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化思维”与九十年代女性文学论争

2020-05-14 13:46肖庆国
当代文坛 2020年3期

摘要:1995年至1997年学界围绕着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发生过一场颇具规模的论争,众多名流卷入其中。论争的余波一直延续到2000年前后,以共识而宣告终结:林白的身体写作是女性主义的构成部分。然而,林白小说中的女性主义溯源于男性评论家的引导,与在时代热点中的技术性生存策略,以及凭借身体写作迎合市场化需求,实际她对女性文学相关理论始终处于无知状态。而在评论家的引导前,林白小说中充斥着浓厚的男权中心意识。林白的女性主义构成了男权中心意识的环节,其女性主义及论争中评论家们所操持的种种激进理论都沦为历史反讽。这场论争始末的考察与意义重释,无论是对于中国当代女性文学思潮的再讨论,还是对于当下西方理论“强制阐释”风气的指正,都具有警示意义。

关键词:理论化思维;女性文学论争;林白;《一个人的战争》;文学思潮

引  言

1990年代的林白,在演繹中国新时期女性主义文学发生和流变的多幕剧中,扮演着一个举足轻重的主角。迄今为止,学界认为最具有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意义与轰动效应的是林白的身体写作。身体写作在她这里不只是一种女性欲望的自我暴露,一种女性的身体修辞,更是一种反抗男权的卓有成效的实践。其要义是内含的“以血代墨”和形制的“视点散漫”。就具体的文学实践而言,林白的文学行为在思想史意义方面的建树要超出纯粹的审美功能。林白在“女性主义”这一时代话题的表达上实现了女权与身体写作的协同,使之成为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最具代表性的先导。

然而,从1995年到1997年围绕着林白的身体写作曾发生过一场颇具规模的论争,但是这场论争的真实相貌至今仍然模糊不清。先后卷入这场论争的著名作家和学者有林白、王小波、徐坤、陈思和、陈晓明、王春林、张颐武、蒋原伦、艾晓明、李洁非等。起因是丁来先批评林白的隐秘欲望话语是坏书、准黄色小说,认为女性隐秘欲望话语并不能上升到“女性意识的觉醒”这一理论高度。之后,林白本人和学界众多主流评论家以女性文学相关理论对丁文进行措辞强烈的反批评,诸如女性主义、身体写作与身体修辞学。面对种种激进理论的反批评,丁来先声称始终坚持自己的“简单纯朴之理”。因这场论争中丁来先观念在当时时代语境中的传统面貌和表达得极端、偏执,与评论家们所操持理论的先进性,以及论争双方存在显著的力量悬殊,后者以不容置疑的“与时俱进”姿态胜出。随之,这场论争被历史的迷雾所尘封,似乎没有再继续探讨的必要。

可是,通过考察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和流变,笔者发现其溯源于评论家陈晓明的引导,与女性文学热潮中林白的技术性生存策略,以及林白凭借身体写作迎合市场化需求。事实上,林白和评论家对于女性文学相关理论均存在误读状态。而在评论家的引导之前,林白小说中充斥着浓厚的男权中心意识。也就是说,林白内在男权中心意识的“旧瓶”,在女性文学热潮中装了女性主义的“新酒”,其女性主义沦为历史反讽。①笔者试图在此研究发现的基础之上,深入考察和还原这场论争的发端、演进和余波,及其所置身的复杂的历史语境,从而对其做出意义重释。

那么,从学理性上来说,丁来先与林白、评论家们论争的焦点是什么?论争参与者各持怎样的立场、理据和观点?这场论争对中国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思潮的再讨论,以及对当下文学批评生态,究竟有哪些启发和警示意义?以上是本文试图讨论的一些问题。

一  论争的发端与演进

林白《一个人的战争》的发表,引来了丁来先发表于《中华读书报》1995年12月20日的批评文章《女性文学及其他》。丁来先以自己在戴锦华讲座《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新情境》上的提问为引子展开论述。戴锦华甚为推崇《一个人的战争》,誉其为1990年代女性文学的真正体现,代表了1990年代女性意识的觉醒。对此,丁来先向戴锦华提出疑问:“假设你有一个女儿(我不知道她是否有孩子),已满十八周岁,你是否愿意让她看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②然而,戴锦华做出的回答竟是:“不愿意”③。他紧接着从自然或社会完满性的角度提出自己对于女性文学的看法:甭管什么女性主义,女人的欢乐必须是跟男人携手并进的结果。这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女性必须谨守孝道和留在家里,而是从人的天性上来说。此外,丁文认为女性隐秘欲望的表达并不能上升到女性意识觉醒的高度:“这种有些耸人听闻的追逐快感之举根本谈不上什么女性意识的体现。”④并对女性意识的觉醒提出了见解:“因此女性意识的觉醒体现在:意识到自身养育的天职及其重要性;真诚的爱与同情心;柔和宁静(或和谐的力量细腻多样的优美感觉);朴素谦恭等。”⑤不过在学理性之外,丁文对《一个人的战争》的批评存在过于情绪化的偏执和极端,比如“‘瘾君子吸毒上了瘾”“坏书”与“准黄色”等。

丁文随之招致学术界和创作界的反批评。1996年1月10日,徐坤在《中华读书报》发表《因为沉默太久》。她首先认为丁文中的“爱心论”与女性文学不是互为因果的概念,爱心对于男性和女性都同样重要。其次,徐坤认为女性性别更是一种后天的社会性,而不是先天的性格特质。女性意识和女性文学就是为了唤醒女性性别意识的觉醒,以及表达自我的话语权。⑥第三,徐坤对于丁文中所担忧的性爱书写引起的道德责任,认为女性文学和性文学并不能被简单地等同。

1996年1月24日,《中华读书报》发表署名“一点”的《艰难的面对》,对丁文中的三个观点进行反批评:其一,何为黄色小说?该文认为《一个人的战争》所表现的只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女性在成长中艰难地面对自己的身体与心灵,而不是准黄色。其二,何为女性优美本能?女性优美本能与爱心论其实是同一个意思,一点认为它们都是男性社会强加在女性身上的特征。其三,何为女性意识的觉醒?它肯定了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中独立地真诚地面对女性自我,所以实现了女性意识的觉醒,并确认了《一个人的战争》在1990年代女性文学中的历史地位:“这部作品是九十年代女性文学的真正体现。”⑦

1996年2月7日,丁来先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我相信简单纯朴之理》,正面回应了徐坤的《因为沉默太久》。丁文首先肯定了女性争取权利的合理性,但觉得女权的争取应该有一定的限度,不应像《一个人的战争》所表现出来的极端的性别对立:“所以女性争取各种权利的历史是合理的……不过总要有个限度吧,总不能争取到甚至连性行为也要撇开男人而存在吧?”⑧同时,丁来先用简单纯朴之理对徐坤的边缘话语和中心话语等理论术语表达了反感和拒斥。最值得注意的是,丁来先认可女性隐秘欲望的表达,肯定它们担任女性反省自身存在的职能,但是否定其被上升到女性意识觉醒的高度:“谈不上什么女性意识的‘真正体现。”⑨

1996年2月28日,王小波在《中华读书报》发表《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对丁来先进行严厉的批评。他认为丁来先对林白小说中性爱书写的批评是为了照顾小孩子:“因为该文作者的文艺观乃是以小孩子为准绳,可以反驳他(或者她)的谬见。”⑩其主要观点是崇尚艺术的价值不必是关怀弱势群体,反而应是冒犯强势群体:“不应以关怀弱势群体为主旨。”11“而且应当去冒犯强势群体。”12

1996年3月20日,林白在《中华读书报》发表《忍俊不禁》,主要针对丁文中的简单淳朴之理和准黄色小说进行反批评。她将“简单纯朴之理”理解为:“女人的性行为不能‘撇开男人,或者叫做不能‘撇开男人作‘一个人的战争,‘必须是与男人携手并进。”13不过,林白的反批评更多的是情绪性的,并未在学理性上做出探讨:“除了佩服丁先生的勇气之外,我实在没有别的话好说。”14对于“准黄色小说”的反批评方式同样如此:“这岂不等于说不‘撇开男人‘而与男人携手并进的就不是‘准黄色小说(是纯黄色还是非黄色了?)”15。“不过批评家这时却也就翘起了尾巴,露出了他的屁眼。”16

1996年5月1日,丁来先在《中华读书报》发表《海伦与麦当娜》,矛头直接对准了作家,对她的女性文学给予严厉的批评。它首先直面女性在我们日常生活中会受到种种限制,从而难以达成美国诗人爱伦·坡《致海伦》中所期待的“有一种看到故乡——亲切感”的理想女性,于是肯定艺术家应在艺术中承担起塑造的任务,以美好永恒的理念提高我们的生活。紧接着矛头一转,它措辞强烈地批评了其时的女性文学作家:“还自认为‘觉醒‘现代(或‘后现代),久而久之甚至觉得自己成了名贵稀奇的孔雀。的确让人忍俊不禁。”17并且警示,女性应紧扣衣裙,女性的觉醒应包含着某些混沌。尽管此文没有指名道姓提及作家和作品,但从林白的《忍俊不禁》中的“忍俊不禁”“孔雀的屁股眼”到《海伦与麦当娜》中的“孔雀”“忍俊不禁”,我们不难看出《海伦与麦当娜》显然是对《忍俊不禁》的回应。

二  论争的余波与影响

这场关于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与女性文学的学术论争持续半年左右,双方在《中华读书报》上你来我往。徐坤和一点还是能实事求是地跟丁来先进行女性文学、女性意识等学术方面的讨论,但王小波和林白似乎不再探讨关于《一个人的战争》中流露出的相关问题,而是表现出过多的情绪化,比如王小波:“要在北大提问,修养总该大体上能过得去才好。”18尽管后来丁来先不再著文继续讨论女性文学及其相关问题,《中华读书报》上也未再出现双方的相关批评文章,但这场论争显然并未就此打住。

1995年,《南方周末》的“芳草地”副刊刊出两篇反批评文章,林白的《词语:以血代墨》和陈思和的《从林白的一封信谈起》。林白以女性写作和女性主义等西方文艺理论为理据,为自己的创作辩护:“以血代墨被认为是女性写作最重要的特质,最早由美国女性主义诗人里安所提出。”19陈思和表达了自己对于林白《一个人的战争》中女性隐秘欲望书写的看法:它并未有诲淫诲盗的不健康内容,不过是一部关于女孩心理成长的小说,且林白表达得相当细腻优雅和唯美。不过,陈思和坦诚当时它还未读过丁来先的批评文章。

1996年9月13日,《中国图书商报》特辑五则《一个人的战争》的书评,以“‘隧道景观”为总题在“书话圆桌”上发表,“‘隧道景观”开篇便表明了目的:为深陷论争中的林白正名。王春林认为“我”以女性生存体验为基点,完成了对人类存在的思索,所以《一个人的战争》是以私语的方式在追问存在。张颐武将《一个人的战争》的身体写作上升到“诗化”的高度,并认为其极具反叛意味,既反叛以往的经典和主流话语,又反叛其时的流行趣味。陈晓明从林白的私人化写作里,肯定她返回到女性内心深处的努力,包括以自慰的方式敞开多元性的女性自我。蒋原伦注意到《一个人的战争》无意于叙述宏大的时代景观,而是聚焦于主人公内心复杂的世界。唐云通过林白小说中的镜子意象,认为镜子意象表达了林白对男权中心意识的反叛:“林白对镜子不同寻常的关注与描写又让人看到一个女性拒绝这种艺术化(拒绝欣赏)的行为。”20

《中国青年研究》1996年第5期刊出艾晓明的《关于〈一个人的战争〉及其争论》,该文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对丁来先的批评具有反批评的意义;另一方面对这场论争具有总结性的意义。艾晓明对丁来先的反批评的义理,一是肯定了林白的私人化写作经验;二是运用女性主义相关理论为林白的身体写作进行扶正。

1997年3月,林白在《林白文集2》后记里回忆了丁来先批评文章对她的深重影响。深陷论争中的林白小说多次受到出版社的拒绝,这使她不得不主动删改文本中的女性欲望化书写。

《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5期刊出李洁非的《“她们”的小说》。它将徐坤的反批评文章《因为沉默太久》肯定为女性主义作家的宣言:“实际上它还是一篇宣言。”21《“她们”的小说》主要是运用女性主义相关理论为林白的欲望化书写扶正,正如其对丁来先准黄色小说和坏书的批评:“此等有情绪失控的言辞正好说明了女性主义写作达到了它想要达到的目的——令男性中心话语感到恐慌。”22同时,它将南帆的《躯体修辞学:肖像与性》23义理追溯到与西方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中的埃莱娜·西蘇和安·罗莎琳德·琼斯,为林白的身体写作正名。

1999年,徐坤的《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回顾了这场论争和自己当年在这场论争中的《因为沉默太久》。《双调夜行船》与《因为沉默太久》一样,都是以女性主义理论为林白的欲望化书写正名:“林白以及林白的《一个人的战争》已经成为一个典型的有意义的女性作家的女性主义文本。”24

21世纪以来,林白会提起这场对其影响深重的论争,但她表达的更多是反感。即使她偶有提供学理性依据,也不会超出女性主义理论。《玻璃虫》提及了这场论争与论争在1990年代对自己造成的影响与创伤。1996年,林白遭受了下岗和论争的双重打击,她提起这场论争对其1990年代造成的心理创伤,而且着重强调了徐坤《双调夜行船——90年代的女性写作》对她的支持。25

2004年,林白在访谈中对这场论争仍印象深刻:“当时社会也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就招来许多谩骂:坏书、准黄色小说、黄色小说!到1995年底的时候,《中华读书报》发了一篇文章……女性主义理论大量涌入,于是很多人慢慢认可了这部作品,变成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的代表作。”26但值得注意的是,她同时表达了对“女性主义”的反感和拒斥,这与其在1990年代以女性主义为自己的女性欲望化书写辩护之间产生了明显的矛盾。这里的不无尖锐对立的矛盾,向我们昭示出的是:文学批评家们和林白在这场论争中表现出的“理论化思维”,虽然在当时以近乎前卫、与时俱进、毫无疑问和毋庸置疑的强势姿态胜出,但是这场论争中的女性主义与林白小说的关系问题显然比我们基于现象或想象做出的简单判断更为复杂。

三  论争对林白创作的影响

为了细查这场论争对林白创作的影响,我们必须先厘清林白小说与女性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笔者曾著文考察过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与流变,其主要溯源于三个方面:一是来源于陈晓明带有“强制阐释”性质的评论文章的引导;二是来源于对19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潮流的呼应;三是来源于商业化市场面前的互动姿态。27

对林白小说中女性主义的发生和流变,笔者尝试着做简要的梳理。首先,林白《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与陈晓明《欲望如水:性别的神话——林白小说论略》(以下简称《欲望》)同刊于《钟山》杂志1993年第4期。在《欲望》带有“强制阐释”意味的理论引导下,林白急迫地转向女性主义写作,而此前其作品中充斥男权中心意识。具有典型性的是,林白在小说中反复声称:“我从不参与物价的讨论,因为他从不谈。”28“女人就是女人,女人的事业就是死死地抓住一个男人”29。由于对女性主义理论的陌生,林白只能选择用女性主义概念自我标签化。其次,林白在《一个人的战争》中表达了自己对于即将到来的在北京举行的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的迎合心态:“女书商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以及对×次世界妇女大会在北京召开的时机把握,再次说服我投身于一次妇女问题的纪实文学”30。第三,陈晓明在讨论林白转向女性主义时,就已经考虑到了阅读市场的期待。他在1990年代的三篇评论文章中均提到此意:一篇是初刊于《中华读书报》1994年8月17日的《被拖着走的文学》:“某些情节的描写成了进入阅读市场的必要标签”31。另一篇是初刊于《作家》1994年第12期的《彻底的倾诉:在生活的尽头——评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及<青苔与火车的叙事>》:“甚至精心策划一些欲望化的观赏场景”32。还有一篇是初刊于《花城》1995年第1期的《超越情感:欲望化的敘事法则——九十年代文学流向之一》:“那个‘隐含的作者——他的观赏目的,实际支配和推动了故事的情节及其发展。”33值得注意的是,正是在1993年陈晓明理论对她创作的影响下,林白进行了女性的欲望化叙事,并且林白在《超越情感:欲望化的叙事法则——九十年代文学流向之一》中被叙述。

若撇开论争双方的情绪性表达,单纯地从学理性上来说的话,这场论争主要是围绕着丁来先在批评文章中所提出的一个问题在争执:林白小说中的女性隐秘欲望叙事,尤其是女性的性心理的暴露,究竟是否能上升到女性主义与女性意识觉醒的高度?

在1990年代女性主义文学理论热时期,作家和评论家们在“理论化思维”的惯性之下,将林白的女性隐秘欲望叙事几乎不证自明地上升到女性主义与女性意识觉醒的高度。但是,从学理性上来说,林白笔下的女性欲望化叙事的确不能与女性主义和女性意识的觉醒相等同。首先,林白是在陈晓明的带有“强制阐释”性质的评论文章引导之下转向女性主义,其女性主义后来又在陈晓明一系列的评论文章的阅读期待下亦步亦趋地发生流变。其次,我们发觉林白对“女性意识的觉醒”根本不理解,以至于让人啼笑皆非。当《欲望》期待林白小说中的女性意识觉醒后,林白紧接着在初刊于《花城》1993年第5期的《飘散》中做了“对话”:“这个发现使她把自己弄得好看了一些,人们说:啊,邸红你现在显年轻了。于是,邸红的女性意识得到了彻底的觉醒。”34第三,林白的女性主义暴露出的更多是作家的文学功利心,而与女性意识觉醒等形而上的精神追求相去甚远。比如,作家和评论家之间的话语合谋与互相成就,以及作家通过女性隐秘欲望叙事以面向商业化市场,其中的市场化倾向便不言自明。

其实,论争中并没有学者深入讨论过究竟何谓女性主义?何谓“女性意识的觉醒”?这里的“女性”指的是女作家林白,还是女主人公多米?如果由此延展开,像男作家鬼子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常常是女孩,那么“我”的隐秘性心理是女性意识,还是男性意识?“女性欲望化叙事”中的“女性”也面临同样的问题,也同样没有引起学者的讨论。从相关评论来看,“女性意识的觉醒”在当时大体上是被理解为“女作家的女性意识的觉醒”,如“一点”的看法:“女性意识的觉醒表现在‘女人,首先是她自己,然后才是别的。”35所以,“一点”认为《一个人的战争》中女性性心理描写是真实的:“是一个真实的有血有肉的女人。”36这显然是学者的臆想,因为林白曾表达了文本的虚构性:“语言有时是现实的回音,有时不是。”37也就是说,论争中的学者一方面在“理论化思维”下利用女性主义理论为林白正名,另一方面他们又对女性主义理论理解得粗陋。所以,不能将女性性心理叙事不证自明地与女性主义和女性意识的觉醒相等同,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何《玻璃虫》再版时林白将曾经自诩为女性主义和女性意识觉醒的性爱书写进行大量的删减。

这场论争在1990年代对林白造成了极大的创伤,诚如她在《玻璃虫》中对这场论争的影响的指认。之后,林白便试图挣脱女性主义文学的圈限,在陈思和“民间”理论的影响下,尝试民间叙事。陈思和也关注到了林白创作上的变化和突破:“由于作家的变化是在她有了真正关注民间的立场才发生的”38。

作为1990年代唯一一场女性文学论争,这个热点事件既有益处也有不足。它一方面促进了学界对女性主义的关注和思考,另一方面也像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其它的论争一样,学者并没有能在论争过程中深入探讨问题,而只是触及了问题的现象层面,并最终让位于情绪性的争执。但是,恰恰是这场论争所暴露出的诸多问题,使对它的发掘和阐释具有重要的学术史意义。

注释:

①27参阅肖庆国:《女性写作与民间叙事——从林白与学界的“对话”关系考察其小说创作的形态变迁》,《东吴学术》2019年第5期。

②③④⑤丁来先:《女性文学及其他》,《中华读书报》1995年12月20日。

⑥参阅徐坤:《因为沉默太久》,《中华读书报》1996年1月10日。

⑦3536一点:《艰难的面对》,《中华读书报》1996年1月24日。

⑧⑨丁来先:《我相信简单纯朴之理》,《中华读书报》1996年2月7日。

⑩111218王小波:《艺术与关怀弱势群体》,《中华读书报》1996年2月28日。

13141516林白:《忍俊不禁》,《中华读书报》1996年3月20日。

17丁来先:《海伦与麦当娜》,《中华读书报》1996年5月1日。

19林白:《词语:以血代墨》,《南方周末》编:《无缘无故的恨》,二十一世纪出版社2011年版,第4页。

20王春林,张颐武,陈晓明等:《“隧道”景观》,《中国图书商报》1996年9月13日。

2122李洁非:《“她们”的小说》,《当代作家评论》1997年第5期,第77、79页。

23南帆:《躯体修辞学:肖像与性》,《文艺争鸣》1996年第4期。

24徐坤:《双调夜行船:九十年代的女性写作》,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1页。

25林白:《玻璃虫》,《大家》2000年第1期,第196页。

26张爱敬:《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对性的隐秘经验曾引争议》,《北京青年周刊》2004年4月16日。

28林白:《玫瑰过道》,《漓江》1992年第3期。

29林白:《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作家》1994年第4期。

30林白:《枝繁叶茂的女人》,《青年文学》1994年第11期。

31陈晓明:《被拖着走的文学》,《中华读书报》1994年8月17日。

32陈晓明:《彻底的倾诉:在生活的尽头——评林白<一个人的战争>及<青苔与火车的叙事>》,《作家》1994年第12期。

33陈晓明:《超越情感:欲望化的叙事法则——九十年代文学流向之一》,《花城》1995年第1期。

34林白:《飘散》,《花城》1993年第5期。

37林白:《置身于語言之中》,《作家报》1995年12月9日。

38陈思和:《愿微光照耀她心中的黑夜——读林白的两篇小说》,《上海文学》2004年6期。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责任编辑:刘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