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玉贞姨

2020-05-20 03:25吴志跃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市斤陆丰教书

吴志跃

今年初,我迁到一个新的小区居住。一天早上骑摩托车上班的时候,在一个巷口被一位老妇人拦住。她张开双手拦在我面前,一个劲地问:“你认得我吗,你认得我吗?”我定睛一看,连忙停车:“认得,认得,您是玉贞姨!”她见到我很高兴,就像见到自己久别的儿子一样,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我又何尝不像遇到了自己久别的亲人?聊了一会儿家常之后,她指着巷尾一栋美丽的楼房说:“那就是我家,你一定要带你母亲来。”

辞别玉贞姨后,我觉得很惊奇。我与玉贞姨至少已有20年没有见面,而且她已80多岁的高龄,身体还那么轻健,记性还那么好,一眼就认出我,真是奇迹。

玉贞姨是我母亲的同事。

1950年,母亲15岁,在陆丰龙山中学念初中。家道的突变,书是念不下去了。当时在龙山教书的许云开老师看到母亲的境况后,就介绍母亲去他的家乡金厢圩教书。当时大母亲8岁、早几个月来到金厢的玉贞姨就成了母亲逆境里唯一的依靠。那时候,农村的教师是没有工资的,靠学生轮流从家里带点米和番薯供养老师——叫“先生米”。不过,金厢还算不错,鱼菜就不用愁,一旦渔船靠岸,学生们就到自家的船上拿鱼虾送给老师,但生活还是很困苦的。因为金厢圩埠小,学生少,而且当时群众的经济也不宽裕,一些学生常常无法交来“先生米”。因此,她们俩互相救济,常常一碗粥两人分着吃。因水土不服,在金厢一年,母亲生了一年的疥疮,一学年结束后,母亲不得不到其他地方去教书。那时,玉贞姨舍不得让母亲离开,她们相依为命,谁都离不开谁。

而我第一次见到玉贞姨,应该是1968年,我几岁的时候。

“文化大革命”中母亲被勒令退职,带着我们几兄弟姐妹回到东海镇。父亲尽管还留队,但因是“右派”,处境可想而知。被分配到最偏远、条件最恶劣的乡里教书,每月的工资比刚参队的年轻人还低,只有32元。除了自己的生活外,所剩无几了。而东海的这个家,我们兄弟姐妹如何活,这重担就落在母亲身上。除了起早摸黑做手工编竹笠、上山割草做柴薪、养猪饲鸡、替人家织毛衣,一切通过勤劳能赚到钱,能给儿女温饱的活儿,母亲都抢着拼命做。大我两三岁的大兄和二兄则每天挎着猪屎篮走街串巷捡猪粪,不论是猪屎、狗屎还是人屎,捡到后提回来积在后天井的墙角下,等猪屎车(集体农肥社的收货员)或农民来家门前收买,一篮猪屎约十市斤一般能卖到五六分钱,农田要下肥的季节还好点,能卖到一毛钱。在当时,一毛钱相对于每市斤大米一毛四分二厘的价格而言,捡猪屎那是一项维持生计的主要收入。我们彩珠街的老厝仅有30平方米和一个8平方米的天井,就这样,猪寮、鸡舍、猪粪坑、养猪的泔水桶和我们兄弟姐妹就组成了一个温暖幸福的家。因为有母亲撑着,我的童年并不觉得苦,这种境况持续了将近十年。

那十年,玉贞姨成了我家的常客。那时,玉贞姨夫妇也因为出身的问题被清理出队伍,回到东海镇盐街居住。盐街距我家仅一条巷,因此,玉贞姨常来我家坐,我也常随母亲去她家。那时,两个家庭都是没有隔夜米的,但在那史无前例的困境中却能互助。我家是回城的居民户,每丁口每月有21市斤粮食指标,而玉贞姨是“务农户”,全家被取消了粮食供应,要到农村去务农,在农村待不住,不得不回到东海镇,而原来的房子已被政府没收分配给从汕头下放来陆丰的潮汕人居住。“务农户”私自回城就叫“倒流户”,属居民区“专政”的对象。没有居所,没有粮食,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这段日子于玉贞姨而言苦何以堪?到后来,“倒流户”多了,政府政策有了放松,规定“倒流户”每月要到荒沙埔的农场中做完多少工日,才放还粮证,但每丁口每月没有21市斤,是15或是18市斤,而且要到月底算好工日后才从居民区中写出证明去购买,而月初就没有米可买。买农贸米每斤要三四毛钱,是牌价米的两三倍价,那是玉贞姨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每月月初,玉贞姨就来我家借米证,也不敢借多,只借5到10斤,到月底才还我们。这种境况也许是人生的极限了!

玉贞姨的丈夫姓刘,生前是陆丰法院的一位法官,他们的结合可谓是门当户对,郎才女貌。改革开放前,东海一般人家只有老人的遗像,有些穷人连老人的遗像都没有画,但玉贞姨却有一帧半人多高当姑娘时的仕女像,是手工画的,戴着金项链,着白西服,很是美丽。时下有些新人去照婚纱照,尽管画了眉、涂了口红,但照出来的相就是没有玉贞姨年轻时的气质。现在回想起来,从这帧仕女画中就能想象出玉贞姨娘家的殷实和玉贞姨之高贵。现在陆丰人还在传赞刘伯的能力和为人,我也是钦佩他的。刘伯被清理出队伍之后,为养家糊口,用那点退职金去买了一辆双筒红棉单车,去做苦力搭客。那时单车运输归口单车社集体经营,个人自己去搭客赚钱属“搞单干”,是不允许的,因为所有的无业人员必须去荒沙埔劳动做义务工才是走社会主义道路。但刘伯很有智慧,上午出门时载着他十多岁的儿子,遇到居民区的干部就说要去探望亲戚,来到零公里路口,把单车停在那里等客,儿子就在远处的树下蹲着,有客人要搭車了,谈好价钱就要求客人先把这一程车费先付给他,这时他儿子就走过来,从父亲手中拿到这点车费就一个劲地往家跑,交给母亲去买回当天的食物。直至现在还有人在传他的“过三行”:退职在家后常有人请他写呈,不论是要求复职的报告、婚姻纠纷、邻里纠纷,还是什么天大的事,他写的状纸都是一页另加三行,无须多写。人们还传说他写的状纸很管用,就像老爷官神符一样灵。遗憾的是,我从没看过他写的状纸。拨乱反正后,他复职归队了,不久又官复原职,可就在当夜同事为他设宴祝贺的时候,感慨良多,多喝了几杯,乐极生悲,真的高兴死了。

玉贞姨落实政策复职后因年龄较大,就没有再去工作了。我母亲再去工作了近十年,也就从那段时间开始,我就很少见到玉贞姨了,没想到,多年后她还认出了我。

中秋节,平日与弟弟居住的父母中午就来我家了,由我带着去拜访玉贞姨。还是跟以前一样,姐妹俩总有说不完的话,至掌灯时分,她儿媳饭菜都上满了桌,可她们的话还没聊完。

60年啊,能再相聚,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幸事?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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