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桉树叶经由轻霜已将秋天的意志汲取。
失重的小花园需要换上一茬新品种,
它们现在开始进入去年此时的新秩序。
天空有莫名的蓝,像神明长住;
池水不可想象,枯荷也悬而未决。
可是,那个愚蠢的人却不能洞察这一切,
竟视这其中驱使他的灵魂为身外之物。
他曾习惯饶有兴致地回顾经历的生活,
想起一场不合时宜的雨还停在那里。
那场雨让他昏花的眼睛得到治愈,
耳朵获得新的韵律,心灵有了新的意念。
只是近来他常常会不自觉陷入沉默,
虽然神明几次希望他开口说出。
或许他突然从墙上那面镜子中看见
自己已不复当年那个青年的热情——
这些,理应无法给他带来什么欣慰。
直到有一天新的宿命重新找到他,
同样在雨中,同样让他昏花的眼睛
得到治愈,耳朵获得新的韵律,心灵
有了新的意念——他,这位垂暮者,
将按照他所乐于接受的一种方式
主宰自己,嫁接到一位青年的身上。
嗜睡者轻身翻过午后的重重梦境,
依然受他本能驱使,来到这里。
他在梦里梦外来回穿梭、忙碌,
希望不断移动边界,扩大他睡眠的地盘。
然而,这是多么不合时宜啊——
但凡以为是神所赋予的一切,
其实人间都可一一找到对应。
比如,意志有窟窿,枯枝生嫩芽;
灵魂在尖叫,世界裂开了伤疤。
梦外,一边湖水苦苦劝服,一边
烈风经过自己的旋涡守住平和。
而在他梦里,可怕的事情已经发生。
院子足够宽敞,还布置了盆景,
圆形廊柱投下的阴影像回忆。
神明住在这里已多年,
与人拥有着同一具身体。
他说:梨花。梨花便有了香气。
他说:樱桃。樱桃就结上红红的果实。
当他说到时刻发生的梦境时,
他似乎刚旅行回来,
身上携带着重新排列的灵感。
他在这里慢慢变老,忘了自己,
也感受不到来自庭院主人的回应。
有段日子,他为有大把空闲时间窃喜不止。
随后又陷入烦恼,为不知道如何花掉它。
他试着与谁结伴去山巅看凌晨四点的日出,
但发现那不是他所希望劈柴、放马的地方。
他也孤身一人走过荒野、沙漠和密林,
这些探险,并没有让他获得完整的灵感。
后来,他干脆整天整夜待在自己的书房,
起初他还能从几本书中目睹一些奇迹发生,
但不久他却感到连这些奇迹都无法医治他。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愚蠢的家伙,
白白被这些空闲的时间消耗着、浪费了。
仿佛这个世界还存在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
只是还没来到,但他终会因它而得以弥补。
在一日即将结束、可以安然入睡之前,
他发现白天尚未完成的工作仍在消磨着他。
这种烦恼让他浑身麻木,感觉不到疲倦。
窗外袭来的阵阵花香也不足以抚慰他;
夜色所虚构的一切,
倒让他看起来更加憔悴。
他重又下床回到书房,坐在灯光下
点了一支烟,写下今天最后一行句子。
这行无数次在梦里遗失的句子,
这一刻終于被他的欲望回忆起来。
原来,他的欲望一直醒着,
睁着混沌的眼睛眷顾着他的肉体,
只是陷在犹豫中不知道需要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墙上挂着的那面镜子——
呵,他想,有什么难为情的呢,
我要的不就是这苦闷吗?
夏天的热浪才刚刚过去,
初秋的薄凉就已在空气中弥散。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双手搭在一起,
面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突然,微风送来了桂花的馨香,
将他内心的某个部分唤醒。
他紧张地站立起来,双手有些发抖。
仿佛听到有人在说:请记住,
记住这身体内遗弃的声音——
不管它们是魔鬼的力量,还是神赋,
那日常的灵魂也需要眷顾,需要休息。
失眠者希望尽早回到现实的橱窗下,
看硅胶模特在身上慢慢恢复记忆。
夜幕下,什么都显得很陌生,
唯有新涌现的那些,还可辨认。
超市、车亭、路灯和沿街停靠的洒水车,
仍在旧秩序中等候着被他的梦境取走。
世界露出锯齿一样的边界,像是在返程。
围绕即将酿成的未知的意志,
他独自来到椭圆形花坛的喷泉旁。
整座广场,有各种声音聚拢过来,
像收紧的大海被它自己的波涛松开。
现在,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他要经历更多日常生活的真实感受,
才能将这烦扰的身心赋予存在的虚幻。
当他步入晚年,背微微有些驼,
他开始感悟时间对他已无太大意义。
仿佛有个被驱走了灵魂的人,
要从他沉溺的感官再生。
因此他把遗忘当作回忆;
把回忆,当作神明在对他开启。
他知道,他将很快成为一个逝者。
而他身体上仍然能够保持的那部分,
有时会被天使使用,有时是魔鬼。
现在,它们再也不需要面对爱;
它们已被爱所宽恕,融为一体。
整排银杏叶那铺张的金黄饱含了仁义,
一棵棵香樟用欲望似的香气抚慰彼此的德性。
如果不是因为秋日慈悲的心有所收敛,
墙角的夹竹桃甚至还会长出神秘的橙子。
在银杏、香樟和不走运的夹竹桃之间,
他希望他也能尽快完成自己的事业。
是的,他已届中年,需要摆脱一个个恶趣味,
在命运的密林里汇成一座无畏的树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