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上掠过一只孤鸿,他的身影在无人的月夜徘徊;他缠绵病榻,不误饮茶;他满鬓寒冬积雪,心中却雪融草青,贫无隙地栽桃李,日日门前看卖花;他家徒四壁,却暗想着“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诗人、哲人、书画家、美食家,这些称号皆可赋予他,但没有一个能桎梏他。
他的一生跌宕起伏,但又丰富多彩;他的性格豪放不羁,但又成熟圆融。他直谏敢言、清高孤傲,可又平易近人,体恤民生;他一生向往回归故里,可又随遇而安,处处为乡;他彻悟菩提、看淡轮回,可又注重养生、饮食男女。一个简单的“乐天派”远远无法概括他,一个抽象的比喻无法全面展现他,因为他同千年以来他的追随者一样,是一个有喜怒哀乐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若要为这个普通的人再添一个不平凡的称呼,我愿称之为——少年。
初到黄州,死里逃生,梦寐惶恐,苏轼有的是“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傲与凄凉。熟住黄州,他可以是“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风采不减的老少年;可以是“玉笋纤纤揭绣帘,一心偷看绿萝尖”的农夫苏东坡;也可以是“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浪里白头翁苏轼。与其说苏轼在不同的境遇中身份与心境随之变换,不如说是境随心转。心中年少,景物皆朝;心中春至,百草萌芽;心中坦荡,海阔天空。在他的诗词里,仿佛是万物牵绊着他,实则是他调动着万物。
游历黄州,他仍旧是那个本性不改的苏仙。他满怀一腔大江东去浪淘尽的豪情,抱明月而长终的意气,挥斥方遒,一苇以航。他的诗词,即便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读来也按捺不住心中热血,可他本人却爱极了抛下一句“也无风雨也无晴”抑或是“不知东方之既白”,随后拂袖而去。从幼年到少年,我没有一次读到这几句诗不浮想联翩的,好像哄骗你饮下一壶醇烈的酒,当你正陶醉其中,他便倏尔收回酒坛子。料峭春风吹酒醒,你意犹未尽,抬起酡红色醉醺醺的脸,找寻着酒香的源头,于是你找寻到了。苏东坡以一双深邃的看透一切的天真的眼睛凝视着你,清浅恬淡的笑容在字里行间微微浮现。这是有我之境?这是无我之境。余下的只有反复无穷的回味了。
苏轼面对逆境的乐观豁达过于耀眼,以至于人们忽略了他面对顺境的宠辱不惊。别黄州前,他书下“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他或许真的拥有吟诗作赋的天资;他必定拥有丰富细腻的情感,一花一木,一泉一石,他都能产生常人轻易不能体会的感情,发现常人容易忽视的细节中蕴藏的哲理。即便是令他的仕途深受打击的黄州,也是他人生中不可或缺的美丽风景的一站,他不能不心生眷恋。右迁汝州的途中,苏轼却惦记着山间“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血雨腥风的转场之间,他是一股清流,徜徉在人间至味是清欢之中。
后来又是几起几落,苏轼过着自己时喜、时叹、时抒怀、时悲慨的日子,总体来说是苦的,而有了这些苦,他的心是清明、坦荡而坚定的,他的境界也就进退自如了。在颍州黄河侧,一樽酒,无限事,何妨从头说;在惠州,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辞长做岭南人;到了儋州,视陶渊明如前生的苏轼,还是为五斗米折了腰,明日东家当祭灶,只鸡斗酒定膰吾。这时的苏轼不自知,自己早已经到达所慕先人“悠然见南山”的境界,彻彻底底地返璞归真了。当代木心先生认为,生活最好的状态是冷冷清清的风风火火。我以为,古往今来真正将这种状态做到了极致的,只有苏东坡一人。所以我不愿将他的这种境界称为“出尘脱俗”,因为他分明活得最入世,也最无拘。他又好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述的“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看满身富贵懒察觉”的少年,他有真正永远年少的灵魂。我在苏轼身上第一次真切品味到“少年”一词的美好。
苏轼的词以豪放闻名遐迩,另一个以豪放著称的,是李白。这两人是大为不同的,又为何一道提起?因为我觉得这两位千年前的文豪身上有着相似又不同的少年气。若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李太白和苏子瞻生活在同一时代,将进酒时对面坐着的是子瞻,李白举杯高唱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苏轼应也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扣案而和之,直至相与枕睡。苏轼曾评价说:“李白,狂士也。”他对李白是赞赏,是歆慕,更是契合的灵魂间的认同感。二人写诗都主张“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抒情咏志,下笔不休,姿态横生。不同的是,苏轼没有李白的浪漫,李白没有苏轼的泰然。一个是谪仙,一个是烟火。
乌台诗案发生后,苏轼曾询问随好友离京五年,从始至终不离不弃的柔奴:“广南风土,应是不好?”好友与柔奴没有想象中的面黄肌瘦,反倒更加容光焕发。柔奴答道:“此心安处,便是吾乡。”我想,“此心安处是吾乡”,这也是苏轼心底的一句话。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他是路上先行的少年,而他的身后,无数人前赴后继,凡心所向,素履以往。
顾锦如:江苏省苏州市高新区实验初级中学初二(16)班学生
指导老师:陈佩华
编辑 巴恬恬 365584260@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