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若曦
去年十月,我的妈妈在日本大阪的北野医院做了腱鞘手术,并住院两周时间。相对于日本的医疗水平先进、医院环境整洁这些老生常谈,给我留下更深刻印象的,是护士们的悉心照料。妈妈说,护士们除了履行专业的医务职责外,她们总会表现出一种“我很在意你”“你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亲切。这会让病人感到安心,而安心有一种神奇的疗愈效果,仿佛伤病也恢复得更加快速了。
妈妈不懂日语和英语,当我和翻译不在的时候,交流就成了很大的问题。一位喜欢漫画的护士便用自己的休息时间绘制了一些指导漫画,教她如何配合医务工作,如何术后使用厕所,如何做一些简单的恢复性训练;这些图画虽不似专业画家所绘的那般精美,却也心思巧妙、俏皮可爱。而一位曾在北京大学医学部留学过的护士甚至专门为了照顾妈妈,又一次拾起了中文,开始重新学习。术后最疼痛的时间里,她的管床护士每每来测量和监控各种体征数值时,总会拉着她的手说些鼓励的话语,哪怕听不懂,但她充满元气的温柔笑容却有着近乎神奇的安抚魔力。
后来妈妈逐渐康复,医院餐对她来说就变得太寡淡了一些;有天我去看她之前吃了炭火烤肉,衣服上附着的香气勾得她馋虫大发,央求我偷偷“走私”一点烤肉给她打打牙祭。征得医生的允许后,我带了一份烤肉外卖给她,她刚要大快朵颐,恰逢护士来送医院餐,她赶紧把烤肉藏起来,并在护士叮嘱她好好吃饭的时候一脸无辜地连连点头。吃过烤肉之后,医院餐有些吃不下了,她想了想,把剩下的大半盒米饭和蔬菜推到我面前,勒令我帮她吃掉。见我诧异,她解释道,她的主管护士每顿都会检查她吃过的餐盒,若是剩下的太多,便会前来非常担心地询问,是否身体不适、心情不好而造成了食欲下降,或者菜品不对胃口?妈妈不想她们担心,但又不想让她们知道自己偷偷吃了烤肉,“因为那样她们就会觉得我很不乖了”,言语中还带点娇嗔。我扑哧笑出声来,不知是否被照料得太好,这平时雷厉风行的五十多岁女强人,住了几天院倒愈发像个孩子了。
在2017年,日本近1.3亿的人口中,有130万护士从业者,相当于每100人口中就有一位护士,这个比例是国内的三倍。同时相较于中国,日本社会的家庭关系比较疏离,父母往往不与子女同住,老人的病床前也少见子女日夜陪护。妈妈住院的那层楼,她这个“外国人”是唯一有子女时刻陪伴在侧的病号,但其他的病人们倒也丝毫不寂寞可悲。可以说,他们所缺失的来自家人陪伴和心灵治愈,是由护士们填补起来的。有位视力退化的老人,尽管公共就餐区一直播放着电视节目,他却似乎更喜欢报纸,我帮妈妈领饭的时候便总能看到护士为他读报的身影。而一位刚做了手术行动不便的阿姨,大概是喜欢华灯初上时的万家灯火,护士便在每天傍晚用轮椅推她到病房大厅的落地窗前,看城市中亮起的温暖星河。
陪妈妈住院的两周时间里,我总觉得,护士像是全能的超人。一方面,她们的工作非常专业:辅助和履行医生制定的治疗方案、监控病人的各项体征、应对紧急突发状况;另一方面,画漫画、学外语、检查餐盒来关注病人的食欲和心情,读报纸、看夜景,这些看似琐碎日常的细节处的用心虽不能直接治愈疾病,却往往有着治愈心灵的力量。
日本看护协会的官方网站上,每逢护士节,都会刊登年度最佳护士事迹征文,来自千叶县的关口先生分享了一则很令我触动的故事。像是很多日本家庭一样,关口先生的父亲是个非常敬业的“工作狂”,因而陪伴妻儿的时间很少,即使在家中也总是严肃、古板且少言寡语的,所以关口先生自小与父亲的关系就非常疏远,成年后也生活在不同的城市,甚少往来,直到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脑病,时日不多。待关口先生来到父亲所住的医院探望时,父亲已然认不出他来了,意识也常处在模糊的边缘。因为父子感情淡薄,当父亲突然呕吐的时候,作为儿子的自己本能只想逃离躲闪,一旁的护士却冲上前去,并不急着为他清理,而是拉住老人的手去低声安抚道,“没事了,不要怕,我在呢”,哪怕自己的衣服和头发上沾染了呕吐物也一直保持着鼓励的微笑,等老人的情绪平稳下来才开始收拾和清理。在医院的这几日,关口先生所了解到关于父亲的事情比过去几十年都要多。父亲意识模糊的时候,总会回到自己尚在工作岗位的年代,他会突然厉声问屋里的人,“北方牧场的奶牛如何了?” 而父亲的护士便会心一笑,扮演起下属,对答如流,“我立刻就去查看它们,这个时节一定会多多留心!”然后出去溜达一圈,叫上其他几个同僚一起回来“汇报奶牛的情况”。这是关口先生第一次知道父亲的具体职业,知道父亲是如何谋生养育了一家老小。关口先生突然意识到,自己缺失父爱的同时,父亲也缺失了来自子女的温暖,而这份温暖却在弥留之际时,被医院的护士们填补了起来,她们每天做的日常小事却很可能弥补了父亲的一桩人生憾事。
对待将死之人,哪怕死亡是必然来临的,哪怕结局并不能被改变,每一时、每一秒的“生”也应该被给予足够的体面和尊严,这是护士在琐碎的细节上才能牢牢守护的东西。
而有的时候,琐碎的细节处也会孕育出奇迹,一位来自爱媛县的筱川护士就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十多年前,她看护了一位因为车祸而重度昏迷的21岁年轻人,每日陪伴青年的是她和青年悲痛欲绝的母亲。整整三个月时间,她们一起尝试了无数种办法,试图去刺激和唤醒年轻人,却无法得到任何回应。就连医生基于专业的判断也暗示年轻人可能会转为植物人,不会再醒来了。母亲一直不愿放弃,而筱川护士则说,只要母亲还在坚持,她便需要有人陪她同路前行。有天,母亲看到别人在吃冰淇淋,低下头,很落寞地小声嘟囔了一句,“他從前最喜欢冰淇淋了……”,筱川护士听到了,突然想到可以尝试给年轻人喂食一点冰淇淋。在获得医生的首肯之后,母亲和筱川护士买到了年轻人从前最喜欢的口味,在一小口之后,他仿佛自主张开了一点嘴巴,像是在给出回应!就这样,母亲和筱川护士更加坚定了决不放弃他的想法,而年轻人在之后的刺激和治疗中,奇迹般地苏醒了过来。筱川护士说,这个被护士的细心、母亲的坚持(以及冰淇淋的美味)而给予第二次生命机会的年轻人,后来基本康复、回归社会,最近还回来探望过自己,而这种感觉便是身为护士最美好的回报了。
一位叫做小野寺的护士曾在往年的护士节活动中分享过这样一个故事,得到了很多共鸣。她刚成为护士的时候在儿科重症病房工作,护士站是被白色帘布隔绝出来的一方小小空间。有天,大家抢救了一整夜,手术台上的新生患儿还是离开了,所有人的情绪都很低落,护士长把她们带回护士站,拉上了白色帘布,说,“现在是我们的时间了,那么我允许大家哭泣五分钟。五分钟之后,请你们重新开始微笑,去治愈下一个孩子。”是啊,在充斥着真实悲欢喜乐的人间当一名“天使”,必然是把悲苦留给了自己去负重前行,才能让更多的人获得“治愈心灵的力量”。而我们能做的,比起一句“谢谢您”,我想,更好的话语是“我理解,我懂了”。
护士的治愈,在于专业,也在于温暖。图为济南市第三人民医院消毒供应中心护士徐仁英正在显微镜下检查手术器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