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非]特雷弗·诺亚
我发现了填补种族裂隙最快的方式,是说相同的语言。索韦托是个大熔炉。人们来自不同的部落和家乡。镇上的大多数小孩都只会说自己的家乡话,但是我学会了各种不同的语言,因为我的生长环境让我不得不学。
和我妈在一起,我见识到了她怎么运用语言来跨越种族界限,处理难题,闯荡世界。有一次我们去商店,店主当着我们的面,用南非荷兰语对保安说:“跟着这些黑人,以防他们偷东西。”我妈妈转过身,用流畅的南非荷兰语说道:“为什么不跟着这些黑人,以防他们要买什么东西找不到,这样你就可以帮他们服务了?”
“啊,对不起!”他用南非荷兰语道歉。搞笑的是,他不是在为自己的种族歧视行为道歉,而是在为他把种族歧视用在了我们身上道歉,“对不起啊,我以为你们和那些黑人一样。你知道他们多喜欢偷东西。”
我学会了像我妈那样使用语言。这简直成了我受用终生的工具。有一次,我一个人走在街上,一群祖鲁人在后面跟着我,离我越来越近,我们听到他们在讨论怎么抢劫我。我跑不掉了,于是迅速转身,对他们说:“哟,伙计们,我们干吗不一起去抢别人呢?我准备好了,咱们一起干吧。”
在那一瞬间,他们大惊失色,然后开始哈哈大笑。“不好意思啊,伙计,我们以为你是别人。我们不想从你这儿拿什么。我们是准备去抢白人东西的。祝你开心啊,朋友。”他们本来是打算伤害我的,但发现我可能和他们同属一个部落后,就没事了。这样的事以及其他类似的小事,都让我意识到,比起肤色,语言更能决定你是谁。
我成了一个变色龙。我的肤色不变,但我能改变你眼中的我的肤色。也许我和你长得不一样,但我们讲的话一样,我就和你是一伙的。
在种族隔离制度行将终结的时候,我妈把我弄进了玛丽威尔学院。从三岁开始,我就在那里读学前班,从五岁开始上小学。我的班里有各种各样的孩子:黑人小孩、白人小孩、印度小孩、有色人种小孩。
那是一段很棒的经历。但从另一方面看,它也让我远离了现实。我在那里不需要做什么困难的抉择,但在现实中,种族歧视依然存在,人们依然会因此受伤。仅仅因为它没有发生在你身上,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存在。在某一个时刻,你必须要做出选择,黑人还是白人,你得站个队。
六年级末,我离开了玛丽威尔,去H.A.杰克小学上学,这是一所公立学校。入学前我得做一个能力摸底测验,根据测验结果,学校辅导员告诉我:“你被分到了优等班,甲班。”入学那天,我走进教室,发现里面有大概30个同学,几乎全是白人,只混了一个印度小孩和一两个黑人小孩,然后就是我了。课间休息时,学生们都跑到了操场上。那天早上遇见的白人同学们,都往一个方向跑去,而其他的黑人孩子,都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剩我一人站在中间,摸不着头脑。
那时我已经11岁了,但好像才第一次真正认识我的国家。在小镇上,你感觉不到种族隔离,因为每个人都是黑人。在白人世界里,每次我妈带我去白人教堂,我们都是那里仅有的黑人,我妈不会把自己和别人区分开,她完全不在乎,她会径直走去和白人坐在一起。而在玛丽威尔,各种肤色的小孩都混在一起玩。在那天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人们明明在一起却又不在一起的样子,他们明明处于同一个空间之中,却选择互相不进行任何接触与交流。那一刻,我忽然看到、感觉到了人们之间存在的界限。不同肤色的孩子,按肤色组成各自的小队伍,结伴穿过操场,走上楼梯,走进大堂。这太疯狂了。
我站在操场的中心,一脸窘迫,身边空无一人。幸运的是,那个和我同班的印度孩子解救了我,他叫提桑·菲力。在谈话中,提桑发现我可以说好几种非洲语言,便把我带到几个黑人小孩面前,对他们说:“你们随便说点儿啥,他都能懂。”一个小孩说了祖鲁语,我用祖鲁语回复他。大家一阵欢呼。另一个孩子说了句科萨语,我用科萨语回复他。大家又一阵欢呼。休息时间的后半部分,就是提桑带着我到操场上各组黑人小孩的面前显摆:“快表演一下,你能说多少语言。”
那些黑人小孩都被我迷住了。一开始他们都很迷惑。因为我的膚色,他们觉得我是个有色人种,但是我又能和他们说一样的语言,这说明我和他们是一族的。他们想了好一会儿。我也想了好一会儿。
到快放学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自己属于哪一类人。于是,我跑去找学校辅导员转去了乙班,和那些黑人小孩在一起。我决定,宁可被我喜欢的人拖后腿,也不想和我不认识的人一起前进。
在那个午间休息之前,我从来不需要做这种选择,但当我必须要选的时候,我选择了黑人。整个世界看着我时,都觉得我是个有色人种,但是我一辈子又不是盯着自己看。我一辈子都在看别人,在我看来,我和我身边的人一样,而他们都是黑人。我的表兄是黑人,我妈妈是黑人,我外婆是黑人,我在黑人中长大。虽然我有个白人父亲,我上的是白人的主日学校,我能和那些白人小孩玩得来,可我并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我虽然不属于某个黑人部落,但是黑人孩子接纳了我。“来吧,”他们对我说,“你和我们玩。”和黑人小孩在一起时,我不必总是努力去做谁。和黑孩子在一起时,我做自己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