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芳兰
立春那天,李鸭客把刚出蛋壳的一车麻鸭运到犀牛潭时,太阳已跳出云层,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有一层浓雾飘浮在空气中。群鸭见到水,就像猫儿见到鱼,迫不及待就想往水里扑。李鸭客不让小鸭下水,而是用鸭帘把它们围在草地上,在里面撒两盆从家里带来的米饭,才奔向鸭棚。
鸭棚的设备很简陋,一间木屋,顶上盖的是杉木皮,坐落在犀牛潭西北面。鸭棚同时兼具卧室和储物间的功能。床铺在进门的位置,因为刚出蛋壳的小鸭要吃半生不熟的米饭,他就在鸭棚旁边用黄泥巴敷一口土灶,土灶上架一口大铁锅,专门煮鸭饭。李鸭客生了火,在淘米下锅煮鸭饭时,突然感觉口渴难耐,打算到溪涧上游的水井打一壶水来喝。当取水走回犀牛潭时,突然听见一阵“叽叽——叽——”的声响,循声望去,一对鸳鸯带着几只小鸳鸯自由自在地在水中畅游,一个猛子,一条鲫鱼就衔在鸳鸯妈妈的嘴里了,妈妈将小鱼喂给其中一个孩子。李鸭客用双手做出喇叭状附在嘴边,“欧吼”一声,鸳鸯夫妻听到声响立刻将蹼向后一推,带着孩子像离弦之箭射到岸边的草丛里。李鸭客心想,我还没煮早饭呢,你们一家就吃上大餐了,真让人羡慕。煮好鸭饭,喂完小鸭,太阳已经正顶。李鸭客的肚子咕咕叫起来。他不打算做早饭,决定到村委会旁边买一碗泡面填肚子,顺便看看陈秀琴。
快要到达村委会时,要过一座铁索桥,也叫玉带桥。桥身一米宽,百米长,全是用杉木板铺就,人走在上面摇摇晃晃的。远远望去,像一根玉带镶嵌在河面上。其实,犀牛潭跟熬村村委会就在邛水河两岸,也就是隔河相望的意思。由于村委会门口竹海的茂盛以及犀牛潭周围的杉树林遮挡,它们相距不过几百米,却看不见人。
在村委会旁边开小卖部的女子就是陈秀琴,熬村本村人。对于她的遭遇,熬村人全都知晓。她十四岁就被人贩子拐卖到江苏乡下嫁给一个老男人,她经常被老男人打骂。在怀孕六个月时,又被老男人揍一顿,当时就大出血。老男人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说,子宫已经破裂,如果要保命,只能切除子宫。就在出院后不久,老男人却突然遭遇车祸死亡。婆婆知道她已经无法生育,就把她转卖给第二任丈夫。第二任丈夫有两个孩子,后来在工地干活,一不小心跌下十五层楼,当时就一命呜呼。婆家人得到赔偿款,就说她生了克夫命,现在克死了丈夫,说不定以后还会克死两个孩子。被赶出家门的陈秀琴身无分文,又没身份证,只好到镇上一家饭店帮人洗碗,这一洗,就是十年。就在两年前,打拐办通过网络寻亲找到她。回到家的陈秀琴,发现父母已经去世,哥哥又好吃懒做,曾经的嫂子早离婚远嫁他乡。
李鸭客记得,第一次遇见陈秀琴那天晚上,他在鸭棚附近巡视,刚走到溪涧边,就听见远处传来呜呜的哭声。走近一看,是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李鸭客忙问她是哪里人,为什么哭得这般伤心?陈秀琴自我介紹是熬村人后又说了曾经的遭遇,她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死了的好。李鸭客说,要是你爹娘还活着,他们一定不愿意看到你这样。说到爹娘,陈秀琴终于不再说话。李鸭客说,要不这样,熬村至今没有百货店,附近几个村子的老百姓去镇上赶场都要经过这里,你在对面开个小卖部肯定能养活自己。陈秀琴为难地说,我没多少文化,哪会做买卖?李鸭客说,开百货店最简单,只要会算账就行。陈秀琴问,村里会答应吗?李鸭客说,你们家是贫困户,我出面跟村里协商一下,到时候在小卖部后面搭一个猪圈,附近的荒地都种上红薯、萝卜菜,一年到头也有两头肥猪过年。开始村支书不答应,后来李鸭客又找到在熬村驻村的第一书记张天航,提出一年愿意出八百元租金给村委会,这样既解决贫困户的就业问题,又给村里带来一定的收入,张天航找到村支书协商才答应下来。
来到小卖部门口,陈秀琴正蹲在店门口剁猪菜。两个月不见,她脸色更红润了,围在胸前的围腰布明显短了一截。见李鸭客到来,她起身用围布不停地擦着双手上的碎菜叶说,我正在想,柳树都开始发芽了,你怎么还没来犀牛潭养春水鸭呢?陈秀琴小嗓门,以前说话嘤嘤嘤的,像苍蝇一样,总是听不清,但今天她说话的声音像画眉叫,清脆。
电磁炉上的烧水壶冒着热气。陈秀琴说正准备烧水泡茶给路人喝,一会儿水滚了先给你泡面。李鸭客说,你每天都泡茶免费给路人喝,不会影响饮料销售吗?
陈秀琴说,开始我也有这个担心,后来发现,饮料卖不掉,却增加盐巴、酱油、糕点和酒类销售。陈秀琴端着猪食到猪圈喂猪去了,李鸭客则坐在一边吃泡面,张天航恰好进来买香烟。他看到李鸭客也在,两手潇洒地一摊说,你终于来养春水鸭了,省得我天天往犀牛潭跑。李鸭客问,你跑犀牛潭干吗?张天航说,过完年后,来了一伙外地人,专门收购野生鸳鸯,其他地方的抓完了,又跑到犀牛潭来了。李鸭客说,这些人会遭报应的。张天航拆开香烟,递一根烟给李鸭客。李鸭客说,爱咳嗽得很,已经戒了。张天航说,我也想戒,可是驻村工作压力太大,根本戒不脱。李鸭客说,工作压力是借口,戒烟还是靠个人意志力。张天航呵呵笑着,陈秀琴刚好回来听到他们的谈话,兴奋地问李鸭客,你戒烟成功了?李鸭客说,听你劝,戒了。陈秀琴竖起大拇指说,越来越崇拜你了。
当春水鸭金色的绒毛蜕变成灰褐色羽毛时,清明节就到了。陈秀琴的哥哥陈秀松四十出头,是熬村数一数二的贫困户。他平时好吃懒做,后来又加上老婆离婚而去,生活更加一蹶不振。更让人头疼的是,清明节那几天,家家户户都买了雄鸡刀头,有些还买了黑山羊宴请整个寨子,他家厨房却空空荡荡的,连块猪肉都没有。而现在鸳鸯的价格也由原来的一千元一对暴涨到三千元一对,他决定趁市场行情不错,去犀牛潭冒一次险。
陈秀松知道,鸳鸯喜欢在犀牛潭东北面活动,因为那儿靠近大山,遇到不明情况,便迅速飞向山林。他观察两天发现,春天的鸳鸯比冬天多了八对。一只只雄鸳鸯嘴部呈暗红色,脚呈黄红色,羽色艳丽,并带有金属光泽,在阳光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雌鸟以灰褐色为主,有点像母麻鸭。总之,犀牛潭的鸳鸯增多,陈秀松高兴,李鸭客也高兴。陈秀松高兴的是,逮到鸳鸯的几率更高。而李鸭客高兴的是,鸳鸯的增多,表示犀牛潭的水质越来越好,来年可以扩大规模养殖麻鸭,也好早日完成妻子的遗愿。
说到李鸭客的妻子,还得回到八年前。那是一个夏天的早晨,麻鸭摇摆着绣球花一样的尾翼扑入水中嬉戏,波光粼粼的水中是麻鸭和水草欢愉的身影。李鸭客看着看着不禁伤感起来,他知道,潭里的水草和水面上的麻鸭一样,它们的欢愉是短暂的,是没有来年的。因为麻鸭已经羽翼丰满,马上要运到市场上卖掉了。为了联系买主,李鸭客大清早就去县农贸市场联系鸭贩子。临走时,妻子说,把这批麻鸭卖掉,就把犀牛潭建成镇上最大的养鸭场,鸭场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叫“翼羽牌”麻鸭基地。李鸭客说,好啊。刚到农贸市场,滂沱大雨就开始肆虐起来,一直下了四个小时。等风停雨住,他联系好鸭贩子回到犀牛潭,顿时傻眼了,鸭棚被暴发的山洪冲了个底朝天,妻子被垮塌的鸭棚砸中,麻鸭一只也没有了,浑浊的潭面上漂浮着几块破碎的杉木皮。李鸭客知道,妻子没了,养了一季的春水鸭被山洪刮走了。埋葬妻子后,他整天唉声叹气,要是没有刚学会走路的儿子李果整天呼喊着爸爸,他真想一头栽进犀牛潭。一天下午,李鸭客又对着犀牛潭发呆,有几对鸳鸯忽然从树尖俯冲下来,落在水面上“叽——叽——叽——”地叫唤。不大一会儿,三三两两的麻鸭从四面八方的草丛里奔涌而出。李鸭客定睛一看,正是被山洪掠走的部分麻鸭。他知道,鸳鸯是麻鸭们的通信员,它们飞得高,望得远,知道犀牛潭没了危险,才把鸭群唤回来。
从那以后,李鸭客对鸳鸯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欢喜,并发誓要保护好犀牛潭的鸳鸯。上次到村委会听支书说有人开始盗猎犀牛潭的鸳鸯卖给外地商贩后,李鸭客早上起得更早,晚上睡得更晚了。本来打算像以前一样,端午节前就把所有的春水鸭卖掉,等打完谷子再孵化秋水鸭来饲养,这次他决定留下所有的母鸭和几只公鸭养成蛋鸭,到了秋天再拿去抱棚孵化成秋水鸭来喂养,这样既能扩大养殖规模又能长期留守犀牛潭。鸳鸯每天在犀牛潭成双入对,在水面上相亲相爱。特别是有暖阳的日子,它们跟麻鸭一样,时而跃入水中,引颈击水,追逐嬉戏,时而又爬上岸来,抖落身上的水珠,用橘红色的嘴精心地梳理着华丽的羽毛。
熬村坐落在邛水南岸,陈秀松从小在邛水河畔长大,经常在河边网鱼。每次下河,必定有三五斤河鱼带回家。后来邛水河两岸砌了砖房,家家户户的化粪池都往河里排放,原先清澈见底的邛水河冒起白色的泡沫。鱼儿少了,人们不敢下河洗澡,陈秀松也不再去河边打鱼。有人收购鸳鸯后,闲置多年的渔网终于可以制作成网鸳鸯的网子。网鸳鸯的网与打鱼的网不一样,渔网下面要用铅块才能使其下沉,而网鸳鸯的网要挂在空中,挂在鸳鸯经常飞翔的树杈与树杈之间。附近村子的鸳鸯早抓完了,只有犀牛潭还有。之前有村支书把守,现在有李鸭客在,根本无法下手。
四月四号那天,陈秀松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他到镇上买来一只卤猪耳朵和半条猪舌头,并带来两斤米酒。当然,酒里兑了安眠药。他一进李鸭客的鸭棚就乐呵呵地说,兄弟呀,你帮扶秀琴开店我心里有数,我这当哥的也表示一点心意,咱兄弟好好喝一杯。李鸭客愣了一下,转而乐呵呵地说,是应该好好喝一杯了。倒满酒,陈秀松又从荷包掏出一瓶百事可乐说,对不起兄弟了,最近痛风,只能喝饮料陪你了。
当夜深人静,确认李鸭客已经熟睡后,陈秀松才去收网。网到两只鸳鸯,都活着。他清晰地记得,以前到邻村的半月溪偷猎鸳鸯,都是夜晚布网,天亮收网。鸳鸯经过一夜挣扎,经常都是半死不活的,折翅膀断腿的,卖不到好价钱。吸取之前的教训,他把鸳鸯从网上小心翼翼地取下来,用预先准备好的透明胶布把鸳鸯的扁嘴缠好,再用尼龙绳把双脚缠起来。他望了朦胧月光下的鸭棚一眼,心里暗自喜了一下,提起装好鸳鸯的蛇皮口袋就往村口方向走。以往,陈秀琴的店在八点就打烊了。今天有点意外,十二点钟了,陈秀琴的店门还开着。走近一看,原来是陈秀琴在门口搭了一个灶台蒸灰碱粑。陈秀松心里一惊,想退回来已经晚了。陈秀松只得硬着头皮堆着笑脸迎上去说,秀琴,这么晚了,还没休息呀?陈秀琴埋着头继续加柴火,说,爸妈在世时最喜欢吃灰碱粑了,想做一些去坟上祭拜他们。转而她又说,你不会去犀牛潭偷猎鸳鸯了吧?陈秀松一惊,故作镇静地说,有李鸭客在那里把守,鸳鸯毛都别想拿一根。陈秀琴说,这些盗猎者真是的,明知抓捕鸳鸯要坐牢,却偏偏要冒险。说完准备进屋拿盆子来装灰碱粑,刚跨进一只脚,突然扭过头来看着陈秀松手里的蛇皮袋说,等等,里面装的是不是鸳鸯?陈秀松嘿嘿一笑说,什么鸳鸯,明明就是老母鸭。陈秀琴马上没了声响,但转而又说,我敢肯定里面装的就是鸳鸯,因为老母鸭一定会发出“嘎嘎”的叫声,而鸳鸯不会。这下子陈秀松没了笑声,陈秀琴问道,你是交给我放生还是交给林业派出所来处理?陈秀松只好灰溜溜地把两只鸳鸯交到陈秀琴的手头。
第二天一早,陈秀琴用纸箱装着解救下来的两只鸳鸯,用背篼背着熬村人最喜爱的灰碱粑和大头酸菜,朝犀牛潭走去。她先把两只鸳鸯放进犀牛潭,才走向鸭棚。鸭棚门虚掩着,里面黑糊糊的,没有响动。李鸭客不会是去水井挑水了吧?她这样一想,打算等一会儿,就坐在鸭棚前看犀牛潭。只见灰蒙蒙的雾笼罩在水面上,麻鸭们在远处嬉戏打闹。近一些有几对鸳鸯,它们的翅膀一会儿热情地绽开,一会又紧张地闭合。望着那一对对形影不离的鸳鸯,陈秀琴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流过了泪水,站起来,还是不见李鸭客到来,她决定把灰碱粑和大头酸菜放进鸭棚就走。她轻轻推开门,一束太阳光照进鸭棚,却看见一床被子滑落在地下。李鸭客上身赤裸着,下身穿着三角裤衩,裆被撑得胀鼓鼓的,张着大嘴,正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均匀地喘气。陈秀琴嫁过的两个男人都是干瘪的瘦老头,第一次看见一个健碩的中年男子赤身躺着的样子,心里禁不住“咯噔”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叫醒李鸭客,弓身捡起被子盖在他身上。她拿起柴刀,准备到鸭棚背后劈一节枞膏来引火煮灰碱粑给李鸭客吃。走出鸭棚,陈秀琴望向潭面“嘎嘎”觅食的鸭群和卿卿我我的鸳鸯,发了一会儿呆。等她劈好一节枞膏引燃时,一对鸳鸯从鸭棚的屋檐低空划过。她想,这一定就是刚才放飞的那对鸳鸯了吧。它们悠然地落在鸭棚后面的枫树上,不用说,那就是它们的爱巢了。
李鸭客醒来的时候,陈秀琴已经炒好大头酸菜,煮好油汤,锅子里的水滚开着,灰碱粑已经切好待下锅。灰碱粑是她昨天用柴火灰水浸泡后做成的,比集市上用石灰水做的灰碱粑更有光泽和韧劲。陈秀琴打了一盆水给李鸭客洗脸,等他洗好脸,刷完牙,陈秀琴已经把两碗热腾腾的灰碱粑端上桌子。李鸭客喉结动了一下,咽了一口涎水,端起饭碗三下五除二就把一大碗灰碱粑吃个精光。抹完嘴,他竟蹲在桌子边流泪了。陈秀琴以为他眼里落了渣渣,赶紧放了碗,找来湿脸帕递给李鸭客。李鸭客感激地接过脸帕擦干眼泪说,自从妻子走后,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这样好吃的灰碱粑了。陈秀琴听了他流泪的缘由,不由得暗暗松了一口气。陈秀琴收拾好碗筷,又帮李鸭客洗了被子和床单,把鸭棚前后打扫一遍才离开犀牛潭。
原来陈秀琴到县城后,刚走到商贸城门口,就看見陈秀松装成一个双腿缺失的残疾人,坐在一架简易木板车上磕头乞讨,见到人就说他没了双腿,孩子年幼还在上学,老婆生病住院,还编造有医院的证明材料。有些好心人看了,有给一块两块的,也有给五块十块的,一个多小时就乞讨到一百多元。陈秀琴越看越气,当着众人的面叫他脱下裤子,露出完好的双腿。有的说,好手好脚却装残疾,这是骗取好心人的同情。有的骂道,大骗子,退回我们捐的钱款。等人们捡回自己的钱款一哄而散,陈秀琴才从荷包掏出二十块钱给陈秀松做路费,叫他先回家,等她进货结束就回家过节。没想到陈秀松看到陈秀琴兜里的进货款,不由分说抢了就跑。陈秀琴报了警,等警察找到他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他又到麻将馆将钱输了个精光。陈秀琴说,我的钱要不回来,啤酒进不成,这不,空手回来了。
李鸭客听她这么一说,非常生气。拉着陈秀琴说,走,我去教训教训这混蛋!
陈秀琴说,警察说要拘留他十五天,暂时不会放出来。只是他一出来又会找我要钱,这店子迟早要关门。李鸭客说,下次别让我撞见他!陈秀琴终于止住了哭声,但还是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过了一会儿,陈秀琴说,时间不早了,我们也炒一锅血浆啤酒鸭过节吧。
李鸭客说,好啊,我回去抓一只麻鸭来。陈秀琴打开电磁炉烧水,李鸭客去犀牛潭抓麻鸭。等陈秀琴煺好鸭毛,砍段放在砧板上,准备开电磁炉来爆炒。李鸭客说,犀牛潭的麻鸭是吃着活物长大,得用山上柴火爆炒才香。柴火燃起来,火苗又“呼啦啦”地伸出火舌,发出阵阵欢笑。陈秀琴往锅里倒入菜籽油,七成热,才倒入砍好的鸭肉爆炒,等鸭肉变成橙黄色,听到发出“啪!啪!”的响声,鸭肉在锅中微微弹起时,陈秀琴用一个大碗盛出待用。她又弓身看一下灶孔里燃烧的柴火,抬头时,恰好跟李鸭客的目光相遇。她慌乱地将切成片的生姜、大蒜、干辣椒、花椒放入锅中拌炒,直到飘出呛人的辣味,才将爆炒过的鸭肉倒入,并快速地翻炒……不大一会儿,一锅活色生香的血浆啤酒鸭就摆在灶台上,将陈秀琴映衬得楚楚动人。坐在灶门前烧火的李鸭客很想站起来,走到她背后去抱抱她,但一想到还没征得她的同意就这样做,会不会让她把自己看扁了?其实他已经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了,想到这儿,故意到水缸边喝了一瓢凉水。可当他回头看到陈秀琴用锅铲舀鸭肉进锅子时,撅起的屁股一颤一颤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燥热,实在禁不住,从后面抱住了她。陈秀琴吓了一跳,但没有回头,也没有反抗。开始还僵硬着,过了一会儿,整个身子就瘫软了。李鸭客就势扛起她,像扛一团棉花一样把她放在床上。
天黑了,太阳能路灯亮了。灯光照在窗户上,窗户的玻璃又把亮光反射到床上,照着身无一物的两人。两人的激情逐渐平息,屋子能见度越来越高,陈秀琴突然一激灵坐起来,浑身哆嗦着说,完了,你完了。李鸭客战战兢兢地问,什么完了?陈秀琴说,算命的说我天生克夫命,谁跟我睡过谁就短命,你是知道的,碰过我的两个男人都死了。
李鸭客说,都二十一世纪了,还信迷信。李鸭客不信迷信,可是陈秀琴相信。自从跟李鸭客发生那次欢愉后,陈秀琴的心里就惴惴不安,生怕李鸭客出现什么意外。看店的时候,她不是把酱油当成醋卖,就是把盐巴当成味精卖。有人买了一件雪花啤酒五十五元,她收人家一百,又补给人家五十五。之后一个月,李鸭客又来陈秀琴店里几次,都被陈秀琴以各种理由赶走了。
转眼间,犀牛潭附近的稻穗前几天还骄傲地仰着头,后几天被风霜一染,阳光一照,仿佛集体畅饮了米酒,耷拉着脑袋,醉了。犀牛潭虽然是动物们的天然粮仓,但它们在觅食中找到快乐的同时也会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比如一条小鱼吞下一只虾子,正心满意足准备离开时,突然从前面游过来一条大鱼,又把它吞进肚子。李鸭客看到这一幕,总是叹息着说,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子,虾子吃泥巴。李鸭客还知道,他新买来饲养的秋水鸭如果没把捕食活鱼活虾的本领学好,就没办法在犀牛潭生存。每次在雏鸭未下水觅食前,李鸭客就从溪涧里捞来鱼虾,趁活蹦乱跳时抛向鸭群。鸭群练就活吞鱼虾的本领,下水觅食就游刃有余了。
一天早上,在村委会常驻的张天航说他最近几天感冒严重,感觉浑身没劲儿,很想吃血浆啤酒鸭,但又没力气去犀牛潭,问陈秀琴能不能帮忙买一只?第一书记开口,陈秀琴哪好意思拒绝?陈秀琴掰着手指算了一下,自从最后一次赶走李鸭客,他已经一个月零十九天没来小卖部了。陈秀琴既想念他,又害怕见到他后自己把持不住,跟他有肌肤之亲。陈秀琴很想去犀牛潭看看他,哪怕是远远看一眼也好,但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借口。这次终于有了理由,她的身体禁不住颤了一下。
陈秀琴背上背篼,为了节约路上的时间,她从小路,也即是李鸭客跟她说起小时候放鸭的那一弯稻田绕过去。谷子已经收割完毕,全是稻草垛,像一排排整齐的哨兵守卫着田野。此时与陈秀琴一起贪恋稻草垛的是一对交配的螳螂。它们叠着从这个草垛跳到那个草垛,又从那个草垛飞到另一草垛。陈秀琴以前只羡慕螳螂会飞会跳,现在突然羡慕起它们的自由自在来。它们不管在哪儿,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欢愉,真好。但后来她又看到,两只螳螂交配完毕,母螳螂就把公螳螂一口口吃掉。陈秀琴想,难怪它们在恋爱时要尽情地享受,它们是在积攒死亡的勇气。她暗暗恨自己,正是自己把持不住,才让李鸭客迈向死亡的边缘。陈秀琴这样想着,心里更加坚定要去看看李鸭客的想法。
走到犀牛潭,远远看见李鸭客正站在鸭棚前,“来呀——咿呀——来呀”地唤鸭,陈秀琴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他还活着。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忐忑不安地朝鸭棚走去。走到鸭棚前,李鸭客先是愣了一下,转而欣喜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鸭客回头把鸭竿靠在鸭棚边,迅速进屋拿一只凳子递给陈秀琴,哀怨地说,都深秋了,也不多穿件外衣暖和点。陈秀琴一再解释说不冷也不坐了,是来帮张书记买鸭的。李鸭客抓了麻鸭说,瞧你瘦得像根芭芒草,只怕风都能把你吹跑,还是我帮忙送过去吧。陈秀琴点点头,顺从地跟在李鸭客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走完玉带桥,穿过那片竹林时,陈秀琴说,如果你真遭遇什么意外,我愿意替你去死。李鸭客被陈秀琴的话感动了,拉过陈秀琴的手撒谎说,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找鬼师帮我弄了一个稻草人替我去死了,以后什么事也没有了。陈秀琴不相信,她说,如果稻草人能代替人去死,这世上就没有意外死亡了。李鸭客说,人终有一死,如果老天今天就要我死,还不如再来一次。说完顺势把陈秀琴拽进竹林。
立冬那天,熬村出了一个轰动性新闻,两个村民被警察带走了。这两个人中,一个是陈秀松,一个是在县城开饭店的马文亮。首先被抓的是马文亮。那天他正在饭店门口招呼客人,有两个乔装成外地老板的顾客找到他,说要宴请十几个大老板,他们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就想吃鸳鸯,问他能不能搞到?马文亮没有怀疑,带起两人就到二楼一间密室验货。没想到两人是林业派出所新来的干警,不但从他家搜出两对鸳鸯,还搜出几十斤野生娃娃鱼和竹耗子。马文亮一下子慌了,赶紧说这些野味不是他抓的,全是陈秀松抓来卖给他的。陈秀松被抓后,不但对抓捕野生动物的事情供认不讳,还供出曾经跟人合伙贩卖亲妹妹陈秀琴的事。
陈秀琴对这些新闻没多大兴趣,而是激动地盼望着春天的到来。自从李鸭客跟陈秀琴在竹林里那次欢愉之后,他已经很久不到小卖部来了。陈秀琴主动去犀牛潭找李鸭客 两次,想温存温存,都被拒绝了。陈秀琴问他为什么?李鸭客说,等来年春天把“翼羽牌”麻鸭基地建成后,我要明媒正娶,把你接到家里去亲热。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