寸步难行。放学后,刚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双手紧紧护住仅比他小一岁的我,一步一步艰难向家行进。一路上看见树干抱树干,挨着房屋拉门环。在没有任何依傍的时候,就与漫天卷地的飓风拼命撕扯、拉锯,踉踉跄跄地,一边辨别着能见度不到两三米的方向,一边勉强地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被狂风卷走。
两个六七岁的孩子像连体人似的,终于回到了连队,回到与天地混为一色的有土坯房的家,努力睁开灌满沙子的双眼,发现几个土猴一样的人背着书包,躲在一堵用草把子扎成的墙下面避风。好奇地走过去,却互相指着对方被尘土模糊的眉眼,哈哈大笑起来,原来是小丽、慧芸、平娃子、郭伟、小玲子等几个小伙伴啊。
那时候父母们好像没有习惯将家门钥匙让孩子拿着,一家家都是铁将军把门。家里面的粮票、饭票、油票等贵重物品,都藏在我们想也想不到,够也够不着的地方。
我们谁也进不了家门,在狂风的袭扰中左等右等,眼看着天快黑了,也没有等到一个妈妈回来,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都泛绿光了。
“要不,谁身上有饭票。到食堂去买点馒头?”稍大点的平娃子建议。
“我家的饭票妈妈都随身带着,我身上没有。你有吗?”郭伟说完扭头转向慧芸。
胆小的慧芸吓得眼泛泪花,连连摆手,“我也没有,我们家饭票放哪我都不知道,真的!”
“那怎么办?饿啊!” 最娇气的小丽哭着说,泄洪般的泪水在脸上冲开了两道深深的壕沟。
看到谁都拿不出饭票。平娃子迟疑了半天,似乎在心中决定着什么。突然,她从书包里抽出一个作业本,从里面撕下一张纸,再左撕一下,右撕一下,裁成三指宽、巴掌长,约莫饭票大小的纸片,又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递给我说:“你把 ‘饭票拿着,到食堂去买点馒头回来!”
平娃子的父亲是连队的排长,待人和气,但大小是个官,父母在面对他的时候多少都带着敬畏。平娃子凭着绝对的优越感,成了我们几个孩子的头儿,拥有绝对的权威。她说的话就像圣旨,没有反驳的余地。
哥哥陪着我,一头扎进发泄着怒气的狂风里,艰难地向大食堂跑去。到了食堂门口,迟疑半天不敢进去。我们虽小,不太认识上面写的字,但也知道手中的“饭票”跟平时的不一样。我们很害怕里面的大师傅会凶神恶煞般将我们像拎小鸡一样扔出去,再到父母面前去告一状。
看着里面一个铁塔样的大师傅走来走去地忙碌,每走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踏在我们的心上,让我们胆战心惊。我们等了很久,又冷又饿又怕,哆哆嗦嗦的,谁都不敢往里进。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师傅好像注意到了我们,向我们走来了,吓得我们呼吸都要停止了,但又不敢跑,因为我们是带着使命来的。
我把紧紧攥在手心的“饭票”小心翼翼地拿出来,递给他,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用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叔叔……我们……我们……要买馒头。”
努力将最后一个字从齿缝里挤出的时候,我感觉手脚僵硬,全身的冷汗一波一波从头贯到脚,人都快虚脱了。那个大师傅接过“饭票”,好半天没有吭气。
就在我们吓得心脏都快要蹦出来,想拔腿就跑的时候,只见他的脚动了,走到面案子跟前,从一个犄角旮旯里摸出小半个馒头,小心地用纸包好,又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小牙咸鸭蛋,用手在我和哥哥的头上爱怜地轻抚了几下,柔声说:“咸鸭蛋就在这里吃吧!” 说着将咸鸭蛋分成两份,放到了我们手里。
那半牙咸鸭蛋,如同一只小小的船,托举在我的掌心。小小的蛋壳就像淡蓝色的星空,播撒了几粒黑色的星星。诱人的蛋白上,蛋黄已经腌出了琥珀色的油,好像马上就要流淌下来。
胃里的馋虫早已欢呼雀跃。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下, 只觉一股油而不腻、软糯沙滑的咸香,在口腔里来不及停留,就已囫囵下肚。
“唉, 可怜的孩子,赶快走吧!”大师傅将馍馍往我们手里一塞,催促我们赶紧离开。
晚上十二点妈妈才到家,知道我们用假饭票买馒头的事后,沉默了好久才说: “那个大师傅以前是连队的职工,在一次修筑防渗渠的时候倒下了,当时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是你爸爸用自己当天的口粮——一个馒头救了下来, 将他收作徒弟留在炊事班的。等到他完全掌握了技术,为了彻底救下他的命,一人换一人,你爸爸就下連队将他的工作接替下来,离开了炊事班,被炊事班称为‘最傻的人。可你爸爸从来不后悔,‘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虽然不是食堂的大师傅,但食堂里的事我还是清楚的。因为粮食不够吃,食堂里的面都是称过秤的,能做多少馒头都是计算好的。大师傅宁愿自己饿着,也要把自己的口粮给你们吃,他是在积德啊!”
我们为此愧疚了好久。“人穷志不短,我们帮了别人不要记在心上,别人帮了我们一定要记得,并要有所回报!”妈妈说着从自家买的洋芋里挑了几个品相好的,第二天给大师傅送了过去,但是大师傅说什么也不要。
不管时光如何流逝,那咸鸭蛋特有的香味,仿佛已经霸道地住进了我的胃里,再也不曾离开。
四
那时候,所有的东西都姓“公”,属于公家财产,养鸭场自然也是集体的。为了节约粮食成本,鸭子白天大多散养,晚上再喂点麸皮、糠等,产蛋量极少。当时,每家每户最多只能养五只鸡。人都吃不饱,哪有闲粮喂呢?鸭子食量大,就更没人养了。
职工家里有人生病或生孩子,急需蛋品调养身体,必须要有连长的批条才能买上。如果错过了家禽下蛋的季节,有条子也没用。
当时鸡蛋每公斤五角,鸭蛋每个一角,照理这个价格也能接受,但物以稀为贵,平常人家是吃不起鸡蛋的,更别说吃鸭蛋了。那小小的念想只能埋在心里,不敢透露半分。
我家附近就是著名的叶尔羌河。清凌凌的河水里有一种独有的咸水鱼,烹饪后散发出特有的香味,吃起来肉多刺少,刺是软的,可以嚼着吃下去,美味极了。
哥哥和小伙伴们经常在河里抓鱼、嬉戏。平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好玩,看累了,饿了,就去挖野大蒜的块茎,或者折几枝嫩毛腊在嘴里嚼着吃,顺便再抓个蜻蜓、蚱蜢什么的,一玩就是好半天,既消磨时光,又能填饱肚子。
有一天傍晚,我照例到河边去玩,竟然发现那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滩涂上一大群连队养鸭场的鸭子在觅食、玩耍。偶尔有一两条搁浅在草丛中的小鱼,被眼尖的鸭子发现,就会“嘎嘎”地欢声大叫,引来众多鸭子张开翅膀兴奋地狂奔追逐,抢夺跳鱼。
这么多鸭子,它们活动过的地方应该会有鸭蛋吧。
我抱着侥幸的心理,在鸭子们离开之后,到它们玩耍过的地方一个草丛一个草丛挨个找过去,一片草滩一片草滩筛过去。 终于天遂人愿,在一片隐秘的草丛下,我居然真的发现了一个洁白如玉、圆润乖巧的鸭蛋。
啊,我兴奋地立刻捡起来,如珍似宝地藏到兜里;抬头向四处望了望,确信没人,才一路小跑,像贼一样偷偷地溜回家;冷静下来后,在黑暗的角落里坐卧不宁、忐忑不安。鸭子是公家的,生的鸭蛋也是公家的,捡的这个鸭蛋自然也是公家的。既然是公家的鸭蛋,怎么能拿回家呢?
上交?真的太舍不得了!这枚鸭蛋已经被我暖出了温度,似乎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怎么也舍不得分开。
不一会儿,哥哥风风火火地从外面回来了。我想告诉他,但又害怕他的大嗓门将我捡到鸭蛋的秘密透过门缝、钻出窗缝,让有心的人听见。
那个时候,人的觉悟不是一般高,捡到一根绳子、铁丝都要上交。谁家要把多余的鸡蛋卖了换钱急用,都生怕扣上“投机倒把”的帽子。红眼病的人也不在少数,看到别人吃个红烧肉,穿得好一点,就会琢磨半天。
我悄悄地将哥哥拉进甬道似的房子的最后一间,四面没有窗户、黑洞洞的小房子里,插上插销,把灯打开,确保万无一失,才在哥哥诧异的目光中,将带有我体温的鸭蛋从兜里慢慢取出。
在昏黄的灯光下,硕大圆润的鸭蛋犹如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看起来美丽极了。
“是鸭蛋?”哥哥惊呼。
“你以为是鸡蛋?是我在河边捡的。”我得意地说。
哥哥左手小心地接过鸭蛋,右手轻轻地在上面抚摸着,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个我们平时见都见不着的稀罕玩意儿。
“这个真的比鸡蛋大好多。”哥哥赞道,接着说,“如果把它炒给妈妈吃,把妈妈的身体补一补,她就没那么累了。”
“好呀,妈妈最辛苦了,这枚鸭蛋应该炒给妈妈吃!你猜妈妈见到这枚鸭蛋会怎么样?”
“惊喜呀!”
“我们先给妈妈送份惊喜,然后再让妈妈炒着吃,好不好?”
“好!”
说干就干。我们欢悦地洒水扫地,擦桌摆凳,将凌乱的东西归置、摆放整齐。然后把鸭蛋小心地放进一只妈妈最喜欢的碗里。 唉,把它放在哪里,才能吸引妈妈的目光,将惊喜第一时间送给她呢? 放在房子中间专门摆放的一把椅子上?不行,妈妈走路风风火火的,不注意把椅子碰倒,摔跤了怎么办?放到灶台上?太偏了,妈妈不会注意到的。商量了半天,突然,哥哥看着房子中间的椅子停住了目光,只见他费力地把它搬起来放到靠墙的桌子中间,然后将碗放在椅子上面。再把做好的饭放在桌子上,兴奋地说:” 妈妈回来饿了,第一时间一定会坐到桌前吃饭,那时候不就注意到我们给她的惊喜了吗?”
对呀,真是好主意!
我小心地将是否上交的不舍说给哥哥听,哥哥也拿不定主意,最后甩出一句:“我也不舍得。等妈妈看到惊喜以后,让妈妈决定吧!”
时间在等待中总是过得极其漫长。我们憧憬着妈妈推门而入看到鸭蛋惊喜的时刻,可无尽的等待在逐渐消磨我们高涨的兴致。
晚上十二点了,妈妈还没回来。凌晨一点半,隔壁传来了跟妈妈一起去割牛草的冯阿姨的说话声。我们赶紧跑出去,冯阿姨说: “你妈妈今天割的牛草比较多,我走的时候她还在后面装车,你们再等一等。如果觉得害怕的话,可以到我们家来等 。”
“我们要在自己家里等妈妈!” 我们失落地跑回房子,托着腮帮子,凝视着那个装满“惊喜”的碗。多么希望妈妈能第一时间看到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皮也越来越沉了。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妈妈的声音突然传入耳际。我一个激灵,立刻爬起来,一直没睡的哥哥一把拉住我的手冲出家门。只见妈妈和张阿姨正在马灯下,从装得高高的毛驴车上往院子里卸割好的牛草。我们也跟着一捆、 两捆地来回运送,可欢实了。等妈妈把整辆车卸完了,又到别人家还毛驴车,回来还得清點牛草的捆数,再记账,全部忙完已经凌晨三点多了。
妈妈疲惫地坐在桌边,终于将目光投向了摆放在桌子中间的椅子,正要生气,却突然站起来看向那只盛满“惊喜”的碗,不可置信地拿出鸭蛋,细细端详着,欣喜地说:“鸭蛋? 哪来的?
“你猜?”我激动极了,调皮地问。
“妹妹在河边捡的!”哥哥抢着答道。
我只好重重地点了点头,兴奋地说:“ 妈妈,我在草丛里找了好久呢。哥哥说炒了给你补补身体!”
妈妈心疼地用粗糙的长满老茧的大手在我们脸上摩挲着: “我的两个孩子懂得关心人、体贴人了,妈妈可真幸福!谢谢你们!天太晚了,赶紧睡吧!”
虽然没有看到妈妈吃下炒熟的鸭蛋,但得到妈妈的夸奖已经很满足了。
五
我带着甜甜的笑睡着了。睡梦中一只只雪白的鸭子蹒跚着脚步悠闲地散步,一枚枚、一堆堆鸭蛋漫山遍野地在草丛里、树荫下、灌木丛等地方老老实实地待着,看到我过来,居然有一只腾空飞起来,落在我的怀里,变成了一个剥光了蛋壳的咸鸭蛋,泛着琥珀的油光,让人垂涎欲滴,我大口咬上去。
耳边却传来妈妈哈哈大笑的声音。睁眼一看,妈妈就坐在床边,将那枚鸭蛋轻轻放进我的手心,“又在做吃咸鸭蛋的梦了?你的梦想要成真了!早晨我去交晒干的牛草时,正好碰见了连长,打算将鸭蛋交给他。连长说既然是孩子捡到的就给孩子吧,所以这枚鸭蛋现在是你的了。”
真的?不是在做梦吧?
我将鸭蛋放回妈妈手中,“这是送给你的惊喜,是给你补身体的,你拿去炒了吃吧!”
“妈妈的身体好着呢,哪用得着补!你那么喜欢吃咸鸭蛋,要不就把它做成咸鸭蛋吧?”
哎呀,惊喜真是一个接一个。
梦中的咸鸭蛋似乎马上就能吃到嘴里了,好兴奋呐!该怎么做呢?妈妈也不会。当然更不能问其他人,因为连长叔叔说了要保密!
哥哥说:“既然是咸鸭蛋,把它放在盐里,不就咸了吗?”对呀!我们把鸭蛋放进厨房角落的粗盐袋子里扎上口,想象着再过几天就能吃到咸鸭蛋了,就满嘴生津直咽口水。我们整天守在盐袋子旁边,也不出去玩了,踅摸着这枚咸鸭蛋的味道。即使再想知道鸭蛋腌得怎么样了,也决不打开,生怕把它看坏了。
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三十天过去了,我们竟然闻到了阵阵臭味。解开袋口,我们把鸭蛋拿出来,只见蛋壳发黑,磕开竟然有黑色的液体倾泻而下,散发出阵阵冲鼻的臭味。咸鸭蛋制作失败!
最近上网查阅寻找原因,发现用粗盐制作咸鸭蛋,都是要将蛋深埋在粗盐中,或浸在盐水里,而我们却没有将鸭蛋放在粗盐里深埋,也许这就是失败的关键吧。唉,可惜了那枚鸭蛋啦!
后来,市场经济逐渐开放,家家户户的条件都好了,我家也开始养鸭子了。那美味的半牙咸鸭蛋似乎在胃里苏醒了,像放电影似的在脑海里循环播放着淡蓝色的星空上点缀着黑色星星的蛋壳里,半弯新月一样的蛋白上,琥珀色的蛋黄马上就要流淌下来的画面。口腔里、肠胃里加倍回味着油而不腻、软糯沙滑的咸香,多么想立刻就吃到当初那半牙咸鸭蛋的味道呀。于是,我用家里积攒下来的鸭蛋学着腌咸鸭蛋。虽拜了师,跟着别人做了几次,但不知为什么,时间还没有到,腌鸭蛋的坛子里就释放出令人作呕的恶臭,真是暴殄天物。
我从此打消了腌鸭蛋的念头,只能吃别人做好的,或是到超市买现成的。到现在,咸鸭蛋的产地、种类越来越多,但不管多么美味的鸭蛋,却总也找不回大师傅给我的半牙咸鸭蛋的味道。
时间的小船走过春夏秋冬,却带不走那半牙小小的咸鸭蛋。它让我在艰苦的岁月中,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和温暖,让我在以后的人生道路上,虽砥砺前行却不觉得艰难,虽身处困境却充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