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娃传》与《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创作意识探源

2020-05-25 09:07吴语驰
北方文学 2020年3期

吴语驰

摘要:《李娃传》与《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两篇小说虽然时间跨度很大,但其情节却有一个突出的共性——即男性主角的命运经历了从下降到上升的过程,并经由女性角色的拯救完成了转折。但两位女性形象却明显具有逻辑上的矛盾性。这说明两则文本中的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受到了多种创作意识的复合影响。其中包括士大夫价值观、神秘主义天定论、两性视角与母系崇拜,从这些方面对两则文本的创作意识进行探源,可以加深对中国古代婚恋题材小说的理解。

关键词:《李娃传》;《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创作意识

在《李娃传》的故事中,郑生的经历明显地存在着从下降到上升的过程,在故事前半段中,他资财耗尽,又被人设计赶出,乃至被父亲毒打几近至死。而在故事的后半段,他科举连中,登第为官。前后巨大的转折,正来自于李娃对他的拯救。可以说,《李娃传》的主线,正是男主人公下降到人生的最低点时,得到了一位女性的拯救,并最终飞黄腾达。

《警世通言》的第三十一卷《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其故事与《李娃传》有着内在逻辑上的同构性。男主人公曹可成与郑生一样,在故事中出现了下降——上升的过程,而这一转折的发生,同样来自于女性角色赵春儿对他的拯救。梁书喆的《〈警世通言〉中的女性形象赏析》认为,这一故事表明了赵春儿这一人物形象的一往情深、刚烈自尊以及聪慧隐忍,正是她的这些品质,助力曹可成实现了人生的转折。(1)

但显而易见的是,无论是李娃,还是赵春儿,其人物形象具有強烈的奇幻性、复合性和矛盾性。正如小南一郎在《唐代传奇小说论》中指出的一样,李娃参与设计陷害郑生,却在他最落魄时辅佐他飞黄腾达,这样的形象是缺乏逻辑上的统一的。(2)同理,赵春儿把千金之财埋在纺织机下十五年而不取用,在现实生活中也是不可能发生的。因此,在这两个文本中,男性主人公得以得到拯救,绝不是因为什么良好的女性品德。两位女性主人公的背后,是多种中国古代文学创作意识的杂糅表现,本文将从文本出发,对这一情节背后的创作意识进行探源。

一、士大夫价值观

在上述两个文本中,有一个共同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两位男主人公在接受拯救后的结果都是获得了仕途的成功。郑生本就出身官宦之家,进京赶考也正是为了考取功名,因此科举高中的结局在逻辑上是比较通顺的。但在曹可成的故事中,这种转折却略显突兀,他的祖上并无人做官,自身也没有读过四书五经。他直到偶遇同期监生殷盛,才谋发了做官的念头,并在赵春儿的种种神机妙算下得以成功。这种转折看似略显突兀,实际却有着内在逻辑的自洽。中国古代的社会形态,并不把财产作为判断社会地位的标准,早在管仲执政时,就把人民严格地分为“士农工商”四种序列,(3)孔子也说“学而优则仕”。(4)到晚明时期,即便后三者的地位序列发生了一定变化,但士大夫仍然牢牢占据着社会地位的最顶端。因此,《赵春儿重旺曹家庄》的“旺”,并不是指资产上的富足和建筑上的重修,而在于最终获取了社会地位上的提升,即晋升官宦队列。这一逻辑明显地体现了中国古代士大夫阶层的价值观,二人最后急流勇退,衣锦还乡,代表的也正是士大夫阶层的最高理想。

值得注意的是,李娃和赵春儿的共同点在于她们的出身都是娼妓。如果说,在士大夫的价值观中,官是社会的最顶层,妓则接近于社会的最下层,台湾学者杨肃毓在《从“三言二拍”中的娼妓脱籍看明代娼妓的社会地位》中总结了明代社会对娼妓的矛盾态度:即士大夫一面盛行狎妓之风,另一方面政府和社会却倡导贞洁,大量创作“劝善书”反对娼妓。(1)

郑生和曹可成在走向社会最顶层——仕途的过程中,恰恰接受的是社会最底层妓女的拯救。《李娃传》来源于对民间唱词“一枝花”的改编,《赵春儿重旺曹家庄》本就是民间话本,因此这两则故事都具有戏剧化的表演性质和娱乐性质。而底层拯救上层这一情节本身便具备强大的戏剧张力,在《伊索寓言》中便有一个“蚂蚁拯救大象”的故事。尤其是对于社会中下层的受众而言,这样的情节安排更能满足他们内心的需求与想象。

在拯救发生的过程中,妓女的身份也发生了变化。无论是李娃,还是赵春儿,都完成了从妓女向贤妻、再向官宦贵妇的转变。在表面的妓女拯救男性逻辑下,实际上暗含着一层男性借由阶级的提升,从而拯救妓女的士大夫逻辑。在两则文本中,都有明显存在道德判断色彩的文字对这一逻辑加以印证。例如,《李娃传》的最后。郑生即将赴任做官的时间节点上,李娃却因为自己的出身拒绝与郑生结婚:

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小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従此去矣。”……(2)

可见妓女与官宦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而后她又在代表着士大夫权威的郑父的决定下改变主意。之后作者极力美言李娃的德行,可见她在拯救郑生后被封为汧国夫人,在士大夫逻辑下是一个值得交口称赞的巨大荣耀,从妓女到夫人的提升,暗含着她顺应了这一价值观,从而获得了拯救的逻辑:

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3)

在《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文本的开头便有类似的道德评判:

自古道:“有志妇人,胜如男子。”且如妇人中,只有娼流最贱,其中出色的尽多。

……

如今说一个妓家故事,虽比不得李亚仙、梁夫人恁般大才,却也在于辛百苦中熬炼过来,助大成家,有个小小结果,这也是千中选一。(4)

这段文字看似在称赞有能力的女性,但明显暗含着士大夫逻辑。第一,男性是毫无疑问优于女性的,其原因在于男子可以志在做官,而女子没有该资格。因此偶有有志的妇人,就值得进行书写。第二,妇人的所谓“志”也与男子的做官之志不同,对于妇人来说,最大的志向便是“助大成家”。也就是说,赵春儿值得被书写和歌颂的原因,并不在于她的诸般美德。书写者关注的是她辅佐曹可成,并成功做官这一结果。第三,在妇人里,“娼流最贱”,这是因为娼流从一般意义上无法从一而终。她们的家境往往较为贫寒,于是流落青楼。因此,她们往往并不具备贤内助的属性,也缺乏足够的社会资源为男性的仕途提供助力,这便是她们在社会序列中位于最底层的原因。而赵春儿却能突破这些条件的限制,帮助曹可成做官,在士大夫的逻辑下自然可称得上是“千中选一”了。

两则文本的不同之处,在于做官的结果上。郑生终身为官,而他与李娃的后代们“皆为大官”,延续了荥阳郑氏的门第与荣耀。而曹可成与赵春儿急流勇退,携手荣归故里,回到老家置办田产,成为了一方的豪族大家。产生这种不同的原因在于,《李娃传》作为文言小说,其创作者和主要阅读者是文人阶层,而文人的最高理想,便是能够成为名门士族,世代为官。而《赵春儿重旺曹家庄》是由民间话本整理而来,作为白话小说,其主要受众是普通大众。对于大众来说,虽然做官仍然是最高目标,但为了更贴合大众的审美情趣,曹可成这一人物的设置本来就不如郑生那般出身高贵。因此“四世三公”这样的理想便显得过于远大而脱离生活实际了。

二、天定论——神秘主义

在讨论了拯救与被拯救者的身份后,我们来关注转折发生的形式。《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曹可成在做官前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成了广东潮州府的官员,“身坐府堂之上,众书吏参谒”。(1)而后一位身材瘦长,长着黄须的小吏拿着文书找他,却不小心碰倒了茶杯,弄脏了曹可成的衣袖。他这才从梦中惊醒。

很快,这段梦中的内容竟实实在在地发生了。曹可成在赵春儿的帮助和因缘际会之下,真的成了广东潮州府的官员。他不禁感叹道“始知前程出处,皆由天定,非偶然也”。可见,在作者的意识里,曹可成命运的转折早已经由天注定了。这种意识在篇幅的详略安排中也能得到佐证,故事用如此详细的笔触书写梦境,但二人进京谋官并最终发迹的故事,在作者看来早已由天注定,故以寥寥数笔一带而过:

可成到京,寻个店房,安顿了家小,吏部投了文书。有银子使用,就选了出来。初任是福建同安县二尹,就升了本省泉州府经历,都是老婆帮他做官,宦声大振。又且京中用钱谋为,公私两利,升了广东潮州府通判。(2)

同样的神秘主义情节在《李娃传》中也可以看到,在故事的最后,李娃为郑生父母守孝的草庐旁竟然“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此外,小南一郎认为:郑生参加的挽歌大战同样具有浓厚的神秘主义特征,凶肆在唐代民间印象中,象征着死去灵魂居住的另一个世界。(3)

这种天定论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源远流长,《易经·乾卦》:“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孔颖达疏:“性者,天生之质,若刚柔迟速之别;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天寿之属也。”(4)可见,天定论是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一贯具有的意识,《李娃传》中的灵芝和白燕也正是董仲舒所说的“天人感应”。同时,这种创作意识也吸收了佛教的“因果报应”思想,赵春儿十五年前埋于土下的金银便是种下的因,官运亨通便是果。

在某种意义上,两个文本中的女性角色代表着“天命观念”的化身。例如,李娃在指导郑生备考时展现出了与妓女形象完全不符合的智慧,她不但力主郑生恢复学业,为他购买书籍,甚至能够为他制订学习计划,在他松懈时,还能时常督促。每当郑生觉得自己已经学成时,李娃更是依靠惊人的远见,数次劝他沉住气,继续努力:

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5)

这两个“未也”的写法,非常像《左传·庄公十年》中的“曹刿论战”,(6)在长勺会战中,曹刿也是两次对鲁庄公说出“未可”,最终等待到了最好的时机,击败了敌军。值得注意的是,“曹刿论战”的内核,正是一个乡野村夫依靠远超出其阶层的远见和能力,最终拯救了上位者。

而在《李娃传》故事的前半段中,李娃与郑生的生活却是整日与倡伎优伶聚会,吃喝玩乐耗尽资财。因此,李娃在拯救郑生的过程中,展现出了某种本不属于自身的能力和才智,结合前文提到的李娃守孝时产生的灵异事件,有理由推测这种超出自身范围的能力来源于某种天命的化身。

在另一则文本中,赵春儿甚至能够通过梦境推测曹可成官位的上限,从而引导他衣锦还乡。

是日退堂,与奶奶述其应梦之事。春儿亦骇然,说道:“据此梦,量官人功名止于此任。当初坟堂中教授村童,衣不蔽体,食不充口;今日三任为牧民官,位至六品大夫,大学生至此足矣。常言‘知足不辱,官人宜急流勇退,为山林娱老之计。”(1)

可见,作为白话文本的《赵春儿重旺曹家庄》,其民间性更强,受到天定论潜意识的影响也就更为深刻。因此赵春儿作为天命化身的属性被表现的更为明显,正是两位女性角色身上所具有的天命化身的属性,才能解释她们行为中的矛盾性:李娃代表天命对郑生进行了惩戒,又在他濒临死亡时对他完成了拯救。赵春儿代表天命对曹可成进行了为期十五年的考验,最终又引领他急流勇退、衣锦还乡。上述这些情节无不具有神秘性的意义。

三、拯救与魅祸——两性视角

上一章讨论了两则文本中的神秘主义逻辑,这一章将进一步分析这一逻辑存在的载体——女性。中国古代的女性形象往往展露出一体两面的特征——拯救与魅祸。女性的魅祸形象,是一种男性推卸责任的产物,唐王朝由盛转衰的罪魁祸首,绝不是一个并没有干政实权的杨玉环;商纣王的无道,也并不是因为受到妲己的诱惑。但另一层逻辑却往往被我们忽略,那就是女性拯救男性的逻辑其实与魅祸逻辑是同源而生的,它也是一种男性对责任的推卸和转嫁。

这个逻辑在两则文本中其实是显而易见的,郑生进京赶考却流连于风月场所,最后用光了資财,因此,他的失败完全是自己导致的。另外在这则所谓的爱情故事中,郑生对李娃的爱情表现得十分模糊,一个事实是两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阶级鸿沟,直到李娃对郑生完成拯救后,她尚且不敢跨越这条鸿沟与郑生结婚,那么更遑论在故事的开头了。而郑生在与李娃共同生活一年并耗尽资财的过程中,对这条鸿沟似乎从来没有产生过一点考量。因此,不妨大胆设想,如果义母没有与李娃共同设计赶出郑生,故事将极有可能向着唐代另一篇著名小说《霍小玉传》的方向发展,(2)郑生资财耗尽后浪子回头考取功名,然后就如李益一样,最终在家庭身份的压力下抛弃李娃。同样,曹可成的失败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无能和挥霍,他在故事前期对赵春儿的态度也更像一种富家公子的狎玩,即便在落难之后,仍然不改秉性,将春儿的钱财挥霍一空:

可成先还有感激之意,一年半载,理之当然,只道他还有多少私房,不肯和盘托出,终日闹吵,逼他拿出来。春儿被逼不过,瞥口气,将箱笼上钥匙一一交付丈夫,说道:“这些东西,左右是你的,如今都交与你,省得牵挂!”(3)

在这种救赎与魅祸的两性逻辑中,男女双方的选择权是不对等的。李娃抛弃郑生被看作是无道德的,拯救郑生却会引发祥瑞。《莺莺传》中张生抛弃崔莺莺却被时人称作“善补过者”。(4)赵春儿一旦与曹可成订立婚约,便绝没有反悔的可能,只得尽心扶持。但李益撕毁与霍小玉的婚约,后者却只能在忧愤而死后化作厉鬼对前者进行惩罚。

四、母性创世论——母系崇拜

在中国古代,男性毫无疑问在两性关系中居于统治地位。但两则文本中,本就处于弱势地位、又沦为娼妓的女性,偏偏富有美德和神秘的精神力量、乃至于拯救了本应居于主导地位的男性,这其中包含着更为隐秘的人类传统意识。

日本人类学者石田英一郎在《桃太郎の母:ある文化史的研究》(《桃太郎之母:一种文化史研究》)中分析了日本古代的桃太郎和河童两个传说形象,得出了它们具有“母子神”的神话特征。(1)他认为“母子神”这一人类早期神话模式,代表着人类对生殖能力的崇拜,潜藏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并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于各种文学艺术创作中草蛇灰线,伏脉千里。

在《李娃传》和《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虽然如前文所述,女性存在着被士大夫价值观和男权视角所支配的逻辑,但不可否认的是,正如石田英一郎所写的“母神——被神附身的女性”、这两位女性角色在故事中都存在着被神格化的特征:李娃庐边的灵芝白鸟、赵春儿对命运的准确感应,乃至于拯救男性这一核心情节。而这一渊源极长却又十分隐秘的性别崇拜意识,正是植根于中国古代的神话传统之上的。“女娲造人”是中国最古老的神话传说之一,《风俗通》记载道:

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縆人也。(2)

这一造人传说,在世界范围内的造人传说中是具有一定特殊性的:犹太教传说的亚当夏娃、日本传说中的伊邪那歧和伊邪那美、古希腊土著皮拉基人传说中的欧律诺墨和奥菲恩……这些造人传说的共同特点是一男一女双性造人。例如亚当与夏娃的关系中,夏娃是由一根亚当的肋骨变来的,他们的后代便成了整个人类。而女娲造人,却是一个女性独立造人的故事,这反映了在我国的上古历史上,在母系社会影响下产生的对女性的崇拜现象。原始社会女性崇拜的实质,是生殖崇拜,在生存环境恶劣,人口不足的情况下,拥有生殖能力的女性就成为了被崇拜的对象。(3)

李娃和赵春儿人物行为上的矛盾性,正体现了在士大夫和男权逻辑下居于劣势地位的女性形象,和在性别崇拜意识中具有了神格的母神形象的矛盾性。李娃在设计赶出郑生时,尚且具有“魅祸”的性质,但在那场大雪中摇身一变,成为了拯救郑生的母神;赵春儿在与曹可成春宵流連时,也只是一个处于底层的娼流,却通过埋金、托梦等情节,摇身一变,成为他的再造之母。

五、结束语

综上所述,《李娃传》与《赵春儿重旺曹家庄》中共同出现的女性拯救情节,是注重道德伦理和社会序列的士大夫价值观、宗教神秘主义下的天定论、男权社会下借夸大女性作用以推卸责任的男性视角和原始母系社会生殖崇拜的综合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