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学的三重根性走向自我完成

2020-05-14 13:46顾广梅
当代文坛 2020年3期
关键词:张炜

顾广梅

摘要:张炜在40多年的文学长旅中不依傍潮流或时尚,遵从内心召唤自铸文学之品质,不屈不挠地建构起一种有根性的文学,以此抵抗一切无根之物,从而生成自由自然、雅正冲淡的审美气度,并难能可贵地跃向自我完成的艺术高地。本文旨在探究张炜文学书写在生命根柢、精神根基和文化根脉上的三重根性特征和具体内容,发现其生成渊源或流变线索,梳理总结其中的启示性经验,重新把握和重新发现张炜及其文学书写的文学史价值。

关键词:张炜;文学的根性;生命根柢;精神根基;文化根脉;自我完成

阅读张炜,需要定力和耐力,尤其是在世界飞速变化、杂语喧哗的当下。①从20世纪70年代初期至今,40多年来他公开发表了1800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包括小说、散文、随笔、诗歌、童话等多种文体形式。在这场“文学的马拉松”里(张炜语),他倔强地将精神和思想的分量引渡进文学的沃土,始终追求厚重宽广又通透清澈的文学品质,追求自由自然、雅正冲淡的审美气度。他意欲创建并最终建构起了有生命根柢、精神根基、文化根脉的三重根性的文学,即有“根”的文学,以此抵抗世间一切无根之物,抵抗现代性社会转型期出现的某些无根的生命漂浮、精神焦躁和文化挪移。這无疑使他成为中国当代文坛不容忽视的独特存在。本文尝试沿着张炜文学书写的根性特征和具体内容展开深层探究,旨在梳理总结张炜及其文学书写给予当下文坛的重要启示,并由此重新把握和重新发现其文学史价值。

一  揭示生命根柢的本质力量与弱者、  困顿者生命故事的讲述

一百多年来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已经留下证明,优秀的作家有能力自觉地言说生命、解释生命。张炜所建构的有“根”的文学,最首要、最突出的特点或许便是始终以探求健全而完整的生命之根柢为己任,从容展开对生命本真、生命欲求和生命感知的细腻书写。他承继发扬中国传统文化对生命根柢的尊崇,一面倾听生命在面对历史岩壁或现实冰墙时发出的呐喊、低语,一面观照生命在某些特定文化境遇中呈现出的幻相、乱象,专注而执著地讲述一个个关于生命自由、生命尊严、生命真相的故事。

张炜的自我写作训练从20世纪70年代初期便开始了,1980年他在《山东文学》发表短篇小说《达达媳妇》,第一次在省级以上刊物亮相,短短几年间他的创作迅速取得全国性的影响,先后凭借短篇小说《声音》《一潭清水》连获中国作家协会1982年度、1984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1983年短篇小说《拉拉谷》获《青年文学》杂志社“首届(1982—1983)青年文学创作奖”,这自然给一位文学新人带来极大的精神鼓舞,从中亦可以管窥1980年代文学的评价标准。今天看来,这三部获奖短篇小说可视为张炜所谓“芦青河系列”的部分代表作,其扣人心弦的艺术力量不仅丝毫未曾减弱,反而愈久弥新,根本原因或许就在于作家的目光始终聚焦着像小罗锅、二兰子、瓜魔、徐宝册、金叶儿这样的生命弱者、困顿者以及像“骨头别子”这样的命运失败者,他一面细细刻画人物在生命困顿里咀嚼品咂的种种心事和百般滋味:焦灼、无助、迷惘、希冀、挣扎、忏悔……一面又让人物在命运的刀锋上释放出灼热的生命能量。小说绝不轻易对人物做出道德判断,相反,在故事展开的过程中不断给予人物裸呈生命实相的机会,给足人物生命行动的充分理由,与此同时,让人物与几成囚牢的自我命运展开紧张的搏斗。这些弱者、困顿者、失败者形象无一不被赋予了令人惊诧的“热力”和“爱力”(张炜语),如《声音》中的残疾小伙子“小罗锅”为了“像一个人一样地活”而自学苦读,他无比友爱地激励割草的伙伴二兰子;《一潭清水》中孤儿“瓜魔”顽皮痴憨,活得自由自在,与两位看瓜老人结下奇缘;《拉拉谷》中因不忠于婚姻而导致妻子早早病逝的鳏夫“骨头别子”用半辈子的禁欲生活来完成忏悔和自我救赎,他的女儿金叶儿拒绝接受他包办的婚姻对象,勇敢倔强地迎向自己选择的爱情……小说人物迸发出在生命困境中人与人之间的无比信任、无限温暖甚或精神烛照,揭示出生命根柢的本质力量,这使张炜的文学书写从一开始就建构起不同寻常的伦理向度和精神向度,也充分印证了评论家陈晓明做出的“文学是弱者的伟业”②这一直指文学本质精神的重要判断。他在1980年代初期创作的约20余篇“芦青河系列”短篇小说皆可作如是观。

自1983年始,张炜尝试在中篇小说创作上逐步发力,一直持续到1990年代中期,有10余部作品问世,其中像《护秋之夜》《秋天的思索》《秋天的愤怒》《葡萄园》《蘑菇七种》等都是引发彼时文坛热议的佳作。③这些作品除了文体建构上与短篇小说不同,在生命根柢的深层挖掘和生命本然的生动展演上却是一脉相承的,对漠视生命、欺辱生命的乱相进行奋力揭示和鞭挞反思,这意味着张炜的文学原点未曾挪移,而是愈加坚定。或许可以说,如果看不到张炜对生命自由、生命尊严的无限牵挂,忽视他拥抱生命、吟咏生命所付出的巨大关切,就无法完整把握其文学书写的丰富意义和真正价值,甚至可能做出单向度的片面理解。

至于奠定他在当代文学史上重要地位的一系列长篇小说,从1986年9月发表的长篇小说处女作也是代表作《古船》、到1992年问世的旷世奇作《九月寓言》,再到21世纪以来出版的《刺猬歌》《独药师》《艾约堡秘史》及被称为“长河小说”的《你在高原》等等,从某种程度上看,也都是以饱满鲜活的笔触持续展开了如何建构生命之根、涵养生命之气的生命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随着张炜对生命理解的多维多向,他对故事的处理、对人物的塑造越来越多地采用悖论式、两难式的结构方式,故事的内涵和故事的讲法也由此变得更加复杂曲折,人物往往跌入诸多矛盾的命运旋涡里挣扎着自救、自赎,发出生命呼告或喃喃低语,成为福斯特所谓的“圆形人物”,比如隋抱朴、隋见素、廖麦、宁伽、季昨非、淳于宝册等苦难者、矛盾者形象的成功塑造,寄托映射着张炜在社会文化转型期的生命之思与生命之惑,这也使张炜讲述的生命故事和塑造的人物形象越来越难以用某种简单的理念或者理论去笼统概括。

张炜是一位持有着大生命观的当代作家。他平等看待所有的生命物,包括一切人、一切动物、一切植物,他爱着每一生命,尤其是弱小的生命、美的生命,更是他倾心表现和用情观照的对象。他的大量散文随笔和近年来创作的童话及儿童文学作品在这方面也做了不凡的审美建构。2020年1月张炜的非虚构作品《我的原野盛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部自传性的个人成长史解开了一个谜:张炜的大生命观由何而来?答案是明晰的,它来自原野、来自大海、来自半岛上所有生命的慷慨馈赠。张炜正是用持续不断地书写生命故事,探究生命根柢,热烈地回报给予他最初生命启蒙的那场饱含爱、信任、忠诚、勇气、牺牲的“原野盛宴”,由此,他的文学书写如此醒目地成为一场充满无限热力和爱力的生命行动,如同托尔斯泰的慨叹:“我每一次用笔蘸墨水,都在墨水瓶里留下了自己的一点血肉。”④张炜的文学书写与他自己的生命世界也早已融为一体,后者灌注前者以生命本体论意义,二者交相辉映。

二  完整健全的人文主义精神根基与文学的超越性、终极性探索

对每一位作家而言,有无精神之根基是影响其写作立场、写作持续性的重要因素。探究张炜文学书写的精神根基,需要梳理他庞大复杂的精神资源系统,其中最不容忽视的是他在散文随笔、公开演讲中多次提及的那些“老书”。他不仅自己痴迷读“老书”,还倡导现代人要多读。在他看来,“老书其实也是当家的书,比如中国古典和外国经典,一些名著。”⑤他所谓的“中国古典”,既包括了先秦文学、诸子散文、唐诗宋词等,特别是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苏轼等古典文学大师的经典作品,另外还包括了中国现代作家如鲁迅、孙犁等的名篇。2019年中华书局再版了张炜的“古典四书”《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完整呈现他耗费20多年心血逐步完成的对中国古典文学最核心部分的参悟与思考,它们构成了张炜精神资源的重要组成部分。他所谓的“外国经典”则包括了苏俄文学、拉美文学、西方古典文学及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所有文学大师的佳篇名作。⑥他由衷盛赞这些“老书”的价值之大,它们是“时间留下来的金块”,已经经受了历史长时段的检阅,更为重要的是,它们“在精神上非常自尊”,大多数时候“老书”不讲离奇而玄妙的故事,现代人读之会颇感“微不足道”“无所谓”,但是它们却彰显了人类史上那些伟大的灵魂矗立起来的“精神高度”,比如他称道托尔斯泰的《复活》写出了伟大的灵魂才饱有的痛苦、震悚与深刻忏悔的能力,而这恰是现代人早已麻木冷漠之处。读“老书”,对陷入精神洼地甚至精神堕落的现代人近乎有强心剂的作用,所以他诙谐地说,“我每年读一二次,让它的力量左右我一下,以防精神的不测。”⑦

深究之,张炜在“老书”里收获的精神资源,包括从中国古代哲人如孔子、孟子那里继承来的以人为本的仁爱思想,从古代文人雅士如屈原、李白、杜甫、陶渊明那里继承来的悲天悯人、同胞物与的精神,并且与现代知识分子具有的人文精神相联系、相打通,在文学的沃土上对美、自由、尊严、正义、理性等人类普遍尊崇的精神价值进行终极探索,而这些精神价值来自生命天性的根本要求,是与生命根柢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张炜建构的有“根”的文学,包孕着完整健全的人文主义精神根基。他塑造的一系列身处边缘或困境的人物形象,如葡萄园里走出来的诗人老得、海边磨坊里的思考者隋抱朴、困守着“孤岛式”农场的反抗者廖麦、在革命与养生之间两难选择的“独药师”季昨非……无一不是透过对这些人物的精神肖像的细笔勾勒,揭示其精神的苦痛或迷茫,力现其精神尊严和人性光芒,使弱者不弱,而是拥有远远高于平均数的“精神海拔”。小说通过生动呈现人物精神世界的丰富性和精神选择的艰难性,随之打开与时代、与现实、与世界的多重连接,这使他小说叙事的幅宽与精神的幅宽成正比。他对社会文化、世道人心进行精神把脉时,或是表现为对现实矛盾的正面强攻(《秋天的愤怒》《秋天的思索》),或是表现为对历史悖论的反复思辨(《古船》《独药师》),也或是宕开一笔写尽大地风流(《九月寓言》),甚或是极尽美文之能事抒写物性人性于一体(《蘑菇七种》《刺猬歌》)……凡此种种,都是他万变不离其宗地探究现代人遭遇生命困顿,陷入精神困境时的种种问题或难题,小说也获得深刻的反思性、思想性的别样魅力。

仔细梳理张炜的小说、散文、随笔等各类文体的写作脉络,不难发现他对完整健全的人文主义精神根基的探索绝非一日之功。除了在小说的虚构世界里持续叩问心灵、澡雪精神,他还十分擅长用具有真实性、思辨性、抒情性特征的散文或随笔来讨论人类遭逢的精神难题。如前所述,他對中国古典人文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进行过细致而深刻的观察、思考和辨析,于是在时代境遇里他才能对现代人的某些精神症候做出较为准确的望闻问切。2013年张炜写下的《未能终结的人文之辩》一文可视为他直面人文主义精神所遇困境而发出的诘问、质疑和吁求。1993年知识分子们在上海发起的人文精神大讨论留下许多未解之题,但“讨论”这一形式本身今天看来其实已经是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这是历史的后效或者说历史的延伸力所证明的。张炜著文再辩人文精神,从该文的形式到内容看都具有很强的讨论性、对话性,说明他的精神之维已经扎根在人文主义的复调世界,那里的精神对话充满迷人的魅惑。他之所以强调“人文之辩”没有终结,是因为20多年过去了,物质欲望时代的犬儒主义愈加尘嚣其上,他不无激愤地指出:这种犬儒主义“将一切统统搞反:高的服从中的,中的服从低的,低的服从恶俗”,⑧相比之下,完整健全的人文主义所推崇的理性、及其衍生出的怀疑和批判精神、发现奇迹和保持敬畏的精神等等反倒都成了令人侧目的奢谈。

显然,张炜对人文主义精神根基的把握,有着不同寻常的切入路径和最终指向,这从他对作家与时代之复杂关系所作的极为精妙形象的思辩中可以管窥一二。他如是说:“相对于自己的时代而言,他们也不该是一般的有见解。有时候他们跟时代的距离非常近,有时候又非常遥远——他们简直不是这个时代里的人,但又在这个时代里行走。他们好像是不知从何而来的使者,尽管满身都挂带着这个星球的尘埃。这就是作家。”⑨抄录这段话于此,不仅因其提供了问题的部分答案,还因感慨于中国当代作家的思辨力、自剖力已然强大,能与世界文学史上的优秀作家相颉颃。它阐明了张炜身为作家的自我精神方位以及他对“作家”这一理想身份近乎完美而又“严苛”的要求。他眼中的作家与时代的关系绝非一般意义上的可远可近、可进可退,或是沉浸其中无法自审,而是要成为时代语境中的少数、独特的存在,一面在时代的精神氛围里呼吸,一面保持高度的反思、警觉和局外人式的观察视角,还要有能力做出超前、先知式的判断。这与汉娜·阿伦特所盛赞的作家们——卡夫卡、普鲁斯特、卡尔·克劳斯和本雅明等有着惊人相似的精神面孔,他们是受时代“影响最小、离它最远,因而也受难最深的人”,所以才被时代”打下最清楚的烙印”,比如本雅明仿佛“是从19世纪漂游至20世纪,像一个被海潮冲到异乡海岸的人。”⑩

张炜也有着这样与时代潮流既疏离又关切的精神肖像。他和他尊崇的文学同行一样,是时代的在场者、反思者甚或是预言家。他焦灼忧思于现代人精神高度的垮塌,遥问寄思于人文精神的完整健全,在自己的文学王国里生动形象地建构起文学与尊严、文学与正义、文学与理性等精神向度,并逐步导向超越性、终极性的人文关怀和文学的自由之境。必须看到,那些仅仅依赖世俗经验,停留在有限性层面叙事的文学是难以实现审美自由和精神飞跃的。这即是说,缺乏超越性、终极性探索的文学终难成其大。而张炜的文学格局和文学品质之所以能渐渐走向宽广阔大、遥远超然,或许主要得益于他对终极人文价值关怀的恒久追求,得益于他始终站在超越性的精神方位之上。这也是他的文学书写能经得起读者和研究者的反复检视,进入经典化过程的原因之一。

三  丰富蓬勃的文化根脉与地方性书写的意义

张炜的文学书写很大程度上表现出与文化的密切互动、紧密交融,这是他写作的兴奋点和难点所在,也是他的作品具有较高辨识度的重要原因。他的文学王国里早已扎下了丰富蓬勃的文化根脉,包括齐文化与鲁文化、儒家文化与道家文化、民间文化与当代文化等等文化样态的深层内涵和意蕴,在他的小说、散文、随笔、童话等多种文体创作中都有十分饱满充沛的体现。他擅长原创性地用人物、故事、主题、语言等文学要素完成对传统文化之根的审美化建构。实际上,文化的文学书写其实并非易事。或者说,用文学表现文化有相当难度。文化内容往往是理性的、概念化、符号化的,无法直接进入文学,一旦作家的审美转换不高明,常常出现文化加文学的“夹生饭”或者“两张皮”,失败的作品不在少数。能像张炜一样将多种类型多种样态的文化所提供的养分充分内化、较好吸收进文学作品中的中国当代作家并不多见。

张炜的长篇小说处女作《古船》可视为他最显著最完整地将文化与文学融合起来书写的第一次成功尝试,作品的写法难度极高,既要观照文化之道、之魂,又要呈现文化之术、之器,还要融复杂文化样态于一体,包括地方文化、道家文化、海洋文化、家族文化、当代文化等等,这些文化内容经过作家的主体观照和审美转换进入文学的审美之域,渗透进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和人物命运里,催发主题内涵的形成,涵养出独特的语言风格,带来审美体验的深沉感、辽阔感、超越感,使作品整体上获得令人震撼的史诗性品格。《古船》的成功,绝佳证明了文学里的现实与历史、个人与时代这些不易处理的两两关系不妨借用文化的力量来打通,更证明了优秀的文学书写离不开文化根脉的汁液和营养。这给许多当代作家启发和提醒,其中包括陈忠实,曾坦称自己创作《白鹿原》时受了《古船》写法的直接影响。近几年来张炜创作的长篇小说新作《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仍然依傍文化根脉蕴藏的巨大宝藏,将故事的设计、人物的塑造以及语言的塑形都铺陈其上,作品写得如此有声有色、光影闪动、扣人心弦,就是因为各种文化相碰撞产生出的矛盾冲突,有时甚至是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都被作家打碎了,揉碎了,巧妙地化在作品的小细节、小情节或者某一句话里。

对张炜而言,文化或许已经成为文学的底气,某些时候文化还是文学的通行证,但文学汲取文化的营养之后,还必须做出自己的独立判断和独立选择,否则文学仅仅是某种文化的传声筒或者突破口。张炜对文学自是自足的审美力量有着非凡的笃定。当全球化浪潮席卷而来,特别是当地方性与世界性的关系成为一个重要话题甚至问题时,他建构起的有根性的文学,沿着丰富蓬勃的文化根脉做出了重要选择,他选择了地方性,选择了对地方文化、传统文化的流连忘返和默默坚守,因为“地方”与“世界”相比,有更少的机会、更小的权力。张炜文学书写的生命立场、精神立场与文化立场是一脉相承的,始终聚焦于对弱者、困顿者、苦难者进行生命立传和精神画像,当然不会回避文化自省。当全球化語境中逐渐被遮蔽、被改写的“地方”和地方文化进入文学的审美观照后,生成可贵的、不可复制的地方性审美经验,一定会释放出意想不到的魅力光芒,那是文化多样性、差异性带来的审美多样性、丰富性,直抵文学的审美理想追求。张炜以胶东半岛的地方文化、民间文化为起点,逐渐辐射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全面观照和自觉继承,讲述关于文化危机与传统再造的中国故事,彰显当代作家的使命意识和责任担当。关于此,在他的小说虚构叙事中有非常鲜明和完整的呈现。不期然间,他对传统文化之根的审美化建构和文学书写,因饱含地方性的独特文化因子而走进了与世界、与文化的他者进行深刻对话的时代格局。在他传达出的文化态度中,强调传统与现代、地方与世界之间的文化融合、文化对话,应是以更多地保留地方性、继承传统性为前提的。

四  走向自我实现的艺术高地

有“根”的文学充盈着浩然之气,使文学书写变得底气十足、张弛有道,使文学语言也获得了可以依傍生长的根基根脉。更重要的是,有“根”的文学才能经得起跨越时空、超越民族的考验,才能获得文化启示、精神启示、生命启示的价值和意义。可以说,张炜的文学书写是一种带有启示录意义的写作。这意味着当雅文学、纯文学已经越来越退居社会场域的边缘时,在他笔下,文学重获弥足珍贵的启示价值。张炜从1970年代初踏上文学长旅,一路走来,既有众多喝彩也有某些不解、质疑,而不解和质疑主要集中在他作品的精神、思想重量所导致的故事性逐渐减弱,人物的精神性维度过强等问题上。必须承认阐释的多样性是文学生态健康活跃的表现,不过,对张炜的文学书写,如果看不到其独特性,看不到其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价值,即为了建构有“根”的文学而趋向于现代启示录式的写作,而这种启示录式的写作所强化、所虚化、所淡化者是不言而喻的,那么就无法对其用还原式的、理解之同情的方法来给出公允的评价和定位。对张炜在作品中讲故事的方法,不应流于表面地理解为故事性减弱,相反可视为另一向度上的强化,他采取更深入、更个人化的讲述方式,根本性地扭转因通俗化叙述而带来故事的最小单元——细节的稀薄化趋向。雅文学的特质,如《红楼梦》《百年孤独》等经典文本皆无俗文学的表面化、模式化情节的曲折构划,而是走向细节的绵密和叙述的扎实。故事的复杂、曲折、绵密,恰是张炜小说作品的叙事特征。

张炜倾心建构的有根性的文学,已经悄然生长出丰富有机的脉络,生长出葱茏茂盛的枝叶。对张炜这样有着自己既定的书写脉络和方向感极强的作家,不宜刻板地用求新、求变的单一性标尺来做考量。他沿着自己清晰有序的写作脉络,循序渐进地、一步步地走向了伟大而卓越的自我完成。从一般意义上讲的自我完成,既指向心理需要实现的最高层面,也指向能力建构的最高级别。而本文所谓的作家在文学意义上的“自我完成”,则特指其对自我设计的文学目标、自我追求的审美理想等趋向于逐步达成和根本性实现。而这往往离不开两个条件,一是社会提供的文学环境是否适宜,一是作家本人的艺术创造力是否足够。对张炜来说,两个条件似乎都具备。张炜的艺术原创力有目共睹,这是他40多年来取得的文学成就已经充分证明了的。他不断挑战自己艺术创造的极境,不断攀援到更高的艺术高地,从未停下艰苦跋涉的脚步。这是自我完成的较高境界。

张炜的文学目标笃定而清晰,与之相谐的审美境界有着十分鲜明的营构,随之带来的技术上的难度从未减弱。对现代民族国家的文学生态而言,如果能出现一批在艺术上高度自我完成、自我实现的作家,无疑是时代的幸运、民族的幸运和文学的幸运,可以弥补特殊历史时期留下的巨大遗憾,把自己艺术上的“通灵宝玉”弄丢了的现代作家确乎不乏其人。有理由期待,作家张炜遵照他的自我预期和自我谋划,敢于向自我发出挑战,创作出更多高质量的打上“张炜式”精神烙印、审美烙印的文学作品来,为时代留下宝贵的文学证明。

注释:

①本文脱胎于2018年11月25日下午笔者在山东书城举办的《张炜研究资料长编》新书发布会上的公开演讲。

②陈晓明:《文学是弱者的伟业》,《福建日报》2015年8月11日。

③关于张炜中篇小说的创作背景,可参见拙文:《超越时代的思与诗——张炜中篇小说阅读札记》,《当代作家评论》2019年第5期。

④转引自王岳川:《艺术本体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4年版,第64页。

⑤⑦⑨张炜:《世界与你的角落——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3期。

⑥可参阅张炜的随笔集《域外作家小记》(新版),作家出版社2014年11月版。

⑧张炜:《未能终结的人文之辩》,《文学报》2013年10月10日。

⑩[美]汉娜·阿伦特编:《启迪——本雅明文选》,张旭东、王斑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版,第38页。

(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本文系山东省社会科学优势学科项目“张炜研究资料总汇[1973—2018]”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9BY SJ70)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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