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超
(贺州学院 南岭民族走廊研究院,广西 贺州 542899)
门楼作为我国传统建筑之一,是人们日常进出村落的主要甬道。由于自然条件、政治、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的影响,我国的门楼建造方法、建筑形象丰富多彩,也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景观遗产。对于国内民间门楼的研究,目前学界已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主要是从建筑和艺术学等学科,对民间村落门楼的类型、特征、形制、装饰等方面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如陈凌广[1]、熊青珍[2]等对门楼的装饰艺术进行了考察。而鲜有从社会文化的角度对门楼的功能进行诠释,杨弦[3]、何峰[4]、王宜川[5]等人对宗祠、院落门楼之上的砖雕及木雕艺术做了专门的探讨。从门楼研究的地域来看,南岭走廊中段村落门楼的研究成果并不多见,特别是富川瑶族自治县作为潇贺古道和南岭走廊的核心区域,民间保留了大量明代以降的门楼建筑,为研究该区域的门楼文化提供了丰富的素材。
富川瑶族自治县位于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地处桂东北部的富川,在五岭中段的都庞岭以及萌渚岭的余脉之间,“东接湖南江华,南界贺县,西至恭城,北连湖南永明,西南至界牌村接昭平县”[6]9。富川是由北方进入岭南的重要陆路通道之一,具有非凡的军事意义,清初地理学家顾宛溪曾言,“从道州而风驰于富川、临贺之郊,则两粤之藩篱尽决矣”[7]3802,由此可见一斑。优越的地理位置使得富川成为沟通中原与岭南的桥梁,众多民族在此汇聚,与外界交流相对频繁,亦深受湘、楚、粤等各方传统文化的熏陶和感染,“其编户,民、瑶杂处,有南越风,是亦楚粤唇齿居要者”[6]10,留下了多元的文化遗产。富川村寨门楼就是其中一道绚烂夺目的文化景观,本文以近年来笔者在富川村寨考察时,收集的70 余座门楼资料作为分析研究对象,试图揭示其背后的社会文化功能,以求教于方家。
传统民居作为一种文化景观,是该区域人们在长期的特质生活的历史积淀,反映了该区域具有代表性和特质的文化,也反映出与当地人们生计方式、日常习俗及其审美观相关的特点。富川村寨门楼广泛分布于县辖区内各乡镇村落之间,存在于人们的日常作息之中,与人们的生活、生产与沟通交往等活动紧密相关,也构成了富川瑶族自治县村落社会具有标志性的文化景观。
富川村落门楼具体创建于何时,现今已不能穷究。仅从现存的碑刻资料记载来看,它的建造当与宋时因躲避动乱或因迁官等原因,经由湖南、江西、山东等地,通过南岭走廊中段陆路交通而客居广西富川的流民群体有关。正如富川岗中村蒋氏先民,本由湖北“襄陽而发迹,宋迁富邑,族聚沐龙”①,遂建有宗族门楼。该村周氏家族亦由宋代迁入,其祖“自舂陵登宋进士第,历官会稽、绍州,授中顺大中大夫,先归老于贺州之富川平鼎洞天井塘”,“后爱长标之胜,遂聚族于斯”②。“长标”即“长标岭”,“在(富川)县北六十五里。相传李靖讨萧铣收岭南地,常驻师植标于此”[7]4844,故得名。周氏因做官而客居广西富川,又被富川优越的自然环境所折服,便带领家族定居于此,并创建标榜其身份地位的门楼建筑。
富川虽自宋代便有了门楼建筑,但是却因年代久远,在各种自然和社会因素的破坏下,基本已经损毁殆尽。直至明清时期,随着当地经济文化的发展,社会动乱的频繁爆发,门楼的修造才慢慢得以恢复,并逐渐兴盛起来,形成了以砖木或土木结构为主的独具特色的村寨门楼建筑,因而富川现存的村寨门楼全是明清至民国时期的文化遗产。
近年来,随着人们经济生活水平的提高,旧式房屋和古村落遗迹正在遭受难以抑制的改造,甚至破坏。根据笔者近年来深入富川村落的田野调查统计,富川村落还尚存不下70 座门楼建筑遗迹,具体情况见表1 所示。
表1 富川现存门楼统计表③
从表1 内容和田野调查资料,我们可以看出富川村寨门楼的命名和分布特征:从村寨门楼的名称来看,其命名方式主要以门楼的朝向、方位、族群姓氏及建筑特征等为依据,这是由当地门楼的空间分布,以及族群间的地域、血缘关系等因素所决定的。富川村寨门楼可以分为外向的“方位门楼”及内向的“宗坊门楼”两种类型。“方位门楼”主要分布于村落外围,与村内主干道相连接,是村落内外交流的通道;“宗坊门楼”则分布于村落内部,是某一坊居,或主要由某一姓氏宗族聚居的里巷,他们严格的划分开来,形成了一个个独立的生存空间,各自管理着自己内部的日常生活,如富阳镇大围村就有“填平坊”④与“东塘坊”⑤门楼。
就富川村寨门楼的地域分布而言,这些传统的村寨门楼主要集中于富川北部与西部等毗邻湖南永州、广西恭城边界的丘陵地带,尤以麦岭、朝东、城北、葛坡、富阳等城镇所在村落居多,形成半弧式分布带。这是由当地深刻而复杂的自然环境和人文因素所决定的。这里有“潇贺古道”贯穿其间,而门楼建造较多的区域基本都在这条古道之上,或其邻近的周边地域,因此交通便利,对外交往也较为频繁。⑥这就推动了当地文化的发展,“富水辟处岭表,实迩衡、湘旧志谓:‘声教在八桂之先,人物萃三江之秀’,非溢美也。宋明以来,科甲蝉联,衣冠文物,几埒中州”[6]27,为门楼的创建奠定了文化基础。此外,富川是著名的瑶乡,它与湘南、粤西北的两大瑶区相接近,形成三方互为犄角的瑶族生存空间,“其零星村落附之瑶源”[6]15,因此,明清时期该地时有社会动乱发生。为了加强对该地区的管理和控制,明清两代政府在此设立了诸多的卫所、营地⑦;为了进行有效的防御,富川居民也主动地建立起自卫组织,“附城相连村寨,皆为团堡,守望相助”[6]15,而村寨门楼便是“村寨团堡”的重要防御措施之一。
中国近代著名的建筑大师梁思成曾说道:“一国一族之建筑适反鉴其物质精神”“中国建筑之个性乃即我民族之性格”[8]11,巧妙的点出了古代建筑与民族文化精神间的联系。建筑是文化的载体,能够深刻地反映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乃至一个地域内人群的物质和精神面貌。村落门楼建筑便是富川传统文化十分重要的物质载体,是富川传统居民物质和精神文明的集中表达。村寨门楼作为富川地区的特色建筑,历史时期,在当地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地理等自然与社会环境的影响下,被当地民众赋予了丰富多彩的文化内涵及社会功能,具体可以从以下几个层面来概括。
门楼作为门的延伸形态,与门相同,都具有控制通行这一最为基本且实用的功能,是“作为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的连接点,或是空间序列之间各个层次的连接点”[9]2-3,即其在空间界定上的作用。门楼与墙垣的关系是对立而统一的。墙垣的作用重在隔离外部空间,门楼则是为出入建筑物内部所创造的通道,即起到了连通的功能。同时,在形式上门楼贯穿了两个互相隔绝的空间,强调了内外的分别,实际上又是对城墙隔绝功能的加强。所以门楼的这种连通并非无所筛选、任意而为,而是建立在鉴定、辨别的基础之上,接受了一部分人,并排斥了另一部分人。因此需要“朝辟而暮阖”⑧,白天对外敞开,与人方便,夜晚降临前则需关闭,以防贼人入侵。
分布于村落外围的“方位门楼”,严格地执行了作为辨别内外居民的任务,有秩序地对往来村落内外的人群进行身份的鉴定,“以作关键”⑨之用。除却对外来人员的界定外,“宗坊门楼”在村落内部也进行了严格的区域划分,将不同地域、血缘关系的人群进行了深层次的界定,割裂出不同的生存区域。每个“宗坊门楼”之内便是某支强宗或同坊内民众的居住地,起到了隔绝他姓与我姓、外坊居民与本坊居民的生活空间而起到“安镇一坊居”⑩的作用。这些空间结构的整合,对他族与外人的界定,反映出村落内部的复杂的人际关系和族群关系,故“敦厚仁里”⑪成为村落居民的共同美好追求。
门楼在沟通和识别内外的同时,已经体现出一种普遍的防卫意识。门楼的防御自卫作用是显而易见的,它“是一种安全设施,可以有效地抵御外界的入侵,使内部得以隐蔽”[9]2。明清时期富川村寨门楼的广泛建造,便是乡村社会出于防御地方盗匪入侵的一种极为重要的手段。因为不设门楼,则“出入未有约束,不便防御”,“是以竖造门楼”⑫,用以御敌于外,卫我于内。
富川村寨门楼的御敌功能并不是单一的。一方面,富川村寨外的“方位门楼”,为保障村落的安全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另一方面,村寨内部的“宗坊门楼”,又为各大姓宗族或各坊居民抵御闯入村落内的外敌提供了条件,形成了两道强有力的防御工事。此外,门楼里厚重的木质栅栏和隐秘的枪口,甚至于建设在门楼附近,与门楼交相呼应,共同组建成村落防御体系的炮楼,无不说明了门楼在对待外来侵害时突出的御敌自卫功能。
门楼也是个人、宗族或坊民、村落的身份与等级的象征,是他们展现自身社会地位和实力的重要标志之一。在古代中国乡村,门楼的建造往往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人力、物力和财力,因而高门大户和实力雄厚的村庄才有相应的能力募捐到足够的钱财和组织起相应的人手进行修造。
门楼的建造事关每个居民的荣辱,故而在村中长者或村中富豪之家的倡议下,他们通常会义无反顾的参与进去。为了彰显自己的功绩,遗馈子孙以福泽恩惠,他们的名字往往得以“勒诸金石,以垂厥后”⑬。正如前人所言,门楼的修造“一以壮观,瞻洵善举也”⑭。但实际上,真正能够留名于上的都是支配乡村权力的豪家富户。乡里豪族和士绅阶层们尤为乐于提倡并从事于此类公共设施的建造,一方面,这为他们获得社会声望提供了服务,进而维持了他们在乡里社会中的地位;另一方面,这也是乡里士绅套取经济利益的重要手段[10]249。
富川村寨门楼还具有一定的文化功能,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第一,门楼的装饰象征着个人、宗族、里坊,乃至村落的脸面和精神面貌。“即使最简单的住宅,人们也要在大门外建成门头、门脸”[11]45,用以彰显风采。对门楼的修建和装饰就如同对个人的装扮,能够体现出地域内族群的整体修养和文化素质。文风兴盛的村落或宗族,往往会在各自的门楼上,或题字赋诗,或绘画山水,以示其文化风貌。富商大贾修建的门楼,则装饰以各种类似金钱的符号,以显示其家族之富裕以及对财富的无限追求。
第二,门楼的建造与居民的风水信仰关系紧密。对门楼的修建被居民普遍的视为一种潜在的功德,“前任建立门楼,以作关键,以培风水。一门衍庆,四壁光辉,前绩昭垂,后昆丕显”⑮。既可以彰显自家祖先之光辉,亦可庇佑和维持后代子孙之福泽。门楼之上还兼有各种风水挂饰,若八卦、符剑之类,暗含辟邪护村(或宗族)之意,其所表达的风水寓意自是不言而喻。
此外,有些村寨门楼的两边墙壁上往往还建有两个圆形空洞,称之为“虎眼”。“虎眼”既可作为军事瞭望的通道,亦可成为聚纳风水的工具。富川葛坡镇深坡街村蒋氏宗祠内部的一通碑刻中就这样写道:“吾村前之左右,各立一门楼,上开两虎眼,下设一大门,所以镇煞而运财也。门前直达河边,宜宽涧以吞秀气。后之人两旁起造宜远,不准遮蔽楼上两虎眼与大门,如有犯封抗禁,故造正中,合族共攻毀折。”⑯虎眼与门楼大门起到了吞聚风水,“镇煞运财”的积极作用,因而宗族对村民在此修造建筑进行了严格的规范,如若有人违反规定,修造了掩盖门楼虎眼和大门的建筑,就会遭到村民的集体拆毁。位于“潇贺古道”之上的富川葛坡镇深坡街村在明清时期可谓盛名于外,这里科举昌盛,文人辈出,达官富户数不胜数。据该村J 村民所言就是因为当地的蒋氏宗族祖先在该村南北地段各建一座有虎眼的门楼所致。这两座门楼为蒋氏镇压风水,保证了村落的繁荣昌盛,甚至由此遭到了邻近村落居民的羡慕和嫉妒。“文化大革命”期间,邻村村民便借着“破四旧”恶意破坏了该村北边的门楼虎眼,用泥土将其封盖住,由此导致该村的衰落。改革开放以后,随着文化风气的开放,在乡里领导的组织和村民一致建议下,北门楼被封闭的虎眼又重新被打通,村落才逐渐复兴,人才辈出⑰。
广西富川瑶族自治县地处湘桂边界,自秦汉以来,便是中原移民进入岭南地区的重要通道。这里族群众多,是多元文化交流汇聚之地。明清之际,形成了极具地域性特征的村寨门楼建筑。富川村寨门楼现存不下70 座,主要分布于邻近的湖南江华、永明(今江永县)二县、广西恭城边界,呈现出半弧式分布带,这是由当地便利的交通,以及明清之际,该地区文化的发展和动荡的社会环境所引起的结果。作为富川地区独具特色的传统建筑,它与当地居民的生活、生产活动紧密相连,在历史时期,随着当地社会环境的变迁,村寨门楼被居民们赋予了诸多的社会文化功能。它既是乡里村落沟通内外、御敌自卫的重要措施,也是居民、村落社会地位和实力的象征,还是体现当地村落特质、风水等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富川地区的瑰宝。在国家和地方政府大力实施乡村振兴战略的今天,对村寨门楼建筑内涵及其背后社会文化的揭示,有利于推动乡村旅游经济及文化建设的发展,应当允以足够的重视。
注释:
①摘自《重建门楼记》碑。中华民国十一年(1922)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岗中村,高47 厘米,宽85.5 厘米。
②摘自《重修门楼庭階记》(笔者案)碑。清嘉庆十年(1805)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岗中村,高 68 厘米,宽 113.5 厘米。
③表中所有数据均来自2018年8月10日至28日间,由广西师范大学江田祥博士及其学生何超、刘放进、张栋梁等团队成员在富川各地所收集的暑期田野调查资料。因为受到各种自然及社会因素的影响,表中数据恐尚有遗漏,但是基本能反映出相关情况。需进一步说明的是表中带双引号的门楼名称,均为笔者所题。
④摘自《鼎建门楼记》碑。清道光十八年(1838)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富阳镇大围村八角神亭左侧门楼墙壁内,高40 厘米,宽67 厘米。
⑤摘自《鼎建门楼碑记》碑。清道光十五年(1835)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富阳镇大围村八角神亭右侧门楼墙壁内,高39.5 厘米,宽69 厘米。
⑥“潇贺古道”位于湘桂之间,为楚、粤交通要道,沿湖南潇水,过永州、道县、江华,穿越都庞岭和白芒岭过富川,由贺县南下。富川县岔山村、秀水村、凤溪村、福溪村、油沐村、岗中村、栗木岗村等皆位于这条古道之上。
⑦如富川千户所、麦岭营、马山营等,详参《明史·兵志·卫所》《清史稿·地理志·广西》《(光绪)富川县志》等。
⑧摘自《重建门楼》碑。清道光二十年(1840)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城北镇二九村刘家门楼右侧墙壁,高33.5 厘米,宽79.5 厘米。
⑨摘自《重建门楼记》碑。中华民国十一年(1922)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岗中村,高47 厘米,宽85.5 厘米。
⑩摘自《重建门庭记》碑。清嘉庆三年(1798)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富川瑶族自治县城北镇凤溪村古闸门楼内侧墙壁上,高 51.5 厘米,宽 91 厘米。
⑪摘自《鼎立门楼记》碑。清光绪八年(1882)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油沐上村。
⑫摘自《重设门楼记》(笔者案)碑。竖立时间不详。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钟山县石龙镇大虞村虞氏门楼,高41 厘米,宽133 厘米。
⑬摘自《重建门楼庭階记》碑。清嘉庆二十年(1815)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岗中村。
⑭摘自《重修门楼碑记》碑。清光绪十年(1884)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油沐村大门楼左侧墙壁上,高67 厘米,宽101.5 厘米。
⑮摘自《重建门楼记》碑。清道光十三年(1850)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朝东镇油沐村,高35.5 厘米,宽73.5 厘米。
⑯摘自《重修宗祠捐资碑记》(笔者案)碑。清光绪丙午年(1906)刻立。现存广西壮族自治区贺州市富川瑶族自治县葛坡镇深坡街村蒋氏宗祠内,高57 厘米,宽145.5 厘米。
⑰2018年8月21日14 时25 分,访富川县葛坡镇深坡街村,蒋姓村民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