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鹏
(1.安徽三联学院 外语学院,安徽 合肥 230601; 2.忠北国立大学 英文系,韩国 清州 28644)
在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多民族、多语言的共存现象较为常见,自译活动便滥觞于这种复杂的社会语言现象中。作为一种特殊而显著的现象,自译贯穿整个西方翻译史,但由于诸多社会历史原因,它直到20世纪60年代,伴随着对著名双语作家的研究,才受到西方翻译界的关注。中国也有着悠久的自译活动历史,从周代有翻译活动的记载起,历经东汉至明清,中国翻译史中一直存在各民族语言文字的互译活动,其中多数人精通多民族语言,从事双语或多语创作及自译,但由于中国传统译论对译者的忽略,多数自译活动没能被记载,或干脆被研究者视作创作,所以自译在中国翻译史中也鲜少被提及。中国的自译研究大约起步于21世纪初期,相对于其他翻译研究,中国翻译界对于自译的研究较少,甚至还存在自译是否为译的争论。现有的研究大多为个案研究或侧重于自译和他译的对比研究,鲜有较为全面的论及自译研究性质及其在中国兴起原因的。
针对自译研究的现状,本文在肯定自译是一种特殊的翻译的前提下,着眼于文学自译,拟从文学自译的本质、自译者身份、研究性质等方面,考查文学自译的内涵及其特点,同时指出并分析文学自译研究在中国兴起的原因,以期对文学自译及其研究有一个准确认识和把握,加深对翻译本质及其过程的认识。
西方的传统译论习惯将文学自译等同于双语或多语创作,从而导致文学自译没能被划归到翻译研究之中。与此相同,西方传统和现代的双语研究也较少关注自译的特点,文学自译又同双语创作混为一谈,这就使文学自译始终处于一个比较模糊、尴尬的境地。进入21世纪之后,西方有学者开始对双语创作和自译活动进行了研究并加以区分,如保吉尔(Beaujour) 、 格鲁特曼(Grutman)、霍肯森和曼森(Hokenson & Munson) 等人。格鲁特曼(Grutman) 认为,自译即“翻译自己作品的行为或该行为的结果即自译的文本”[1](P16-20)。他明确指出,自译就是“翻译”,不同与双语创作、改写或改编。也有论者质疑,自译者翻译自己的作品,他是否会过分地发挥译者的主体性,随意地对原作修改,从而导致译文不忠实?这样的自译还算是翻译吗?我们如果对格鲁特曼的定义进行深入的思考和分析,这些质疑便不会存在。他的定义不仅强调了自译行为即自译的过程,如自译者采用的策略和方法等,还强调了自译行为的结果(即自译的文本)。翻译是个动态平衡的过程,任何译者都会采取一定的策略和方法在目的语文化中对原文本进行“重构”,所以不能完全通过其策略和方法判定忠实与否,而应根据最终的译文及其产生的效果而定。如果自译者在所合适的范围内恰到好处地发挥译者主体性,没有改变原作的精神面貌和意思,那么自译就是翻译;相反,如果自译者过度发挥了主体性或者改写原来的译本,那么就同改编、节译、编译的类型差不多了,也许就得称其为“原作者改编”“原作者节译”“原作者编译”而不能称作自译了。
霍肯森和曼森的研究对双语(bilinguality)、双语制(bilingualism)等定义进行了进一步研究和梳理,从最宽泛的双语制再具体到自译者。研究将自译者纳入双语的使用者之中,并对双语的使用者进行了细致的划分,具体分以下四类:一是环境跨语言使用者(an ambient translingual): 他们对这些语言有着不同的掌握程度,可以用其中的某种语言写作,但通常只能用一种语言进行较地道的进行口语交流或者书面写作;二是口语性双语使用者(diglossic): 这些人主要是使用两种语言进行口语交流,一般不具备使用两种该语言进行写作的能力;三是有效的双语使用者 (a competent bilingual):这些人熟练掌握两种语言,能用两种语言交互进行写作,并可以创作出标准、规范的语篇;四是娴熟的双语使用者(an idiomatic bilingual):能用两种语言进行较地道的写作,并能用近似母语使用者的方式熟练地操控两种语言的语法、习语,并深谙两种语言的文体及文学传统。霍肯森和曼森还对双语作家和自译者给出了明确的定义:“双语作家(bilingual writer): 专指那些至少可以使用两种不同语言进行文学创作的人。”[2](P165-180)然而,对于这些人中的大多数而言,其中一种语言是占据主要地位的,很难区分哪种语言该占据主要地位,尤其是那些常用两种语言进行交替写作的双语作家。自译者(self-translator)“是娴熟的双语作家,他们掌握两种文学语言,用一种语言去创作文学作品,再用另一种语言去翻译该作品”[2](P165-180)。
霍肯森和曼森对不同类别的双语使用者的划分,让我们对双语作家和自译者间的区别有了进一步的认识。他们的研究虽然将双语作家和自译者都定义为双语使用者,但他们注意到文学自译者的两个属性:文学性和工作的重复性(即翻译性)。一是文学性指的是文学自译者是书面的双语使用者,而不仅仅是口头使用者,他要用其中一种语言去创作文学作品;二是工作的重复性或翻译性指的是自译者不仅需要用一种语言创作文学作品,还要用另一种语言将其翻译出来,即用另一种语言重复创作同一文本。结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尝试为“自译者”和“双语作家”之间的区别做这样一个界定:自译者必然都是双语作家,但双语作家不一定都是自译者。
一般而言,他译者在翻译活动中扮演着多重身份,他译者“以读者的身份研读原作,以作者的身份再现原作,以创造者的身份传达原作,以研究者的身份理解原作”[3](P23-27)。同一般的翻译相比,文学自译作为一种特殊的翻译活动,自译者在自译活动的过程中也具有多重身份。
1.自译者的作者身份。自译者不仅是原作的作者,还是原作的另外一种存在形式——原作译本的作者。原作者的“作者本意(意思)”即自译者的“本意”(意思),因此自译者既不需要像他译者那样费尽周折,从字里行间探寻原作者的“意思”,也不需要像他译者那样放弃自己的思想和理解,去迎合原作者的“意思”。原文的“意思”不是翻译过程中可以决定一切的要素,同样也并非文本“意义” 的来源,其他若干外部因素如翻译动机、社会文化传统、赞助人、诗学等都可能会对译本产生影响。所以,自译者同他译者一样,需要在原作“意思”及其他外部诸多因素的约束下从事追求文本“意义”的创作活动。
2.自译者的创造者身份。同他译者相比,自译者翻译的是自己的作品,对于原作者的艺术手法、创作意图、世界观及原作所传达的思想、具体的历史环境等方面的把握均好于他译者,同时也更了解原作者的“本意”,这些都是自译者的优势。另一方面而言,自译者同他译者一样,需要用另一种语言,在另一种文化背景中对原文文本进行“重构”。这时只有对原作者“意思”的准确把握是不够的,因为文本一旦创作成功,原作者的“意思”是固定的,而文本的“意义”是变动不居的,是在不同的读者的解读过程中实现的,这也是自译者所无法操控的。对自译者来说,他不能保证其译作在译语文化圈读者中所产生的阅读体会等同于他的原作在源语文化圈读者中产生的阅读体会。他需要对原作进行“解构”,在译语文化圈对原作进行“再创作”,他不仅要尽可能全面地传达原作的信息,还要尽最大努力再现原作的“精神面貌”。因此,自译者的创作工作既受制于原作文本的束缚,又富于创造性。
3.自译者的文化协调者身份。他译者通常归属于某一种文化圈,他们有自己的语言文化成长环境,然后习得另外一门外语,再用这种外语去从事翻译活动,他们一般不创作文学作品,如图1所示。自译者则不同,他们出生和成长,或长期生活在双语环境中,能灵活自如地同时使用两种语言交流并具备用这两种能力进行文学创作的能力(如辜鸿铭、张爱玲、萧乾、林语堂等)。所以我们不能将自译者简单地归属于某一种单一的文化圈,他们一直处在两种语言环境或文化环境的交叉地带,从事两种文化的交流与沟通工作,如图2所示。从图1和图2的对比中,我们可以看出,他译者和自译者都是在两种文化间从事沟通与交流的互译活动,但二者所处的文化地位和文化身份存在一定的区别。虽然都是译者,从事的都是翻译活动,但自译者的有着自己的特殊性:自译者既是文学译者也是文学作家,他们深谙两种语言和文化,是真正意义上两种文化的结合体,也是两种文化的协调者和操纵者,相比他译者而言,他们有着更为丰富的口头和书面上的双语文化协调经验和经历。翻译是两种文化交融的重要手段,所以翻译过程就是两种文化的协调过程。译者作为两种文化的中介者和协调者,他的文化身份不可避免地会左右他翻译策略、翻译方式等方面的选择。译者对两种文化的把握和理解都会在译文中留下相应的痕迹。他译者和自译者的不同文化身份会导致他们对原文和译文的文化语境理解产生差异,所以二者的译文表现也会不尽相同。
图1 他译者文化圈归属
图2 自译者文化圈归属
受中国传统翻译诗学的影响,早期的翻译研究忽略了对译者的研究,从而导致译者地位的边缘化。另一方面而言,我国传统翻译论在面临五四以后白话新文学已经基本失效,传统的研究无法全面观照到所有的翻译现象,也不能对翻译中所涉及的文化现象作出合理的解释。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之后,“翻译研究的文化视角发现了很多在传统翻译观下被‘搁置’了的问题,也照见了以前看似语言问题实则是文化问题的翻译现象”[4](P21-23)。研究者们开始重新审视在翻译活动中发挥主体作用的译者以及其主体性,并就翻译过程中“谁是主体”的问题展开探讨。与此同时,翻译主体性研究又进一步延伸为翻译主体间性的研究。主体间性又称“交互主体性”,即主体与主体间相互交往的特性,是主体性的重要组成部分,“主体既是以主体间的方式存在,其本质又是个性的,主体间性就是个性间的共在”[5](P17-24)。较早关注到翻译主体间性的是查明建和田雨。他们认为,“如果‘翻译主体性’ 中 的‘翻译’不是专指翻译行为本身,而是涉及翻译活动全过程所有相关因素,那么翻译的主体有三个:译者、原作者和读者,那么主体性就是指译者、原作者和读者的主体性和他们的主体间性。翻译既是原作者与译者主体间共在的场所,也是他们主体间相互交往的方式。原作是他们对话的契机,也是他们交流的平台”[4](P21-23)。翻译的过程是他译者通过原作和原作者对话的过程,译作就是他们交流的结果。
图3 他译中主体间性关系
在图3中,按照查明建和田雨的定义,他译者在翻译的过程中通过阅读原作同作者主体进行“对话”,根据对话去领会原作者的“本意”,然后再进行翻译。那么他译本中既有他译者赞同原作者的地方,也有不赞同原作者的地方,如“译者的‘创造性叛逆’就是译者根据自身的时代文化语境对原作者的反驳”[4](P21-23)。“文学原作语言是文学语言,文学语言不是表象语言(日常语言)或概念语言(理论语言),而是意象语言,具有充分的意象性”[6](P19-26)。他译者在阅读文本时并不能够确切地把握文本的所有方面的“意义”,也不能全面把握读者的“意思”,所以他译者通过原作与原作者的“对话”的过程中难免会受到原作文学语言意向性的影响而产生“误读”。这样一来,在翻译伊始译者对原作者的“意思”阐释错误,便会在译本体现出来。同样,对于翻译研究者而言,他的角度也同他译者无二,对原作处于限知视角,既无法全面透视翻译过程中主体性的发挥,也无法解释翻译过程中的所有问题。
图4 自译中的主体间性关系
从自译者角度来看,这种主体间的对话过程就大不一样了。如图4所示,自译者身份特殊,他本身就是原作者,在自译活动过程中,我们甚至可以认为他同原作者根本不存在“对话”的过程。他对原作处于一种“全知全能”视角,因此自译者基本不会出现对原作的误读。从翻译研究者的角度来说,尤其在一个文本同时拥有自译本和他译本的前提下,自译可以为研究者提供一个独特的参照面,将他译者主体和原作主体的“对话过程”清晰而全面地展示在研究者面前。也许正因为如此,自译引起了翻译研究者的关注。综上所述,自译研究会让他译者主体间性的研究拥有一个独特视角,从另一方面来而言,涵盖自译活动的翻译主体间性研究也会更趋向于全面化。由此,文学自译研究逐渐被纳入翻译研究的范畴,成为翻译研究的新空间。
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文学自译研究是在文化转向之后,伴随着翻译界对译者主体的关注而兴起的,并逐渐为研究者们所重视。它属于翻译研究,但又不同于一般的翻译研究。总而言之,文学自译研究具有三个方面属性:文学性、翻译性和文化性。文学性是文学自译研究的学科属性,翻译性是其本质属性,而文化性是区别于其他类型翻译研究的属性。下面我们从文学性、翻译性和文化性等三个方面具体探讨文学自译研究的内涵和特点。
1.文学自译研究具有文学性。文学自译活动的对象是文学文本,而非一般的口语或者其他形式的自我翻译,从而确立了从事文学自译研究的主体应当具有文学性。另一方面而言,文学自译研究的文学性明确了其学科归属,虽然文学自译研究会涉及美学、哲学、心理学、文化学等诸多学科领域,但文学性的学科归属限定了文学自译研究的对象是文学文本,而不是脱离了文本的泛文化研究或其他研究。
2.文学自译研究所具有的翻译性,即文学自译研究和文学翻译研究的相互关系。二者之间具有两种关系:从属关系和参照关系。文学自译研究属于文学翻译研究的一种,这就是文学自译研究的本质属性;同时文学自译研究和文学翻译研究又互为参照。文学自译研究作为一个特殊的参照面,可为其提供不同的角度和新的切入点,尤其是文学翻译研究中译者的主体性研究;反之,文学翻译研究也可以为文学自译研究提供参照,比如,文学翻译研究的研究方法、研究理论、研究思路均可运用于文学自译研究。
3.文学自译研究具有文化性。文学自译研究的文化属性是文学自译研究区别于其他翻译研究最鲜明的特点。这一特点是由文学自译活动的主体—自译者及其文化协调者身份所决定的。“从语言视角和‘忠实’尺度来研究翻译,必然导致翻译主体的遮蔽,无法真正彰显译者的文化创造性”[4](P21-23)。文学自译研究始于翻译界对译者主体的关注,尤其是译者文化创造性的重视。所以在文学自译研究伊始,它便与文化的研究紧紧结合在一起。一般而言,由于自身文化身份的特殊性,在处理文化翻译问题时,自译者比他译者更能体会文化交流和沟通的不易,因此他们处理的方法和策略通常也是文学自译研究和翻译研究关注的焦点。譬如,自译者采用了怎样的策略,什么原因导致自译者要采取这样的翻策略,自译者是无意为之还是有意为之,译作在读者中产生的效果如何,等等。自译研究同他译研究一样,也会涉及文本、语言、翻译策略等方面的研究,但归根结底所有的一切研究都是围绕着自译者特殊的译者身份,尤其是其文化身份而开展的。自译的研究的根本任务在于透视文化翻译,为文化翻译提供一个独一无二的视角。结合以上分析,我们可以尝试为“文学自译的文化性”做这样一个界定:文学自译研究不仅需要关注自译文本,还需要关注文本之外更多的文化因素,因此,文学自译研究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是一种在既定文本约束下关于翻译活动的文化研究。
文学自译长时间同文学翻译活动相伴,但又长时间为翻译所包含或遮蔽,受到学界的关注较晚,所以对文学自译活动的研究和梳理还有待进一步深入。文学自译活动的译者数量较他译者的数量相比要少很多,所存的文本或记录也较少,研究存在一定的难度,但研究并不限于中外语言的研究,还可以关注民族语言之间的互译。文学自译研究已经成为翻译研究文化转向之后的新的研究空间,翻译学科中所用的研究理论,均可应用于自译研究,自译研究也可以为翻译研究提供独特的视角,二者相互为用、互为参照。从宏观方面而言,自译作为一种可以特殊的翻译,可以为翻译研究提供参照,帮助人们更进一步认识翻译的过程和本质;从微观而言,读者可以从自译本中获取他译本中所没有的信息,从而更好地理解原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