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诗歌的多民族特征

2020-05-21 11:04赵敏俐
中华瑰宝 2020年5期
关键词:汉语民族诗歌

中国诗歌在世界诗歌史上之所以独具特色,与其多民族的特点紧密相关。在东亚大陆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很早就形成了以华夏民族为主体的中华文化圈,并形成了以汉语为主体、以其他民族语言为辅助的诗歌创作传统。从时间上讲,中国诗歌上下贯通数千年;从空间上讲,它包括北起黑龙江,南到海南,西起昆仑山,东到太平洋的文化大版图;从诗歌所用语言来讲,除汉语之外,从古到今共使用了80多种语言,方言多达数百种,这是世界文学史上的奇迹。其中,丰富多彩的中国诗歌是由各民族共同创造的。要全面认识中国诗歌,就要知道它的多民族特点。

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与诗歌创作

中国诗歌的多民族特点,首先来源于中华民族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中华民族本来就是多民族的融合体,近代以来的考古发掘已经证明,从新石器时代开始,在这片广阔的土地上,就同时存在着仰韶文化、红山文化、河姆渡文化等多种文化类型,它们同是中华文明的起源。传说中的炎、黄二帝,原本是以凤和龙为图腾的两大部落,殷商与姬周则是两个不同的民族。在春秋时期的中华大地上,所谓的南蛮、北狄、西戎、东夷,与中原各族人民杂居而处,因此我们可以说,中华文化本来就是由民族文化共同生成的。

秦汉统一之后,在其版图之内的先秦各民族逐渐融而为一,在汉王朝内形成了一个新的多源融合的大民族,于是才有了“汉人”和“汉族”的称谓。魏晋南北朝时期,在南方,晋人南渡与南越之人相互融合;在北方,则有“五胡十六国”的政权代兴,中国历史又经历了一个将近四百年的多民族大融合。至隋唐复归于一统之后,南北朝时期的各少数民族再一次融合于多元包容的大唐盛世,汉民族的多元性特征更为明显。

五代以后,中华民族又进入一个新的民族融合期。北宋与西夏、辽并立,南宋先后与金、元南北对立。忽必烈建都北京,满族入主中原,民族间的交融更为广泛和深入。现在的中国版图,是清代中叶以后才逐步确定下来的。因此,一部中华民族的历史,可以说是一部多民族融合的历史。在这种语境下所产生的中国诗歌,包含了历史上各民族人民的共同创作。

现存的中国古代诗歌,大多是用汉语保存下来的,所以给人的印象是,似乎这些诗歌都是漢人创作的。其实不然。严格来讲,汉语的产生,从来就不独属于汉族,而是早期中华文化圈各民族共同创造,作为共同的交流工具而使用的。

商民族、周民族、楚民族的诗歌,都是用汉语写下来的。大诗人屈原的创作深受南方各民族的影响。据近现代国学大师、史学大家陈寅恪考证,陶渊明可能出身于溪族,刘禹锡是匈奴人后裔,元稹则是鲜卑人后裔。《全金诗》《全元诗》《全金元词》所收的作品中,有很多出于金人、蒙古人之手,清代满族人所创作的汉语诗词更是不计其数。元好问出身于北魏鲜卑族拓跋氏,萨都剌是回族,纳兰性德为满族,他们都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著名诗人。

此外,历史上还有许多少数民族也用汉语进行诗歌创作。因此,准确地说,即便是我们仅以传统的汉语诗歌为主而撰写的诗歌史,同样不是汉族诗歌史,而是包含多民族诗歌创作的中国诗歌史。

古代优秀的多民族诗歌作品

在现存的历代汉语诗歌中,有许多优秀的其他民族诗歌创作,至今脍炙人口,是中国诗歌中的艺术瑰宝。如先秦诗歌中有一首《越人歌》,据刘向《说苑·善说》记载,楚王母弟鄂君子皙泛舟河中,船似飞鸟,涂以青色,号为青翰之舟。翠盖轻张,钟鼓齐鸣。摇船的是一位越族姑娘,她趁乐声暂停,便怀抱双桨,用越语唱了这首歌谣:“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

这首歌表达了她对鄂君子皙深沉真挚的爱慕之情。歌词清新自然,委婉动听。谐音双关的运用,更显得含蓄蕴藉。原诗为越语,被翻译成楚语。这首歌产生在春秋战国之间,从时间上看要早于屈原的作品,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越人诗歌的风貌—浪漫抒情,摇曳多姿,开楚辞之先河。

汉有鼓吹曲和横吹曲。鼓吹曲,一曰短箫铙歌。秦始皇时班壹避难于楼烦,受当地文化影响而作鼓吹之乐。可见,鼓吹曲是出自汉代北方民族的歌曲。而横吹曲则来自西域。现存汉乐府中有《鼓吹铙歌》十八曲,里面就有历来深受人们喜爱的《上邪》《有所思》《战城南》等名作。宋人郭茂倩所编《乐府诗集》收有“横吹曲辞”五卷,其中很多诗歌都是汉魏六朝时期各民族的诗作。

公元4—6世纪,中国北方大部分地区处在鲜卑、匈奴等民族的统治之下,先后建立了北魏、北齐、北周等国。北朝民歌主要是北魏以后用汉语记录的作品,主要收录在《乐府诗集》中《梁鼓角横吹曲》一卷。这些歌谣风格豪放刚健,感情爽直坦率,语言质朴无华,表现了北方民族英勇豪迈的气概。其中就有我们熟悉的《木兰诗》。

收录于郭茂倩《乐府诗集》中的《敕勒歌》也是一首名作:“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它产生的时期应为5世纪中后期。在史书中,最早提到《敕勒歌》的是唐朝初年李延寿撰的《北史》卷六《齐本纪》。据说北齐开国皇帝高欢率兵十万,从晋阳南下进攻西魏而受伤,返回晋阳途中,军中谣传其中箭将亡,于是高欢设宴以避谣言。他命部将斛律金唱了这首《敕勒歌》,于是谣言不攻自破,军心大振。此事又见郭茂倩《乐府诗集》所引《乐府广题》。这是在北朝流传的一首歌谣,一般认为原作是鲜卑语,后译成汉语。

这首诗是描写草原风光的千古绝唱。头两句写敕勒川的位置,三四句写一望无际的草原天空。“天似穹庐”的比喻非常贴切,“穹庐”本指游牧民族的圆顶帐幕,用“穹庐”比喻笼罩四野的浩渺青天,这是来自游牧民族最真切的生活体验。同样,“天苍苍”“野茫茫”,极写草原的辽阔空旷,也只有生活在大草原上的民族才有这样的感受。而“风吹草低”一句,既写出了草原上水草的茂盛和牛羊的肥壮,又使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感,生动异常。全诗雄浑天成,写出了北国草原的辽阔壮美,唱出了敕勒人对家乡的热爱,诗句语言简练质朴,音调悠扬雄壮,风格明朗豪放。

这些優秀的多民族诗歌创作最后都译成了汉语,不仅极大地丰富了汉语诗歌的内容,也丰富了汉语诗歌的形式。汉语诗歌的众多诗体,也是在多民族融合的过程中逐步形成的。

丰富的多民族语言和多种诗体创作

中国诗歌的多民族特点,还表现为在中华民族形成的过程中,用各民族语言所创作的大量诗歌。在漫长的历史阶段,除了有众多少数民族融入汉族大家庭,并逐渐采用汉语言文字进行诗歌创作以外,同时仍然有众多的民族,保留着自己的语言文字,用自己的语言进行诗歌创作,留下大量作品。它们与汉语诗歌交相辉映,共同编织成中国诗歌的美丽画卷。这些民族的成长有早有晚,文明发展的速度有快有慢,诗歌创作的形式多姿多彩,与汉语诗歌具有明显的差异,但是它们同属于中华文化圈,又有着一些共同的文化特征。

各民族诗歌使用不同的语言,诗歌内容丰富多彩,在多元一体的文化格局中各呈特色。居住在西北地区的各民族,天生能歌善舞,早在11世纪成书的《突厥语大词典》中就记载了很多原始的歌谣,如《节日歌》和《狩猎歌》。在西南各民族中,很早就流传着一些古老的歌谣,如彝族的《盖房歌》描绘了早期先民从巢居、穴居到屋居的过程;纳西族的《犁牛歌》基本由呼喝耕牛的声音构成,语言简洁朴素,具有鲜明的原始诗歌特色。

在云南各民族中,流传着许多祭祀歌,如彝族的《祭火神》,既祈求火神给他们带来生活上的便利,也希望它能给人以福佑;侗族的《棉婆孵蛋》是一首神话短歌,用很短的篇幅讲述了一个神话故事;壮族的《盘古歌》和《开天辟地歌》同样带有短篇史诗的性质;傣族的《摘果歌》描写了先民们采摘野果时的快乐,具有童稚般的情趣。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黄叔儆任巡视台湾御史,组织人员采录了当时台湾熟番的34首歌曲,分为六类,有颂祀歌、耕猎歌、纳饷歌、会饮歌、祝年歌、抒情歌,体式多样。

中华各民族长期以来流传着许多长篇诗歌,如藏族的《格萨尔》、蒙古族的《江格尔》、柯尔克孜族的《玛纳斯》,已经成为饮誉世界的“中国三大英雄史诗”。此外,还有叙事长诗,如壮族的《特华之歌》、傣族的《召树屯》、侗族的《娘梅歌》、布依族的《抱摩山》等,其题材多样,内容丰富,叙事生动曲折,人物形象鲜明。因为它们的存在,方显出中华民族诗歌多姿多彩的绚丽风情。

由于各民族诗歌的语言不同,语系不同,作为诗体构成的音律特点自然也不相同。以押韵为例,汉民族诗歌多以押偶句尾韵为主,但苗族与瑶族诗歌则要押调韵,阿尔泰语系民族如维吾尔族、蒙古族的诗歌主要押头韵,此外,还有尾顿韵、局部反复韵、头脚韵、复合韵等20多种。这些复杂的押韵方式,都与其语言结构有着紧密的联系,可谓花样繁多,各呈其妙,与汉语诗歌一起,构成了五音繁复的韵律交响曲。

中华大家庭是多民族的共同体,多样化的生活造就了多样化的诗歌,多样化的语言构成了多样化的诗体,使之成为无比丰富的艺术宝库。充分认识中国诗歌的多民族特点,体会中华文化的博大与包容,在21世纪的今天显得尤为重要。

赵敏俐,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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