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三台沟

2020-05-25 20:18周俊儒
回族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云杉蒙古包天山

周俊儒

我发现一个深入天山的好去处——小三台沟。

这得从我怎么能与不起眼的那个地方相识说起。我弟弟们搞了个开发公司(农场),位置在吉木萨尔县三台镇一个叫涝坝湾的村子。这个村子离镇上十公里,路不直,绕来绕去才能到。村里一半是哈萨克族,一半是蒙古族。二十年前弟弟们在村子后一片盐碱地搞土地开发,总共八千多亩地,因为效益不行,至今一直苦苦挣扎。

公司在小小的三台镇基本上家喻户晓,周围的农民也都知道。我每次去农场,从镇上打出租车,只要说“涝坝湾”,司机就知道到哪儿;你说“开发公司”,司机也知道到哪儿。有一次,我又来到村子,却发现一个路口修了一面砖墙,正儿八经写了本村的村名——喇嘛昭村,看了令人发愣。原来这个村正规的大名叫喇嘛昭村。新疆叫喇嘛昭的地方不少,所以我对“喇嘛昭”这三个字并不陌生,念起来也顺口。

如果以村子位置为起点,进到天山的小三台沟有四十公里,不远。偌大的新疆,出门走几十公里、几百公里跟内地出门几里、几十里的感觉差不多。但我有个错觉,总把到三台沟的距离当成三十公里。这个错觉是由一块广告牌造成的。三台镇的路口是一条称为国道的路,是从乌市(乌鲁木齐市)到吉木萨尔县、奇台县的路。路口有几间房子,卖汽车票。这是个十字路口,有一条往天山方向的路,越走越高。往上走,是一个叫潘家台子的地方。新疆人对地势高的地方称“台子”。也就是在此路口,有一个很显眼的大广告牌,写着“大美三台沟”,注明三十公里就可以到大三台沟,当然,还有赞美大三台沟的一些广告词。

我压根就没相信,三十公里就能看见天山风光。一般来说,从城市到天山有树有水有草的地方都要走很长一段距离。介绍天山的文字说,天山是逐步变高的。一般天山都有前山,前山都是赤裸、荒芜,毫无生气的,只有往山里走,往深处走,越走越高,才能见到美景。我印象中从呼图壁县进天山走了一百多公里,从奇台县到景区江布拉克也有一百公里。也有短的,从乌市到水西沟才六十公里,就能看见十足的天山风光。还有从乌苏市到巴音沟,四十公里,几乎没什么前山,直接就看见一幅大气磅礴的天山风光。那地方的人,都是周末开车上山,在山上过夜。

广告牌上的意思是正在开发一处叫大三台沟的景点。

直到有一天,我和妹妹宝琴、弟弟宝军来到农场,在农场负责的弟弟宝平说,到小三台沟玩一玩吧。

于是两辆车五六个人准备一番,从农场到三台路口,走去潘家台子的土路。一进山,山川地势就不一样了。最让人困惑不解的是山体的结构,看上去是松软的土层,石头夹着土,或许还能发现贝壳,很难让人相信这些土呀石呀都有几千万年、上亿年的寿命。总觉得那时的土不应该是这样的,太平凡,太简单,太难看……但是你不敢断定天山就是这样,由沙砾、碎石组成。天山实在太大了,绵延两千五百多公里,在我国境内一千七百多公里,是横亘在亚洲大陆最长的山系,世界上雪峰最多的山系。源于天山的三百多条河流都是内流河,南疆的河流都消失在塔里木盆地,北疆的河流都消失在准噶尔盆地。

进到山里,印象最深的是大龙口水库。在峡谷里有一道大坝,把流出峡谷的水拦腰截住。水越积越多,越积越高,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水面。我有幸看到了一次水库水满的壮观景象,水满满的,很深,呈深蓝色。往上看,水把上游的山洼填得满满的,山头像从水里冒出来的。后来进山,水库的水都不是满的,没了气势。顺着山道慢慢往上走,可看见宽宽的峡谷长满了高高密密的榆树,树冠大大的,绿绿的,整个河谷染成了浓密的绿色。河水在满是鹅卵石的河床里流淌,树林里有住家户,数量不多。

我后来听到一个事,引起我的好奇心,使我对这个叫潘家台子的地方有了一种神秘的感觉。三台镇开出租车的大都是农民,有自家的土地,有的既种庄稼也开车,有的把自己的地包出去,专门开车。农场有好几个熟悉的司机,想叫车时就给他们打手机。有一次从三台镇坐出租车去农场,司机小杨跟我聊起了一件事。他说有个在乌市退休的律师在潘家台子买了个院子,花钱装修,一个人跑到潘家台子住。律师在乌市有房子,有一次他们家的地下室被盗了,一袋子和田玉被偷走了,还有多年积攒的邮票,上百万没有了。律师也不在意,偷就偷了。律师喜欢一个人在山上住。两口子分两地,老婆往口里跑,去找儿子女儿;老公往山沟里跑,各过各的。

我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小杨说,律师装修时让我拉装修材料。他一个人住在山上,平日给我打电话帮他买个菜什么的送上去,一个星期送一次。

我问,就他一个人在山上住吗?

小杨说,有五六家子都像他那样,在潘家台子。

我竟然对这个未谋面的律师充满了敬佩,他应该是跟我年龄相仿的人。我之所以对有点怪异的人满心敬佩,是因为我与他的心灵相通。我可以理解他的全部行为,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也想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待着,过一种清净的日子。弟弟的农场虽然也在农村,空气新鲜,水也好,已经是难得的田园风光、世外桃源了,可我还是觉得不过瘾,还想有个更清净的地方。我一直梦想的是在山上有个蒙古包,就像牧人那样生活在天山深处,每天看得见雪山、草地、牛羊。

我真的想拜访那个律师,拜访住在潘家台子的乌市人,可是我到写这篇文字时也没找出时间来。然而只是想想他们的那颗追求清净的心,我的心里似乎也多了一份清净,从他们心中传导给我的一种清净的感觉。

进了小三台沟,找到清净的感觉了。

有小三台沟就有大三台沟,那路边的广告牌宣传的大三台沟。弟弟认识的周围农民,不堪炎炎烈日下的劳作之苦,一说就是到大三台沟去凉快凉快。好像他们每年都要去山上乘凉,这一带能进山的地方就是三台沟。

第一次去小三台沟走过了头,走到大三台沟去了。相距八公里,也就看到了大三台沟的景色。上到一个坡顶,往前一望,豁然开朗,真正的天山景色一览无余,令人喜不自禁。我已经好几年没进天山,这次终于又看见真实的天山风光了。典型的天山云杉,我习惯叫天山松树,树干笔直,特有的半伸张长臂的松枝禁不住重量往下半垂着,像一把把半撑开的巨大绿伞。凡是流水的河滩里,河岸边都有云杉。典型的天山河流,河滩开阔,鹅卵石磊磊。清澈透明的天山雪水在河滩的河床上流淌。山里的河水清澈见底,不深,在石缝间流,翻起白浪花,哗哗的轰鸣声响彻山谷。眺望远处,永远是山峦重叠,像一道不可逾越的屏障。眼前河谷两边的山坡上,都是密密的高大云杉,煞是壮观。远处的山坡上是一片片浓绿的色块,云杉像羽毛一样插在上面,气势非凡,令人心曠神怡。

弟弟以为这就是小三台沟,说村子的书记居马别克在小三台沟有房子,于是四处打听,一个骑马的哈萨克族人说居马别克不在这里,在小三台沟。怎么,这不是小三台沟吗?小三台沟在哪儿?原来走过头了。

于是往回返,八公里,终于发现了一个不起眼的小木桥。桥下有哗哗的流水,是大三台沟流下来的水,加上小三台沟流出来的水,汇合一处流下去,流过潘家台子的河滩,流到大龙口水库里去。

过了小桥,顺着山坳的沙石路往里开,两边不高的山又成了光秃秃的。再往里开,看见河水了。有了水就有了灵气,没有水这荒山沟什么也不是。再往里走,看见一片不大的草滩,几个哈萨克族小伙子在打草。此时看见云杉了,山坡往上有了树林。公司的于梅见了打草的小伙子直呼其名,还叫其中一个人“黄毛”。打草的小伙子弟弟宝平也认识。敢情小三台沟里的人就是四十公里以外本村的村民,这也太意外了!

弟弟执意要来小三台沟,是因为这里的人就是本村人,這小三台沟是属于本村的地盘。令人不可思议的是,以前只知道几十户人家的喇嘛昭村有农田,有包出去的几千亩地,走不出多远就出村子了,原来地域并不只是这些,相隔四十公里外的天山里也有属于村里的地盘,村子居然在天山上有一块草场。叫黄毛的小伙子我几天前还见了,他的老爹叫居马汉,他的房子就在农场住房前面不足十几米的地方。弟弟宝军在农场养过三年羊,就租住在那个房子。居马汉住在山上不愿下来,也就从未见过。村里盖新房子的时候,政府资助一部分钱,那房子也拆了,盖了新砖房。可是老汉还是在山上住,不下来,新房子空着。黄毛来公司,称于梅为于姐,借了一把手钳子,说他老房子拆下的木头堆在新房子的侧面,要用铁丝捆起来,防止人偷,还想让公司帮着看一下。他说公司要用木头就只管用去,让人感动。黄毛说他在山上有了两百只羊、几十头牛、十几匹马,就不下山了。

我这会儿看见居马汉住的房子了。就在路边不远处,隔着河水有几间木头房子,有一个瘪的蒙古包。这里似乎是一个孤岛,从上游流下来的河水到这儿分了岔,大部分从门前流淌,一小部分从后面绕过去,在下游汇合。

黄毛让到他家房子坐坐,我们说,不啦。

我们继续往上开,宝平要找居马别克,他在村里有房子,山上也有房子。宝平还要找吾什三,也是在公司跟前新盖了房子。居马别克居然就在山上,见了面。居马别克在一块平地上盖了一排新房子,白塑料板拼出来的,可住宿、吃饭,他准备开发旅游。再往前走,又有几个像样的蒙古包。过了一个铁板的小桥,河水原是贴着山的左边流的,从上边不知多远的地方流下来的,那应该是到了雪山。顺着河两岸长着绿绿高高的云杉,看不见河流全貌,只能听见河水的喧哗。河水拐了九十度的弯儿流过铁板小桥,就贴着我们右边的山坡往下流了,我们就是逆着右边的河水上来的。再往前走不动了,有一个四十五度的下坡,车下去可能会上不来。站在坡头,可望见下边有一片不大的绿草地,有不少牛在吃草。我们步行下坡,走到有云杉的地方,河滩高低不平又潮湿,没有可铺地毯的地方,无法坐下。我怀着好奇想看看再往山里是什么样子,看见的是石头夹着草的地貌,有点令人失望。天山著名景点的草地大都是比较开阔的,伸展得很远,像绿色的绸缎般铺开。眼前的景象很难成为好景点,但我真的想骑马把属于村子的草场彻底转一圈,看看到底有多大。吾什三还在山上很远。我还想顺着河水逆流而上,一直到冰雪的源头。

我们停车点跟前有一个白色的新蒙古包,有一辆小车停在草地上,估计有人在蒙古包吃饭过夜。我们自己带着肉,只是想找个地方坐下来烤烤肉,不进蒙古包。

宝平说,居马别克准备开发小三台沟,搞旅游,用公家的钱给山上的牧民买了蒙古包,一切刚刚开始,还形不成规模,毕竟地方太小。

我们往回返,看上了一处路边有几棵云杉的地方,树下有一块小小的草地,正好能铺地毯,十几米外就是喧响的河水。从清澈的河中打来水,三个石头架起锅,用地上的松枝、松果做燃料,煮羊骨头,烧奶茶,剔下的好肉烤烤肉。

天气晴好,山上凉,晒着阳光感觉很温暖。弄好烤肉槽子准备架煤时,发现没有带煤,煤已经装好袋子了,忘了往车上装了。怎么办呢?想起居马汉在河这边的地上有一堆煤,于是有人开车去借煤,回来后说居马汉让随便拿,不要钱。

架煤,架柴火。地上有松塔,松塔有油性,耐烧。宝军擅长烤肉,在这种环境中烤出来的肉,味道跟山下烤的不一样。

烧奶茶,没有比此地的河水更清纯的纯净水了。在城市里喝不上山里纯净的冰雪之水,喝上这样的水就是一种享受。

我说,咱们要是在这儿有自己的蒙古包就好了,这是咱们村里的土地,咱们在自己的土地上支个蒙古包。宝军说这没什么问题,正好河对岸有座不高的山丘,有一片不大的绿草地。

宝军说,咱们就把这一块地租下来,盖上三个蒙古包。

我说,我不想在这儿,冬天没人看;就在居马汉的跟前,他们土房子的边上,多好。没人时他们看着,给点钱,他们住也行;有人时,在他们那儿吃个饭、宰个羊什么的。

宝平说,哥哥到山上住下搞创作。

我想象自己真的就在山上住着蒙古包。不知为什么,我是那么喜欢蒙古包,一见蒙古包就似乎见到了历史,见到了草原文化。圆形的蒙古包给人的感觉是那么奇妙,住在里面,看着圆形的房顶,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像躲在雨中的伞下,安静、踏实。人如果不奢求,只要有住的地方就行了,那有一顶蒙古包就够了。蒙古包就扎在地上,接地气,那土地连着很远很远的土地,连着山,连着草原。我还喜欢蒙古包里一半的土台子,在土台子上铺上毡子,人就在上面躺着,躺在土上,躺在大地上。当然如果我有蒙古包,里面可能要有木床、桌子、椅子,躺在床上,离地远了,但是只要是在土地上,只要住在圆形中,看见圆形的天空,就有那种与天地相连的感觉。

山上真静啊,水流声更显出山里的静。人的头脑被清空了,什么人间的烦恼都没有了,什么贪念欲望都没有了,只想长久地这么静,这么空;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只有眼前的存在,天地间的瞬间存在。

返回时,路过居马汉的土房子,停下,大声喊叫。居马汉出来,六十多岁。上山带的几个西瓜、甜瓜没吃,没必要带回去,欠着煤的人情,即使没有煤的人情也会留下瓜。老汉不让走,从搭在水上的独木桥(一棵松树的树干)返回房子,拿出一盘子酸奶疙瘩回敬我们。

我又有了那种清凉。老汉几十年就在这房子里住着,不愿下山,冬天大雪封山,白雪皑皑,寒冷,空寂,有很多不便之处;没有电视,日复一日,只守着门前的这条河,听着哗哗的不间断的流水声,不寂寞不单调吗?是因为不习惯山下的燥热,不习惯村里的环境,还是……其实,我还真的理解他内心的清凉,从他的角度看世界,会认为他最能感悟什么是人生。

我挺佩服居马汉的,他是活明白的人。

有一次,居马别克来公司,我和宝军也在。我们就说起想在小三台沟租一块草地,扎两个蒙古包。居马别克说,可以呀,你们自己看,看上哪块就租给你们。好爽快。

我们听了很开心,也就这么一说,哪有那个钱,那个精力。

居馬别克说,还有两个属于咱们村的沟,划给村里的蒙古族人放牧,也可以到那儿去看看,看上了就租给你们。

真让人惊讶,还有两个属于村里的不曾去过的沟,太让人兴奋了。

有一次,我问依德曼(与公司关系很好,冬天公司人回城上,让他看院子,喂狗),咱们这个喇嘛昭村到底有多大?他也说不清。我问山上到底有多大的草场,他说有一百多平方公里吧,山上也有他的草场,他租给别人了。

一个谜,听了让人眩晕。

我真想找个时间,到山上,骑上马,把属于村里的一百多平方公里草场整个转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我又怕骑马,怕有个闪失,我快七十了,我还有许多要写的东西,不能出岔子。

要说到山上,我还想看一个地方,一处泉眼。我们村里喝的自来水,我一直以为是大龙口水库的水,那水已经够纯净的了,直接喝也没问题。依德曼说村里的自来水不是大龙口水库的水,是山上的泉水。他说山上有一处泉水,砌了池子,安了管子,泉水直接引下来了。我知道天山上许多地方都有草甸子冒出的泉水,聚成小溪,又汇成了河流。天山的雪水融化后,有一部分渗入地下,又以山泉的方式冒出来。想想,我们喝到的是天山雪水。平日,你要喝到这样的水,那得像旅行者,登上几十公里的高山寻找,掬一捧水吸入口中。可是竟然在几十公里以外,躺在床上也能喝到高山深处的清泉水,真是难以想象。

我想上山,找到山泉水的源头看看,寻根寻祖,寻生命之源。

我此生最大的遗憾是没有游遍天山。我心里虽然那么热爱天山,热爱新疆的一草一木、戈壁、荒野、沙漠,却是“坐地日行八万里,巡天遥看一千河”,原地没动,只是思想的翅膀在天山的千沟万壑飞翔,在一座座雪山顶上徒步。我是靠幻想生活的一个人,我想过怎么能把天山的每一个地方都转过来,不是那些景点,而是每一条山沟,每一个峡谷,称不上景色的朴实无华的地方,把足迹踏遍每一寸土地。我想象着有几个文人,两辆车,就沿着天山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转,拍照片,写文章。像我在电脑上看的,有旅行家每到一个地方,拍下照片,配上文章,真好。但他们只是拍名胜景点,那没成景点的部分,人迹罕至的部分并非不好看。我能实现吗?只是想想而已。

我挺佩服我们单位的一些“驴友”,多少年来,他们只要有假日就组织去旅游,不跑景点(都看过了),凡是没转过的地方都转。比如在沙漠里找个地方住下,沙坑烤肉;比如随便一个山沟,有水有草就行;比如从别人没去过的地方翻越天山——可是他们不喜欢作文字记录。我总说跟着他们去一次,他们同意,还鼓动我去,可我一次都没去。他们那种旅游,只要有水有草就扎下帐篷,吃饭喝酒。那应该是新疆人的做法了。

我去小三台沟就算是那种旅游了,不是什么景点,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天山有的雪山、云杉、河水、草地都看到了,以小见大,全息摄影。人都觉得自己生的孩子好,因为有了感情,我对小三台沟就有这种感觉。终于有一次,我看到了天山的大美景之一——江布拉克,是赫赫有名的4A级景区。旅游季节,旅行社都有乌鲁木齐市到奇台(县)江布拉克、木垒(县)胡杨林的两日游。我去木垒县看过胡杨林、鸣沙山。早先去江布拉克好像是探险,离奇台县城一百多公里,去一趟就是一身土,现在都修了柏油路,车直接开到山上。有时真想约个朋友,随便找个旅行社,两日游,不留遗憾。

一次去农场,说起想看看江布拉克,弟弟说那就去看看吧。说去就去,开着公司的皮卡车,一趟子到奇台县,七十公里;一趟子顺着柏油路上了天山,加上一百公里,真是畅快。

江布拉克与小三台沟不可同日而语,真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对于天山更是如此,江布拉克是真正的景区了,开阔、高远,丘陵地貌,山峦起伏,气象万千。令人意外的是,进入景区很长一段路看到的都是连绵不断的麦田,无边无际,所有山头山坡都覆盖了麦田。此时已10月份,麦子都收割过了,所有的山头都呈现出麦茬的黄色,有条纹,构成图案,也是一道风景。可以想象出,这些起伏的山包原来都是长满牧草的,开发出来种成了麦子,让人有些心疼,要还是草地该多好。可是有什么办法,人是要吃粮食的。山里天气凉,适合小麦生长。山里雨水多,估计是地形雨。山里地面的水汽上升,顺着山腰往上爬,爬到一定的高度,遇到冷空气,又变成了雨降下来,反反复复。这种地形雨在喀纳斯景区最为显著,山间总是云雾缥缈。山里的麦子是旱田,浇不上水,靠天吃饭,却也不缺水。山里有地形雨,不然怎么能树常青、草常绿。后来知道,木垒县、吉木萨尔县靠天山的一面都有大面积的麦田,奇台县号称有百万亩小麦。都知道奇台的麦子好,做拉条子筋道,只是不知道山上的麦子有多少万亩,延绵有多远。我听在公司干活的农民说,今年奇台县山里的麦子大丰收,一亩地打到了六百公斤。我记得当时听了很吃惊,因为今年是灾年,公司的麦子、农民的麦子都受了高温,减了产。

于梅说夏天曾陪着妹妹来过江布拉克,说麦子都是青青的,漫山遍野的麦子挺好看的,也是一道风景,让旅游的人大开眼界。现在一片黄(麦茬)也挺好看的。新疆就是这样,玩的是大气,什么都大气磅礴。比如沙漠,一堆沙子没什么意思,一望无际绵延的沙丘就好看了;还有戈壁,平展展的,一眼望不到边的戈壁;还有大峡谷,深邃的大峡谷让人惊心动魄。新疆的景色不管多么荒芜、荒凉,只要一成规模,便成浩瀚,豪情万丈,使人心胸开阔。

光看有麦茬的山包就走了一段路,直到看见绿色的山包,终于放心了,总算不用再往里开了。10月的天气,山里的草还是绿的,云杉,成片的云杉,塔形的姿态,一棵棵长得那么健康、青春,富有朝气。看到了典型的天山风光,这里的云杉之美可以跟伊犁的那拉提大草原相媲美。下坡上坡,一个个山头相连,山谷相通,波澜起伏。往远看,更高的山坡,更高的山峰。深长的谷底没有河流,河水在离此处很远的更深的峡谷里。取水困难,也许是唯一的不足。也不知他们是怎么取水的,因为夏季旅游旺季是需要很多水的。在一处山腰有一片平地,扎满了一排排的蒙古包,像古时候打仗的军营,游客要在山上过夜会别有趣味。这里的蒙古包、木房子是规划好的,整齐划一,所以大山里整齐、干净。

10月份来到江布拉克,游客已经很少,旺季过去了。夏天游人如织,于梅说夏天来时,到处都是人,挤得满满的,不如现在看得这么清爽。

我是最怕人多的,一到了人看人的程度,什么情趣都没有了。原来是图清净,结果弄得你心里烦,还不如不来。印象最美的一次是到杭州,12月份,游人稀少。见过一张断桥上挤满人的照片,让人想起《白蛇传》中那动人的“断桥”一幕——我真担心断桥真的要压断了。到周庄,也是游人稀少,好像我们就是周庄的居民,正常生活在那里,没有外界的打扰。后来看了一张周庄的照片,原本悠闲的小桥上挤满了人,把周围的景色全挡住了。

天山的景色是国画无法画出的,有人说新疆就是一幅油画,但我更欣赏摄影。我看过一些拍摄新疆的风光照片,大气磅礴,美到极致,真的令人心灵震撼,无法用语言和文字表达,只能是摄影,直看画面,真实,不走样。眼前看到的用手机随便一拍,真实美丽的画面就留下了。我喜欢美术,也看过画天山的美术作品,最不尽如人意的是国画,油画次之。就说国画吧,眼前大片的草地就无法表现,油画可以。最难画的是新疆的山,天山,想画出山势巍峨、险峻、嶙峋就画成了石头山、岩石山。其实,天山是缓坡式慢慢增高的,半山腰有一片高山草甸带,延绵上千公里。天山的云杉有三十公里到五十公里宽的林带,绵延上千公里。天山是缓坡山,是一点点变高的,大部分有土。天山是可以一直往上走的,不知不觉一点点增高,一直高到有雪的地方。

看过江布拉克,承认其壮美,也不影响我对小三台沟的偏爱,因为我在江布拉克只是一个游客,而在小三台沟,我是在自己的村子里,有亲切感。回来的第二天,弟弟又提出去小三台沟,也有排遣地里庄稼长得不如意的烦恼的意思。我们好像真的成了无事一身轻,以旅游为乐的爱好者。于是我、宝平、于梅三个人说走就走,我第三次上小三台沟。

山上的路突然加宽了,变平了,好像要铺柏油路吧。搞这么大的工程,那是要花不少钱的。我们认为这路肯定是为去大三台沟而修的,肯定是开发计划的一个大工程,舍得投资。顺着路往上走,好轻松。山里的空气凉凉的,甚至有点冷。经过的地方没树没水,赤裸荒芜,但海拔到了一定的高度,空气一样冷。在山里找个地方待着也挺自在的,能感受山里的一切。居然有一小块耕地,有一户人家独居,犹如桃花源中人。

自信地顺着修好的路走,却越走越不对劲。遇到了一条河,河里乱石醒目,不见河水只有乱石,巨大的石头塞满了河道,想起唐代诗人岑参的诗句“一川碎石大如斗”,形象至极。我也是第一次见河道全是石头,河水在乱石的缝隙间流淌,发出哗哗的喧响。

宝平有了印象,说过了桥再往前好像有一个村子,这条路应该是通向村子的。

问山里人,果然走错了,还得往回返。看到路边一块不起眼的牌子,标明通向大三台沟。下坡,不宽的柏油路有点旧,一直伸进一个峡谷。10月份已没有什么游客,一个个蒙古包都静静的,有几个经营者,似乎在收尾,我们这辆破皮卡车可能是意外的访客。原想在蒙古包坐坐,吃个烤肉,没能如愿。车子一直往前开,一座跨河的桥坏了,正在修,说是被开春的特大山洪冲垮了。我感到困惑,上次来时从坡头看到的那幅画面找不到了,好像不是这个地方。我记得上次看到的河是在左边,看不到河的全貌,这次怎么河到了右边,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长长的河。河里布满巨大的石头,塞满了河道,是那种风吹日晒千百万年的表面光滑的石头。想不通这石头哪儿来的,是特大山洪暴发从上游冲下来的吗?可是上游又怎么有这么多巨大的石头,是远古就形成的吗?河道里根本看不见水,只是石头,高出河床的拥挤的大大小小的石头。只有站到石头上,才能看见河水在石头的缝隙间流淌。

大洪水的痕迹还是能感受到,河面被冲宽了,最好的证明是河水里横着许多上游冲下来的云杉,树干变成了褐色。还有的云杉的根半露在水面,树叶也枯了。肯定是特大洪水,也许是几十年不遇。云杉长得很慢,像这种连根拔起冲进水里的云杉,没有几十年是长不了这么粗这么长的。

云杉长得很慢,繁殖力也不强,好像在搞计划生育。这里的松塔是圆棒形,很少见到里面的松子,不像东北的松塔,爆裂开来,有大的松子,松鼠也吃,人也吃。松鼠把松子埋在土里,冬天吃,漏吃的就长成了树苗。可是云杉没什么松子,不知道是怎么繁殖的。天山的云杉已经禁伐,因为采伐过度。有人说,要恢复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数量得要上百年。所以,看到那么多云杉被水冲走了,令人痛惜。

大三台沟的云杉长得也好。河两岸的山坡并不太高,但陡峭,呈四十五度。树长得很密很高,粗大健壮,跟江布拉克看到的树一样,充满生命的活力。可惜这儿没有草原,也就难成大的景点。

我愿走到树跟前,近距离观察它们。能如此近距离真切地观察它们,总有一种敬畏的亲近,似乎不相信能这么近看到在山下可望而不可即的云杉。

宝平这阵儿迷上了捡奇石,自称捡珊瑚玉(玉化的珊瑚石),一个人跑到河滩里,看有没有可捡的奇石。他一个人下到河滩,从一个石头上跳到另一个石头上,不会掉到水里。石头都是灰色的。他到对岸,拐过一个弯,不见了。

我和于梅站在高坡上,望着河滩,耐心地等待。

时间太长了,我和于梅担心宝平别栽到河里去了。于梅不断大声呼叫宝平的名字,原本粗糙的声音变成了十八岁般清亮,在山谷里传得很远,我想不通她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一条河目及之处只有我们三个人,有风吹,有点凉,梦幻般觉得好像是原始时期,世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

宝平又出现了,从拐角处出现了,一个人在河滩的石头上跳跃而来。问他找到珊瑚玉没有,他说没有,只找到一块手掌大的奇石,有一面像镂刻,上下白色,像云像水,中间有一条竖道,反复端详后,我说像高山流水。宝平说的一个现象令人费解,他说这儿的石头里没有珊瑚玉,都是火成岩石,应该是火山爆发后形成的石头。可是他以前一直说这一带应该有珊瑚玉石,他说在下边的平原上,冲出的石头中就有珊瑚玉石。

顺着河边往回走,有條窄路,八公里后看到河上的小桥,此时已是轻车熟路。过了小桥也不左顾右盼,一气儿开到小三台沟铁桥的右边。宝平还是想找珊瑚玉,下到河滩,察看河水里的石头,转来转去,找了几块石头,让我们看。他说有个感觉,会在小三台沟捡到石头。他说小三台沟的石头跟大三台沟的不一样,大三台沟都是灰色的火成岩或者是花岗岩,这里不一样,有珊瑚石了。

我困惑,仅仅相隔八公里,应该是同样的山同样的结构,怎么会如此不同呢?不可能啊!千万年前的事真的难以想象。

往回返,路过我们两次待过的那片留下美好记忆的小草地。眼下,小草地边拦了铁丝网,是为了加强管理。这时,我这个眼睛很近视的老汉一眼看见平平的草地上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石头,青绿色,就那么一块,像有人摆上去的一样。

我说,瞧,是不是玉?

车停下,发现那就是一块半透明有玉石光泽的石头。

真是奇了,我兴奋,是我先看见的。

后来,宝平把捡的石头拿了一些到乌鲁木齐市,其中也有我在小三台沟捡的那块。找打磨玉石的看了,说破开后质地不行。他说,一些看着好的石头反倒不行,一些看着不行的还可以。

先后去了三次小三台沟,以后虽然也去了农场,但再没有想去小三台沟的心情,弟弟们也想不起去小三台沟了。我一直有两个愿望,一个是顺着小三台沟的河水往上,一直走到源头,看看源头是什么样子,我想一定会看到雪山,看到冰雪;一个是骑着马把属于村子的上百公里草场转完,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好看的地方。

后来,居马别克说小三台沟又往里开了条路,旅游的人多了,只是垃圾也多了。

猜你喜欢
云杉蒙古包天山
塞罕坝地区沙地云杉引种试验及培育要点
诗一首(4)
天山天池
巨大的蒙古包
云杉育苗栽培及育苗管理技术浅析
新疆天山
天山的祝福
大兴安岭云杉的抚育方法
云 杉
这是蒙古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