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最亮的星

秦浮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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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被困在电梯里的儿童已被消防员成功解救，状态良好无任何生命危险。在这里，我们提醒所有家长在外看管好自己的孩子。作为和平时代最美的‘逆行者，消防队伍也值得我们每个人尊敬。本台记者徐臻琪为您报道。”

刚播完一起小学生被困在电梯的事故，关掉摄像后，徐臻琪对面的消防员纷纷松了口气。其中一个神色坚毅，看上去不过20岁，一对招风耳极为瞩目。

一时间，徐臻琪紧盯对方的耳朵，把消防员看得面色微红，一旁的摄像大哥打趣道：“小徐，你看得人家都不好意思啦！”

徐臻琪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她连忙解释道：“不好意思，我有一个朋友，他的耳朵跟你一模一样。”

对方抬手摸了摸右耳，好奇问道：“徐姐，你们很久没见了吗？”

听到這话，徐臻琪愣了片刻，脸上浮出哀伤的笑容：“是啊，很久没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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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很多年，徐臻琪始终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把脑袋塞进护栏里。

那是个阳光晴好的上午，9岁的徐臻琪坐在阳台上看书，视线不知怎么就飘向了护栏，耳边响起昨天同学们的讨论。

“大头大头，下雨不愁，人家有伞，你有大头。”

“头大的人不好看吗？”

“当然啦，我听我姐说女明星都是小头小脸的。”

她不由自主摸了摸脑袋，怔怔地想，如果能把头塞进去，就证明自己的脑袋不大吧？于是，等她恢复意识，自己的头已经顺地利塞进了护栏。徐臻琪颇为得意，却很快发现自己退不出来了。

她拼命挣扎了一阵，感到呼吸逐渐困难，只好扯着嗓子大喊：“爸，快来救救我！”

徐爸爸正和邻居喝茶，他们打算移动徐臻琪的头部从护栏的夹缝中退出来，可是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眼看徐臻琪动弹不得，急得哇哇大哭，孙伯伯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咱小区的张队长不是消防员么？请他来吧。”

过了一小会儿，张队长带着一套专业用具赶来。他观察一番后，用扩张器扩大了两个栏杆的间距，这才取出徐臻琪的小脑袋。

“谢谢叔叔。”

徐臻琪坐在地上眼泪汪汪，大口地喘着气，正好对上张辰星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她瞪大了眼睛：“你怎么在这儿？”

张辰星朝张队长扬了扬脸：“我跟我爸来凑热闹，没想到……”听出他话里的嘲弄，徐臻琪没有说话，从地上爬起来，抱着书本溜进了卧室。

张辰星就在她的隔壁班。

在张辰星眼里，徐臻琪是一个高傲冷漠不落俗套的小仙女，与自己大相径庭，本该井水不犯河水。谁知有一天，徐臻琪路过走廊时，对正在地上玩纸牌的男生们低低吐了一句：“无聊。”

结果这么快就看到她出洋相，张辰星莫名觉得舒坦。

那天，徐爸爸执意邀请父子两人留下吃午饭。坐在饭桌上，张队长的大手毫不留情地拍上儿子脑袋：“听说你们家姑娘年级第一，我这个儿子不成器，得向你们讨教讨教。”

“哪里哪里。”向来视女儿为骄傲的徐爸爸顿时眉开眼笑，“那咱们喝酒，让他们两个去书房学习。”

吃完午饭，张辰星跟着徐臻琪进了书房，对着面前的大书架倒吸一口凉气：“这都是你的？”

“嗯，别乱动。”徐臻琪看了一眼他的招风耳，冷冷地答，她对张辰星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男生毫无兴趣。张辰星抽出几本小说，胡乱翻了一通后觉得头痛，索性坐在椅子上发呆。

“喂，今天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

“哦。”

好不容易到了送客的时候，两人心底都松了一口气。徐臻琪露出乖巧的笑容，甜甜地说着“叔叔再见”，窃喜终于能够摆脱张辰星。却不料经过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老爸正和张队长感叹相见恨晚：“酒逢知己千杯少，老张啊你一定要常来喝酒！”

于是从那天起，张辰星就成了徐臻琪书房的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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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人体的细胞3个月会替换一次，而将一身细胞全部换掉，历时7年。在后来的7年里，徐臻琪读完了整个书架的书，喜欢的作家从杨红樱换成了毛姆。张辰星喜欢的女明星也换了一个又一个，唯一没变的，是他的“阴魂不散”。

16岁的夏天，天空是纯净的蓝色，干净得没有一朵云。张辰星兴致勃勃地拉徐臻琪去河边摸鱼，徐臻琪一边嘀咕着“摸鱼有什么意思”，一边换好衣服乖乖跟在他身后。就像她嘴上百般嫌弃，实则早已默认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

“救命啊！有人溺水了！”两人刚走到河堤上，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呼叫声。张辰星听到后，拔腿就往前方跑。等徐臻琪追过去，看到他已经脱掉上衣，“扑通”一声跳进河里。她站在岸边盯着那一圈涟漪，焦灼地用指甲掐着手心。好在一分钟后，张辰星将一个小男孩的头部抬出水面，然后往后游将男孩拉到了岸边。

“快，快把他鼻腔的水清理出来。”溺水的小男孩尚有一丝气息，岸边的大人一边急救一边拨打120。体力透支的张辰星躺在草丛上，徐臻琪惊魂未定，望着他的招风耳发呆。他脱掉短袖往河里跳的那一瞬间，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上，大脑一片空白，唯恐他有什么三长两短。

“还好你会游泳。”徐臻琪喃喃道。

张辰星奇怪地瞥了她一眼：“不会游泳我怎么敢救人？”

徐臻琪闷着头，这才想起张辰星在运动方面向来突出，好像还拿过学校的长跑冠军。还有，他非常乐于助人，被学校数次公开表彰。只是她一直紧盯他糟糕的成绩，忽视了他所有的优点。

“小伙子，刚才太谢谢你了。你留个电话，我们明天去你家当面道谢。”临走前，小男孩的父母过来道谢。

“谢谢叔叔阿姨，只是一点小事儿，不麻烦你们。”张辰星婉言拒绝。

岸边的人渐渐离去，他似乎还没缓过劲来，望着天空发呆。薄暮时分，天空忽然羞红了脸，晚霞温柔地注视着世间万物。

“你以后想做什么？”徐臻琪看向张辰星。

张辰星喝了一口汽水：“我想当兵，然后跟我爸一样当个消防员，多酷啊。你呢？”

“我啊，我想当新闻记者。”徐臻琪轻声说，这是她从小到大的理想。在这个充满偏见的时代，她希望能够客观公正地为大众传播消息。

“那就这么说好了，我们都奔着各自的目标前进吧。”张辰星挠头，傻笑道，“说不定到时你还得采访我呢，一定把我写得帅气点！”

这是他们第一次认真地谈论未来。

迎着夏风走在回家的路上，徐臻琪再一次把目光投向张辰星，少年棱角分明的侧脸如雕刻般精致，她忽然感到一阵雀跃。这一次，徐臻琪看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张辰星，他也有自己的理想。其实他并非头脑简单，只是目标明确足够执着。

原来他们都是追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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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将两个人的轨迹分割而后重合。

大学毕业后，徐臻琪回到本地的电视台上班，此时张辰星也如愿成为特勤大队的三级消防士。

然而徐臻琪很快发现，新闻记者这一职业远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因为是地方电视台，她所能报导的大多是民生新闻。在书籍和象牙塔中塑造的理想世界逐渐坍塌，心高气傲的徐臻琪不得不承认，自己只是时代的微尘，无法拯救和改变任何人的命运。

为了梦想一路昂扬的徐臻琪，这时忽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尽管工作依旧出色完成，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找不回失去的信念。

“辞职？”24岁生日这天，张辰星好不容易请假从队里出来。听到徐臻琪辞职的念头，他讶异不已。这个从小就会发光的骄傲女孩，此时被一团阴影所笼罩，像一株恹恹的植物。

张辰星压低了声音：“你身上的那种光芒好像消失了。”

徐臻琪自嘲道：“是啊，我现在就像在走夜路，看不到希望。”

张辰星向来思维简单，不懂徐臻琪的文艺深刻，他只是放缓了声音：“第一次执行任务时，我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耍酷，是真正的危险和生死。所以我非常害怕，每次执行完任务回来，从消防车上跳下来，我都暗自松了口气。”

“没办法，为了坚守灭火抢险救援的一线，为了保护自己减少危险，我每天拼命地训练。因为这是我的梦想，所以我甘之如饴。既然你也有喜欢的事情，你能从中获得成就，那你应该相信自己一定有能力改变它。”

“白天有太阳陪你，你不会害怕。晚上你抬头看星星，不管在哪儿，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我。徐臻琦，我永远是你最好的朋友，不要忘了自己的初心。”

徐臻琪怔怔地听着，复杂的情绪在胸腔内翻滚。是啊，她的初心只是客观事实的报道，哪怕鸡毛蒜皮的小事，如果能够激发观众的思考，避开生活的重重陷阱，这不就是其意义吗？生活不仅是琴棋书画诗酒花，也有柴米油盐酱醋茶。

第一次说这么肉麻的话，张辰星有点不习惯，他很快恢复了以往的嬉皮笑脸：“别忘了，你还没采访我呢。在我没出名之前，我可不允许你辞职。”

正经不过3秒就暴露本性，徐臻琪忍不住笑着揶揄他：“那你可得赶紧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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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只是一句戏言，却在未来漫长的人生中，成为每每想起就隐隐作痛的伤口。

7月的一个下午，徐臻琪正在办公室整理出差用的材料，忽然接到了主任的电话：“小徐，有一个消防员正在医院抢救，你快带着人过去。”

那阵子她一直心神不宁，总预感将有什么大事发生，听到主任的指示更是双腿一软险些站不起来：“您知道消防员叫什么吗？”

“听说叫张辰星，是消防救援支队特勤大队四中队的。哎……小徐，你怎么不说话？”

“我……”徐臻琪稳住心神，“主任，这个报道交给小李吧，我现在就和小李过去。”

“小徐你怎么了？”领导颇为不满，“说话有气无力的，声音都在发抖。”

挂掉电话后，徐臻琪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赶到医院的，她只知道电视台记者赶到的时候，张辰星已经被医生宣布为抢救无效。急救室外挤满了人，除了张辰星的队长外，还有张队长和一些街坊邻居。他们见到徐臻琪，都遗憾地摇头。

徐臻琪站在人群外，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讨论。原来这天下午两点，郊区一处民房发生了火灾。消防员接到任务后迅速出警，经过一个小时的奋力扑救，明火基本被扑灭，于是救援人员开始进行火场清理。就在清理的尾声，指挥员发现着火建筑出现扬尘的情况，立即下达了撤离命令。没过一会儿，着火建筑突然发生坍塌，可是还未撤离的张辰星避险不及，被埋压在废墟下。

“老张真是糊涂啊，要把儿子送进消防队。”

“就是，这可怎么办呢？”

“辰星也傻，他肯定后悔了吧……”

那些声音遥远得好像来自外太空，徐臻琪拼命抑制自己上前反驳的冲动。他们一点都不了解张辰星，他怎么会后悔呢？徐臻琪断定，若是他安全从火场出来，晚上一定會给自己打电话，得意洋洋地问：“徐臻琪，我今天帅不帅？”

按照惯例，徐臻琪一定会翻个白眼嘲笑他：“别自恋了好吧！”

可要真有这个机会，哪怕在梦里见到他，徐臻琪想，她一定会由衷地告诉张辰星，他是她见过最帅的男人。

从过去到未来，一直都是。

徐臻琪掏出手机点开聊天对话框，一遍遍地播放着他的语音。上周他给她点了一杯拿铁，外卖留言是“送给小仙女的露水”;3天前他在朋友圈感叹，消防员真是一个“养兵千日用兵千日”的职业;昨天他刚刚告诉她，他又立了一个三等功，这已经是他的第6个奖章。

那天下午，徐臻琪没有勇气站在镜头前做张辰星的报道。可为了信守承诺，她还是去采访了张队长。客厅里挂了一副张辰星在部队的照片，照片里的他双手环胸，带着少年的意气风发。徐臻琪深呼一口气，坐在张队长的对面开始采访。短短数日，张队长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昔日的铮铮铁汉褪去强硬的盔甲，已然是衰弱无力的老人。

“在这次采访前，我听说张辰星已经被批准为烈士，他的牺牲让我们每个人都感到十分悲痛。在您看来，张辰星在生活里是什么样子呢？”

张队长想了想：“他喜欢打篮球，喜欢喝可乐，不喜欢学习，就像大多数男孩一样。但他一直都有自己的想法，认准了一件事情就不会改变，非常固执。”

“当消防员这件事，也是他自己的决定吗？”

张队长苦笑：“对，作为一个老消防员，我有自己的私心，不敢再让儿子冒险。但是并没有奏效。”

“在您的印象中，张辰星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张队长想了想，只说了8个字：“忠诚为民，不辱使命。我为我的孩子感到自豪。”

……

长达10分钟的采访终于结束，关掉摄像机后，张队长抬手擦了擦眼角，徐臻琪见状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他怎么会舍得离开这个世界呢？

他一定是换了个方式，陪在他们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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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这篇稿子能交给我写吗？”整个采访结束后，徐臻琪主动请缨，“我对他非常了解。”

主任对他们两个的过往有所耳闻，便爽快答应：“那就辛苦你加班了，明天早上我们要交上去，据说要给烈士做一个专题。”

经过媒体和网络的轮番报道，本市已经没有人不知道张辰星。徐臻琪打开电脑时忍不住想，如果张辰星知道，该有多得意啊。那天晚上她喝了3杯咖啡，对着文档仿佛有敲不完的字。写到末尾处，她忽然觉得不舍，于是伸了个懒腰来到阳台上。

这些年，高楼不断地拔地而起，已经很少能看到星星。可即便如此，也有一两颗若隐若现的小行星探出头来。徐臻琪痴痴地望着，拿不准哪一颗才是执着陪伴自己的张辰星。

经过这些天反复地翻阅资料，徐臻琪从记者的角度，深入了解作为消防员的他。他从来不会抱怨训练的苦累，做好24小时待命的准备。除了灭火之外，他们平时还会经常处理类似跳楼、开锁、掏马蜂窝等险情。无论接到什么任务，张辰星总是乐呵呵的，爬楼翻墙也毫不畏惧。有时，一些新入队的消防员不敢进火场，他也会耐心地开导他们。总而言之，他是队里的小太陽，给了队友莫大的力量。

凌晨5点钟，徐臻琪重新回到书桌前，带着笑意敲下最后一段话：“作为一名消防员，张辰星将救人、训练铭记在心，正是千百次的训练，和夜以继日肩负的责任，成就了他一次次的救援。作为张辰星的多年好友，他教会我要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和改变困境的信念。无论面对什么，都要听从内心的指引，走向光明之城。”

感到迷茫的人啊，都应该抬头看看天空，然后昂首阔步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