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艳丽
在文献中,人们对流行病的统称一般为疾疫。它的破坏性极大,是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极为不和谐的音符。据史料记载,在元明清时期,疾疫的流行曾达到过北京历史上的顶峰,尤以清代发生的疫情最为严重。
“势极猖獗”的疫情
有关北京地区疾疫的明确记载始于金朝海陵王时期。天德三年(1151)海陵王“广燕京城”,营建宫室,“既而暑月,工役多疾疫,诏发燕京五百里内医者,使治疗,官给药物”。到了清代,北京地区疫病频发,伤寒、天花、霍乱、白喉、鼠疫、猩红热等危害最大。
清代天花多次肆虐北京。天花又被称为痘疹或痘疫,传染性强,致死率高。据《清史稿》记载,“满洲兵初入关,畏痘,有染辄死”。顺治三年(1646)正月,京师痘疹流行。顺治六年(1649)三月十八日,辅政叔德豫亲王多铎染天花病亡。同治元年(1862)痘疹在北京地区再次大规模爆发。这年春季京畿一带持续干旱,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七八月间时疫盛行。据清末来华调查的日本人服部宇之吉在《清末北京志资料》中记载,“同治年间,北京痘疮流行,势极猖獗”,北京城内“呻吟之声流于户外,路上葬柩络绎不绝”。
霍乱传入中国始于嘉庆二十五年(1820),对人造成严重损伤,“获此疾者十有七八死,死甚速在一二日间”。道光元年(1821)霍乱传入北京后,“京师至棺木尽,以席裹身而葬”,可以想见它对人类生命安全造成的极大威胁。光绪二十六年(1900)北京再次暴发霍乱。第二年疫情继续发展,“每日因该病而死者达百余人”。(于德源《北京灾害史》)光绪二十八年(1902)疫情较前年更为严重,“京师数日内疾疫甚盛,死人无算,皆因霍乱。有顷刻死者,有半日死者”。(李文海等《近代中国灾荒纪年》)
北京作为全国重要的交通枢纽城市,虽不是鼠疫疫源地,但也因频繁的人口流动,极易成为鼠疫发病区。宣统二年(1910)东三省鼠疫爆发,不久蔓延至北京,十二月北京出现首例鼠疫病例。几个客栈的客人突然暴病而亡。十二月十六日,正阳门外打磨厂三星客栈的东北锦州旅客王桂林因鼠疫暴亡。同日该客栈一名李姓客人暴亡,后刘姓等两名客人不治而亡。附近的排子胡同永泰和客栈亦有客人病亡。北京地区出现首例鼠疫患者后,清政府并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三星客栈王姓客人暴亡三天后才被埋葬,四天后该客栈才被巡警封锁隔离。这种延误造成附近地区陆续有人染病身亡,疫情逐渐扩散了出去。疾疫爆发的直接后果是人员大量死亡。
历史上,关于北京地区因感染疫病而死亡的具体人数,在文献中没有确切记载,但从诸如“死人无算”“路上葬柩络绎不绝”等描述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疾疫猖狂肆虐的程度。
隔离与避痘
为了控制疾疫的发展蔓延,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隔离的办法。睡虎地秦墓竹简表明,秦朝政府为麻风病患者专设“疠迁所”。东汉以后,史书上就有了隔离病人的记载,如《汉书·平帝纪》中提到,元始二年(公元2年),遭遇旱灾、蝗灾,“民疾疫者,舍空邸第,为置医药”。这是对病人施行隔离措施的最早记录。到了晋朝,隔离已发展成为制度。据《南朝齐会要·民政》记载,萧齐时,太子长懋等人曾设立专门的病人隔离机构——六疾馆,以隔离收治患病之人。唐代则是由僧人开设乞丐养病坊,以隔离收治病患者。而从宋代开始,出现了大量官办养病机构。较著名者如熙宁九年(1076)赵抃在越州所创之病坊,其起因是,当年春天,越州“大疫,为病坊,处疾病之无归者”。到了清朝, 这一举措依然适用。
清初京师痘疹流行后,染病者被强制出城。为防止疾疫蔓延,清政府下旨凡民间出痘者,即令驱逐城外四十里。为防止遗漏,地方官在执行过程中将身体发热及生疥癣等疮者全部驱逐。一些贫困家庭被迫隔离后,无以维生,甚至将子女抛弃路旁,场面十分悲惨。监察御史赵开心巡视时,目睹惨状,奏请凡出痘之家,痘疹已见者,方令出城,并建议在城外四十里,东西南北各定一村,安置出城百姓。赵开心所奏得到允准,皇帝令工部选择村庄,供出城隔离的家庭居住。
除了隔离之外,在疫病流行期间,清政府还多次取消国家重大庆典活动,以避免人员聚集,包括皇帝在内也不敢贸然前往公共场所。在清代,元旦、冬至、万寿节被称为三大节,皇帝接受文武百官的参拜和朝贺。正月初一日为元旦。万寿节是皇帝的生日。冬至日皇帝要去天坛祭天,百官上殿向皇帝表示祝贺,因此,冬至被称为冬至节。这三大节的活动,礼仪重大,非同一般,除非遭遇重要变故,一般每年如期举行。但若时年疫病流行,此类重大庆典活动都会取消。如顺治二年(1645)十一月冬至,以京城出痘者众,免行庆贺礼。顺治三年(1646),因京师痘疹流行,停止万寿节朝贺。顺治六年(1649)正月初一日,因避痘,免朝贺。
清初,皇帝多次前往南苑避痘。南苑即南海子,元代称其为“飞放泊”,广四十顷。“飞放”是指从元代开始,“冬春之交,天子亲幸近郊,纵鹰隼搏击以为游豫之度,谓之飞放”,而南苑就是“飞放”之所在。明代增广其地,辟门修桥,置二十四园。清初作为皇家苑囿,顺治帝经常来此春蒐冬狩,讲武习勤。这里,地广人稀,空气清新,自然也成为了皇帝避痘的首选之地。《清实录》中多次出现皇帝避痘南苑的记载,如顺治九年(1652)正月朔,因皇帝避痘南苑,免行庆贺礼。顺治十三年(1656)正月朔,因避痘南苑,免朝贺。
在避痘期间,加强对人员流动的管理也非常重要。清代蒙古、青海、西藏等地区的少数民族各部王、贝勒、贝子等人员需要轮流进京朝觐皇帝,即年班。清代将已出痘者称为熟身,未出痘者称为生身。年班部落中未出痘者,不必来京,改为赴热河觐见,跟随皇帝行围。在树木葱郁、天高云淡的塞外接见各部族王公,可以消除他们对染痘的畏惧。另外,如果科考之年发生疫情,考试也会延期举行,如道光元年(1821)京城时疫,顺天府乡试就被推迟了一个月,于九月份举行。这些都是对人员流动加强管控的举措。
防疫與救治
随着人们对疾疫认识的逐渐深入,相关的防疫和救治工作也逐渐全面而系统地在北京地区开展起来。
设立专门的防疫机构。清初太医院设置痘疹科,专门对痘疹进行研究。清代分科曾多次改制,顺治时期分设十一科,即大方脉、小方脉、伤寒科、妇人科、疮疡科、针灸科、眼科、口齿科、正骨科、咽喉科、痘疹科。嘉庆二年(1797),将口齿与咽喉科、痘疹与小方脉各合为一科,成为九科。清末新政时期机构改革,设立民政部,卫生司为下辖五司之一,主要负责防疫工作。宣统二年(1910),民政部借鉴国际经验,与中央各部,即步军统领衙门、顺天府等部门商定,成立卫生会,通晓西医人员参与其中。
推广防疫疫苗的接种。在清代,为了加强防疫,接种疫苗成为控制天花病流行的重要举措。关于天花的记载最早出现在汉代,后世医生一直在设法寻找良方。清代朱纯嘏著有《痘疹定论》一书,书中记载,早在北宋时期,就已经有关于种痘的探索。这比欧洲的牛痘接种早了一千多年。中国传统的种痘方法最初为吹种,这是一种民间的种痘法,最早起源于明朝隆庆年间(16世纪下半叶),又称吹鼻种痘法。它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方法叫旱苗法,即取天花者的痘痂研成细末,加上樟脑冰片等吹入种痘者鼻中;另一种方法叫水苗法,就是将患者的痘痂加入人乳或水,用棉签蘸上,塞入种痘者的鼻中。这两种方法都是为了让种痘者轻度感染上天花,发烧出疹,再经过精心护理,病症消失后,就相当于已得过天花,从而具有了免疫力。痘痂叫做“时苗”,由于其毒性比较大,不能百分之百保证被接种者的生命安全,“苗顺者十无一死,苗凶者十只八存”,因此,中医又发明了“熟苗”接种法。所谓熟苗,指的是以接种发出来的痘作为种苗,经过养苗、选炼,连续接种七代后,火毒汰尽,用来给健康人种就非常安全了。
派遣医护人员参与救治。太医院主要服务对象是皇室成员,疫情严重期间,清政府也会临时调派太医参与抗击疫情的工作。同治六年(1867)京城时疫流行,清政府令太医院开方剂,交给五城发放。康熙十九年(1680)六月,皇帝除继续在五城开粥厂赈济饥民外,还派遣太医三十人为身染疾疫的饥民治病。到了清末,内外城官医院的建立是防疫举措的新变化。《内外城官医院章程》总纲明确指出,医院为官立性质,为患者免费诊治。普通百姓、海陆军军官士兵、各级学堂的学生、巡警人员等都可来看病。官医院设置专门的隔离病房,与其他患者隔离诊治。宣统时期,爆发于东三省的鼠疫,随着患者的南下,传入北京,引起巨大恐慌。内外城官医院支援了很多防疫药品和医疗设施,蔓延至北京的鼠疫最终得以控制。
调拨专款救治病患。在疾疫流行期间,如果患者得不到有效救治,不仅自己的身体健康受损,还会成为移动的传染源,随时威胁更多人的生命健康。 因此,为了能够尽快控制住疫情的蔓延,清政府通过划拨经费,专门救治病患。如道光元年(1821)八月,政府紧急拨付两千五百两白银,用于救治疫区病人。清初顺治时期,政府在景山东门外建了三间施药房,康熙时期曾增建,直到康熙末年才停止施药。光绪时期疾疫流行,清政府再次启用施药房,身染疾病者可以直接去那里领取药品。
设置专人专责处置尸体。道光元年(1821),京城内外因疫病猝然辞世者众多,许多家庭无力置棺敛埋。于是,清政府让有关部门安排专人负责散发棺木或帮助掩埋尸骨。这一措施既符合中国传统道德规范,又能有效隔离传染源,防止疾疫的进一步扩散。
应该说,隔离与救治是清代北京应对疾疫的两个重要手段。那时候的中国,整体的医疗水平并不高,相应的医疗体系建设更无从谈及。即便如此,中国人在“摸爬滚打”中还是寻到了一些行之有效的防控手段和救治方案,为人类社会共同战胜疾疫的肆虐贡献了中国经验。
(作者简介:張艳丽,北京市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
责任编辑 / 金蕾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