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龙
中华文化多关注现世生活,在此影响下的文学也以关注现实之风骨为尚,小说自不例外。大部分小说作品都以现实生活为底色,所以,正如疾病是推动人体免疫力进化的环节一样,它也部分地成为小说情节发展的动力。比如《三国演义》中借“疫气流行”而壮大的黄巾起义、《水浒传》因瘟疫而开始的“洪太尉误走妖魔”、《红楼梦》因痨被逐的晴雯。但《西游记》却与其他作品不同,它的核心情节都在神仙、妖怪的时空中,而有无疾病或许正是凡人与神仙的基础性差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看,《西游记》应该是一部没有疾病的小说。
不过,这只是表象,《西游记》描摹的虽然是神魔世界,但基本关注点仍在现实之中,人生中无可逃避的疾病仍然会以各种方式表明自己的存在。
在这部神魔小说里,也出现了数次凡人的病痛。比如整个取经故事的缘起便来自唐王李世民的病,他若非答应救泾河龙王未果后病重入冥,便不会有寻访高僧求取真经之举。此后还有陈光蕊赴任途中其母害病、朱紫国王的相思病、比丘国王的纵欲病等。然而,这些疾病还不是我们要说的重点,因为这样的病有偶发性。但《西游记》还多次涉及一种病,这种病与人类历史相伴至今,一直是悬在人类社会上空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大家都明白,我指的正是传染病。
传染病多以发烧为表征,所以古人多用“温病”来表示,后又加病字框而写为“瘟”。《西游记》多次出现“瘟”字时并不完全指传染病。比如孙悟空第十七回给观音菩萨出主意时说:“菩萨若要依得我时,我好替你作个计较,也就不须动得干戈,也不须劳得征战,妖魔眼下遭瘟,佛衣眼下出现。”第五十六回打死强盗时说“遭瘟的强盗”,八戒也骂强盗“遭瘟的”,其实都是“该死”的意思。除此之外,第三十七回在乌鸡国悟空对唐僧说:“明日要你顶缸、受气、遭瘟。”第三十二回在平顶山八戒说:“假若教我去乡下化斋,他这西方路上,不识我是取经的和尚,只道是那山里走出来的一个半壮不壮的健猪,伙上许多人,叉钯扫帚,把老猪围倒,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这个却不就遭瘟了?”在第七十七回孙悟空解救他时又说:“哥呵,又来捣鬼了!麻繩捆住,松些儿还着水喷,想你这瘦人儿不觉,我这胖的遭瘟哩!不信,你看两膊上,入肉已有二寸,如何脱身?”这里的“遭瘟”又是倒霉的意思。
这两个意思当然都与瘟疫有关,因为瘟疫是古代致死率极高的传染病,人类对其几乎束手无策,只能看免疫力的效果,所以词义会发展出“死亡”的意思;又因为古人不了解致病原理,是否会被感染上传染病,只好自求多福,归之于运气,所以又生出“倒霉”的意思。但毕竟这种关系主要在词语发展文化背景上,而不在《西游记》的文本考量之内,所以我们暂可不论。
另外一些用例则可以确定与瘟疫有关。如第三十三回,孙悟空设计骗小妖怪的宝贝,怕小妖反悔,要写合同,小妖说没有笔墨,干脆赌个咒吧,于是便先设咒语:“我两件装人之宝,贴换你一件装天之宝,若有反悔,一年四季遭瘟。”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只好按原样赌咒:“我是决不反悔,如有反悔,也照你四季遭瘟。”神、魔为了保证承诺的执行力,也不得不以法律的力量(即写合同)或赌咒的方式来执行。赌咒就是以自己如果违约将受恶报的形式来发誓,这里小妖发的誓是“遭瘟”,可以看出这是连妖怪也最为害怕的“恶报”。
在与瘟疫有关的话题里,最有趣的是猪八戒。第四十一回八戒被红孩儿抓去后,孙悟空去救他,“只听得八戒在那里哼哩的,声音不清,却似一个瘟猪”。这个比喻实在有些狠毒,因为对于八戒的原型来说,最可怕的事情无过于瘟疫了,但似乎也正因如此,八戒特别喜欢把自己最害怕的噩运甩给别人。比如第六十一回,孙悟空因牛魔王变成猪八戒骗去了芭蕉扇而责怪八戒,八戒十分生气,骂牛魔王说:“我把你这血皮胀的遭瘟!你怎敢变作你祖宗的模样,骗我师兄,使我兄弟不睦!”“血皮胀的遭瘟”的说法几乎没有注本出注,曾上炎《西游记辞典》笼统地注为“犹骂该杀的畜生”,只是望文生义的解释。这里的“血皮胀”文献中几乎找不到,当是“血脾胀”,即牛炭疽病,是由炭疽杆菌引起的急性、烈性传染病,牛羊最易感,牛发病时,会发高烧,死亡前有天然孔出血,因发病后脾脏急性肿胀,所以叫“血脾胀”,唐代李石的中兽医学著作《司牧安骥集》便录有“脾胀汗出病”,即此病。不过,《牛医金鉴》一书又云:“一曰血皮胀,毛孔隐隐出血,可医;一种血脾胀,七窍流血,难治。”邹介正先生注云“血脾胀是炭疽病”,而“血皮胀是梭菌引起的气肿疽”,我对此说法颇感怀疑,因为气肿疽民间称“黑腿病”,发病部位多在腿部,未必是“血皮胀”。得炭疽病的牛死亡后腹部膨大、皮肤肿胀,民间很可能会误“血脾胀”为“血皮胀”。总之,这里猪八戒是在用某种瘟疫来诅咒牛魔王。
猪八戒的笑料极多,相信我们看到前文所引八戒说自己会被当作“半壮不壮的健猪”“拿家去宰了,腌着过年”,都会会心一笑。这些情况之所以好笑,主要原因在于猪八戒的自黑——他很会把自己置身“猪”外,沾沾自喜地卖弄一些古代流行的“损猪”段子。虽然我们都知道,他的这种行为其实与他只是“误投猪胎”而非天生是猪有关,但还是体现出一种非常奇异的自我贬损的喜剧效果,甚至一种反讽的狡黠。同样在第四十一回中,八戒去请观音,被红孩儿假扮观音骗去抓住,说要蒸熟了吃,八戒听了大骂:“泼怪物!十分无礼!若论你百计千方,骗了我吃,管教你一个个遭肿头天瘟!”这是一句很吊诡的詈辞,意思是说:“我是头瘟猪,你们要吃了我就让你们也得瘟病!”与前引之例相类,把自己当作咒骂别人的武器,或者说以自己的生命作为对方的“恶报”,当然也让人读之不禁莞尔。但是,如果我们把这个笑料与当下情势联系起来的话,恐怕深陷疫情的人们完全笑不出来,因为猪八戒简直就是在为引发疫情的那些中间宿主或自然宿主们代言——当代的红孩儿们,面对这样的敌人,我们是否还坚持要吃它呢?
除了动物的瘟疫,《西游记》中还提到过人的传染病,很值得深思。在第八十一回,唐僧刚刚搭救了白毛鼠精变的女子,暂宿于镇海寺,没想到第二天就生病了:
行者起来,教八戒、沙僧收拾行囊、马匹,却请师父走路。此时长老还贪睡未醒。行者近前叫声:“师父。”那师父把头抬了一抬,又不曾答应得出。行者问:“师父,怎么说?”长老呻吟道:“我怎么这般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八戒听说,伸手去摸摸,身上有些发热。呆子笑道:“我晓得了。这是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倒沁着头睡,伤食了。”行者喝道:“胡说!等我问师父,端的何如。”三藏道:“我半夜之间起来解手,不曾戴得帽子,想是风吹了。”
唐僧在别的事上较为昏庸,但于取经一事却极为坚定,这次竟然睡了懒觉,实甚罕见。猪八戒是《西游记》中比较有“人世”生活经验的,他听唐僧说“头悬眼胀,浑身皮骨皆疼”,便赶快摸一下,发现正在发烧,即以自己的“猪式”经验——“昨晚见没钱的饭,多吃了几碗”——判断是“伤食”了,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胃肠型感冒”。这种以己度人的推断有合理成分:胃肠型感冒与饮食有关,由病毒或细菌引起,有发烧症状。但这种感冒还有一个更典型的症状在唐僧身上没有体现,即呕吐或腹泻;再加上唐僧并不会像八戒所说见了饭就拼命吃,所以,这应该是一个误诊。
当然,据症状来看,唐僧確实是感冒,而且,流感的可能性很大。我们来看接下来的情况:唐僧让孙悟空拿纸笔来,要给唐王写封信,并“滴泪”口授云:
当年奉旨离东土,指望灵山见世尊。不料途中遭厄难,何期半路有灾迍。僧病沉疴难进步,佛门深远接天门。有经无命空劳碌,启奏当今别遣人。
仔细看这封信,确乎是流感患者发烧时非常典型的表现,即全身无力,没有食欲,心情沮丧、精神灰暗。我们前文说过,唐僧取经的坚定在小说中反复渲染:“四圣试禅心”时万贯之富、女儿国的托国之贵以及无数的美色甚至生命的威胁……可以说,人世间最大的诱惑与恐惧都一一冲上来过招,又都一一败北。但这一次,从某种意义上说,唐僧却被小小的病毒打败了。
那么,病毒为什么能做到白骨精、红孩儿、女儿国国王们都做不到的事呢?我们从唐僧的例子便可看出,事实上,病毒的力量并不完全在它自己,还在它对人心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意志坚定的唐僧要想从外部攻破是几乎不可能的。但病毒的狡猾就在于,它会从内部来瓦解人的斗志:它是否能控制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你恐慌,让你对自己产生怀疑。关于这一点,小说的情节也可以给我们印证。孙悟空听了唐僧的话后,“忍不住呵呵大笑道:‘师父,你忒不济。略有些些病儿,就起这个意念。”孙悟空旁观者清,知道唐僧不过是感冒而已,但唐僧没有这样的信心,甚至在孙悟空说出“你若是病重,要死要活,只消问我。我老孙自有个本事。问道那个阎王敢起心?那个判官敢出票?那个鬼使来勾取”那样的豪言壮语之后,还依然说“徒弟呀,我病重了,切莫说这大话”。
作品至此还有一重描写值得我们沉思:病人自己的恐惧还会被一些不明真相的旁观者加码,从而互相印证,升级恐慌。这个旁观者毫无疑问就是猪八戒,取经路上他已经无数次这样做了。这次在孙悟空宽慰唐僧时他又说:“师兄,师父说不好,你只管说好!十分不尴尬。我们趁早商量,先卖了马,典了行囊,买棺木送终散火。”最后,孙悟空为了说服八戒和唐僧,只好把此病的前因后果说出来:“你那里晓得,老师父不曾听佛讲法,打了一个盹,往下一失,左脚下躧了一粒米,下界来,该有这三日病。”这一方面吻合了《西游记》世界的逻辑,开解了病人与闲人;另一方面也趁机宣传了一下爱惜粮食的传统观念(为此甚至还引用了一个半世纪以后才出生的诗人李绅的《悯农》诗)。这一解释立刻就得到了证明,紧接着唐僧就说:“我今日与昨日不同,咽喉里十分作渴。你去那里,有凉水寻些来我吃。”孙悟空一听就说:“好了!师父要水吃,便是好了。”果然,唐僧喝水后,“精神渐爽,眉目舒开”,自己也说:“这凉水就是灵丹一般,这病儿减了一半,有汤饭也吃得些。”
《西游记》是一部多设隐喻的作品,这里分析唐僧的病症是“僧房卧病六十八难”,所以,虽然只是短短的情节,也名列九九八十一难之中,作者或许亦有深意存焉:传染病往往借助人自己的慌乱变得不可战胜。事实上正如这段情节所揭示的,真正的形势远不是那么悲观,只要有清晰、客观的评估,有合理的对策,再辅之以坚强的意志,疫情也会像西行途中的那些妖魔鬼怪一样,烟消云散!这也并非对此段情节的过度解读,而是整部《西游记》体现出来的主旨,那就是,要战胜任何磨难,人类首先要战胜的,是自己。
孙悟空的官号“弼马温”也与我们讨论的话题有关。这个官职在历史上自然从未出现过,是作者的创造无疑。在《西游记》问世20余年后,明人谢肇淛便在《五杂组》中对其作出解读说:“置狙于马厩,令马不疫。《西游记》谓天帝封孙行者为‘弼马温,盖戏词也。”我们前文已经提过,“瘟”实即“温”,“弼”又与“避”同音,可知此处是用谐音的方法来暗示孙悟空的物种属性的。那么,猴子如何能“令马不疫”呢?
通过文献梳理发现,此类说法最早可能出自汉代,明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五十一云:“《马经》言:马厩畜母猴,辟马瘟疫。逐月有天癸流草上,马食之,永无疾病矣。”《马经》一书早已失传,只能通过《本草纲目》的引录来了解。当代《本草纲目》整理点校本因无法查证《马经》,故均未加引号以区分层次。我认为《马经》原文只是前九个字,后边则是李时珍自己的解释。因此段引文之前尚有“时珍曰”三字,若全为《马经》之语,“时珍曰”便无着落;若将李时珍所引之文与自己的按语分开,也只有这样一种分法了。《马经》只说在马圈养猴可防止马得瘟疫,并未详说原因。李时珍则引申此意,说是因为母猴的经血会流到马草上,马吃之后便不会得瘟疫。这种说法影响极大,但不得不说,在当下看来,未必有什么科学道理,比双黄连能抑制新冠病毒大概还要离谱。而且,李时珍还自相矛盾,他在前文中刚刚辨析过母猴并非雌猴,而是沐猴,这一点古人已多有言及,当为定论。宋人陈师道《猴马》诗下有引云:“楚州紫极宫,有画沐猴振索以戏,马顿索以惊,圉人不测,从后鞭之。人言沐猴宜马,而今为累,作诗以导马意。”其诗亦有“沐猴自戏马自惊,圉人未解猴马情”“异类相宜亦相失”的句子,亦可相证。若果如此,则《马经》所言“母猴”其实是“沐猴”,并不限定公母,则其“辟马瘟疫”也就不必非“天癸”不可了。
又有学者指出,猴、马相连,对古人来说大多数时候只是一种口彩而已。徐畅《弼马温、马上封侯与射爵——汉画像中的细节内涵》(《艺术史研究》2017年第10期)一文根据大量的汉画像石及瓦当图案为例,指出中国古代画像石图案多有猴马相配的格局,之所以如此人们以此表示“马上封侯”的吉兆。钱锺书先生《谈艺录·四九》云:“美国旧金山‘亚洲美术馆(Asian Art Museum)藏明玉雕一马,一猴踞其背,一猴引其索,实‘马厩猢狲,无知杜撰者标曰‘马上封猴。”或许是钱先生未见汉画像石所言,不过,“马上封猴”的搭配或许也与“沐猴宜马”的传统有关。
关于这一点,钱锺书先生从梅尧臣《咏杨高品马厩猢狲》“尝闻养骐骥,辟恶系猿猴” 始,列举了丰富的文献参证。这些文献都表明,至少就古人观念而言,“猴辟马瘟”是一种传统的生活经验。笔者曾撰《花果山四健将的命名》一文,指出“马流二元帅”中的“马流”实指猴子,这在《西游记》文本中也有支持,观音菩萨在斥责孙悟空时说“你这个大胆的马流”云云。有趣的是,此名也与“马”有关,李时珍《本草纲目》在给猕猴释名之后说:“养马者厩中畜之,能辟马病,胡俗称‘马留云”,则“马留”一词或即“留于马厩为马防病”之意。
事实上,要想探明“猴辟马瘟”的逻辑,还要回到目前所见最早的记载上去,北魏贾思勰《齐民要术》卷六云:“常系猕猴于马坊,令马不畏,避恶,消百病也。”这里的“令马不畏”四字实为这一传统的关键。清初陈淏子《秘传花镜》中云:“其性噪动害物,畜之者使索缚其胫,坐于杙上,鞭掊旬月,自驯。养马者多畜之厩中,任其跳跃,可辟马病。”说得就更清楚了。陈洪先生《“弼马温”再考辨》(《文学遗产》2014年第5期)一文认为这是一种“惊扰运动的‘心理鍛炼”,林宪亮先生《孙悟空官职——弼马温考》(《中国典籍与文化》2010年第1期)云:“马这种动物神经比较敏感,常常对突然出现的事物易惊易怒,如果有猴子这样天生好动的动物在马厩里,马的神经就可以得到长时间的锻炼,对突然出现的事物不再恐慌。”都很有道理,但仍嫌肤泛,说服力不足。其实,这种“任其跳跃,可辟马病”的方法,就是最早的生物“复壮”之法。对生物学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何谓“复壮”,比如农林业害虫的天敌赤眼蜂,在人工饲养条件下,由于获得食物过于容易,种群便会弱化,所以就需要复壮,具体方法是“在距离繁蜂屏2米远处投放蜂种。这样,只有个体壮、生活力强的蜂才能飞到繁蜂屏上,劣蜂、弱蜂将被淘汰掉”(吉林省柳河县农业局生防站《赤眼蜂种蜂的选优与复壮》,《农业科技通讯》1978年第6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在马厩里养猴就是为了惊扰马群,逼着每一匹马加强锻炼,强健体质,从而增强免疫力。这或许是古人尚不了解何为免疫力时总结出来抵抗瘟疫的朴素之道。这一点《西游记》作者其实也是明白的,我们看他写孙悟空刚上任时的表现:“弼马昼夜不睡,滋养马匹。日间舞弄犹可,夜间看管殷勤。但是马睡的赶起来吃草,走的捉将来靠槽。”确乎是非常称职的“弼马温”。
在当下的疫情中,我们也都深深懂得,无论如何,自己的免疫力才是抵抗病毒的最终屏障——这也算“弼马温”给我们的一种暗示吧。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