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本帅
中考前一个月,县一中为照顾心理素质差的优等生,搞了一次三项全能竞赛,获奖者可加分,报名费20元。一向不甚自信的我急忙骑车回家要钱。
骑到半路,瓢泼大雨从天而降,赶到家我已成了“落汤鸡”。我一边让母亲帮我找衣服换,一边向父亲说明了情况。父亲沉默着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烟,点着,退到略有磨损的旧沙发旁坐下。袅袅烟雾缭绕中,父亲瘦削的脸显得更加阴郁。终于,父亲开口了:“瑞儿,你考中专吧。”
中专?我吃了一惊。在我的人生规划里从没有“中专”这两个字,上高中选文科,大学修中文专业,多少个夜晚我枕着我勾勒的这一人生轨迹甜甜地进入梦乡。可如今才发现,那个梦太遥远了,我甚至还未伸出手去挽一下便被父亲的双手赶跑。我急了,脱口而出:“不!爸,我想考高中!”
“高中,高中,高中三年要花多少钱,你知不知道?”父亲拿烟的手在发抖。也许是我的语气太坚决,没有一点儿回旋余地,父亲终于发怒了。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委屈还是不甘心,我已无暇顾及。我怎么不明白父母的辛苦?我怎么不知道父母为了我上学所受到的压力和煎熬?可如今当我的梦想、我的愿望突然坍塌,如同我意气风发地走路忽然狠狠地摔倒在地,我发现那些有关父母的刻骨铭心的回忆已经彻底无法刺痛我的心。我猛地站起来大声说:“那大姐、二姐为什么都能上高中?还不是你们偏心……”
我扭头冲进雨中,任凭父亲的叹息被大雨声淹没。
我拼命地向学校奔去,渴望大雨荡涤我的心灵,只要我不再痛苦。
可是刚才的一幕却分明地在敲打我的心,就像这满世界的雨,吹得我无处躲藏。我冲进宿舍,舍友们吓了一跳,问我怎么了,继而手忙脚亂地找衣服。我泪如雨下,什么也不想说,独自躺到床上,感受着来自内心深处那份冰凉的绝望。
我不知何时才昏昏睡去。梦中听到父亲的声音,但我的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醒来后头疼得厉害,四肢无力——经过一番折腾,我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伸进口袋去找药,这才发现在家换衣服时忘了拿出来。这时班主任进来了,他递给我一个包裹,说:“你爸来过了。钱我先给你垫上,你放心去考。不过话说在前头,你要为你以后的人生负责!”说完,他把一个小瓶放在我的床头,是我的药!我呆呆地看着药瓶,心里更是乱成一团麻。
报名回来,同学说我弟弟来过,是我爸派他来阻止我报名的。我的泪又涌了出来。“给父亲写封信!”一个念头就这样冒了出来。情到深处,其言也哀。我用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完成了那封信,信纸上泪痕斑斑。我不知道除了泪水还有什么能表达我此时此刻的复杂心情。我借了别人的自行车回家,偷偷溜进屋里把信放在父亲床前的桌子上,又悄悄地回到学校。
吃饭、睡觉、做操甚至上课大脑溜号时,我都忍不住猜测父亲看完信后会有什么反应。我一遍又一遍温习那封后来方知具有转折意义、被姐姐称为文情并茂的家书的内容:
“爸,我已经报过名了,用班主任的钱。可我知道,即使我考了,只要您一句话,我还得沿着您指出的路走。我清楚家里经济困难,姐姐的学费已经让您心力交瘁。看到您头上的斑斑白发,我也知道自己应该知足了。可是,爸,我真的想上高中,然后考大学。那是我一生的梦,而且您从来都教导我们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周六上午,在邻校做老师的三叔找到我,说爸让我回家。我沉默不语,我已经在信中说这周不回家了。三叔又劝我:“你爸都应了你,你就别再赌气了。”三叔告诉我,那晚一向不曾流泪的父亲哭了,母亲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咬咬五个指头哪个不疼到心里。这是父亲用他最朴实的语言表示让步。我知道,我说父亲偏心只是个借口,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供一个大学生已经超负荷了,但他还是向第三个要考大学的女儿妥协,我只是利用了父亲对我的感情取得了胜利。他答应了我,就等于说服了自己,就等于必须在以后的日子里加倍地付出汗水,挣回所需的高昂学费。
有天夜里,父亲在门口和邻家叔叔闲聊。那一天,夜空没有一丝星光,一明一暗的烟火给院子里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我听见叔叔说:“唉,反正考上高中了,就再苦几年吧!”这时,我才理解父亲的日渐消瘦、借酒浇愁及日复一日的辗转反侧,他一直都在为我们操心,为这个家殚精竭虑……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世界,落叶在空中旋转飘落。想起父亲也用他独有的方式为着生存劳作,眼际有凉凉的东西滑落。终其一生,父亲忙忙碌碌也只为了两样东西:子女和家庭,唯独没有他自己。无数个夜里,每想到此,我的心便很痛,但我也为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而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