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中美
清晨醒来,睁开眼睛,看着窗帘高处纱质部分上那一排微明的天光,内心里有一种时光初始般的安恬与宁静,像是一块柔软的白布初初展开,从这刻以前的爱,似乎都不曾爱过;从这刻以前的恨,似乎也不曾恨过。仿佛时光初开,一切,都可以从这一刻重新出发,安静开始。
默默看着,看着那一排天光渐渐明亮起来。人从床上默默坐起,准备穿衣。半长的发从两侧垂到面前,当中,有两三根比别的头发往下长出来半截,我知道,它们已经在我昨夜的睡眠里,在我没能注意到的某个时刻,悄然离开了我的头皮,只是在路上被别的半卷的头发牵留着,故而还没有落下来。我用手轻轻一拉,它们随着我的手指离开了别的头发。我把手伸向床侧,然后放开手,它们轻飘飘地落向床头柜面前的地上。我从床上往下看,几乎看不见它们。——我一直想着该用一个小盒子来放这些头发,却又没有合适的位置来放置这个盒子。
头发每天早上落下两三根三五根,有时候也会有一两根落在枕上,半卷曲着,像梦境里的某一个场景。它们经由我的手,落向床和衣柜之间床头柜面前的那一片空地上。周末,我拖地的时候,被拖把上面的水份一湿,它们安分地依在地上,我从卷纸上面撕一格纸,将它们轻轻拢起来,放到卧室外面立镜前装小垃圾的那个小盒子里。这个小盒子里的垃圾装满的时候,我把它们倒进一个小塑料袋子,等丢大垃圾袋的时候,放到里面一起倒出去。
洗过脸在卫生间梳头的时候,头发要掉得多一些。半卷的头发,上面直的部分用梳子梳梳,下面卷曲的部分用手湿了水划一划,这一划,湿湿的手上每边又沾下几根,用水冲一冲,这些头发随着清水流进洗脸池的下水孔里。这洗脸池的下水孔,以及卫生间地面一角上下水道的白色网眼盖,个把星期要清理一回头发以及别的杂物。
我通常两天洗一次头。洗头的时候,把頭就向浴缸里,兑了热水的盆子放在边上,用漱口的口缸一缸一缸舀起淋在头上。第一遍上洗发液,第二遍上护发素,上了护发素,先将头发揉一遍,再用十根手指往下梳理头发,这个时候,头发大量地掉下来,像是平日郁积的心绪,安静地倾泄,大量的落发绕满两边手上的十根手指,我用水将它们冲到浴缸里。之后,头发冲水,用毛巾稍稍擦干水分,梳理,当中,头发还要继续往下掉一些,梳理的时候,一些头发掉到地上,还有一些头发掉到洗脸池里。洗完头,我将盆里剩下的水绕着浴缸边沿往下冲一圈,落在缸里的所有头发被集中冲到浴缸的下水孔里,我用手捞出来,拿在手心里有一小把。落在洗脸池里的头发也用手拢起来,落在地上的用水管冲一冲,头发随水流向下水道的盖板上。
当然,除了这些我的目光和意识“在场”的落发,每天每日,头发还在我不“在场”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落下。家里卧室的地板上,阳台的地板上,客厅的地板上,厨房的地板上,甚至外间里那个杂物间的地板上,不时也都落了我的头发。这些头发,在我“在场”和不“在场”的一个个时间里,悄无声息地离开我的头皮,落向地面,之后扫进垃圾桶,之后和别的垃圾一起被倒出去,之后进了更大的垃圾桶,之后——我不知道它们都去向了哪里。垃圾处理场,混迹在无数的垃圾当中。被焚烧,散发出那种头发烧焦时特有的焦煳味。或者,被风吹向别的地方,看不见的以及想不到的地方。想来都有吧。
女儿的头发也掉。这孩子在家的时候,家里地板上的头发就明显地多了起来。我们母女俩的头发很容易分别,我的头发半卷曲,她的头发黑而直,发丝比我的粗,但不是黑得很有光泽。这孩子身体一直很好,但不知道为什么,头发不是特别光亮。
丈夫一直也掉发比较多。有一段时间尤其地明显,每天早上我整理床铺,他的枕上都落了许多头发。我把这些头发一一捡起来,放进镜前的小盒子里。即使这样,每次换床单被套的时候,在他的枕头和床头靠背之间,也还能捡出一大把头发。他开玩笑说是我不贴心,害他操心操掉这样多头发。
尤可安慰的是,这头上的头发多年来似乎并没有特别地少下去,除了有时候因为什么原因特别地掉得多一些。其余的时间,头发的总量似乎并没有大的变化,每天梳头,感觉头发基本还是那样子。我有时候稍有耽搁,不能及时洗头,头上的头发变得比较油腻,奇怪的是这时候,就有一层初生出来的短发冉在上面,别的头发越是油腻地贴在头皮上,这些短发就越是看着明显,似乎不受那油腻的影响。反倒是头发刚洗过时,所有的头发都蓬松着,这些短发却显不出来了。
头发是个麻烦事。出家的人,入寺门首先要剃去头发,意示断去烦恼。小城漾濞的脚下是绕城而过的漾濞江,过了城下江上的古吊桥,对岸的山脚下有一间文殊院,多年前我曾认识里面的一个年轻女尼,名叫法积。我有一回心绪郁结,走到那寺里去。法积看我伤悲,并不问我缘由,只对我说:佛会明白你的。夜里我住在寺里,与法积同床而眠。睡前,法积脱去头上灰色的布帽,我看见她新剃过不久的头,心里还是暗暗一惊,为她感觉到的,说不清是安宁,还是落寞。
丈夫的头发多年来一直在州府下关的同一间理发店里去理,后来那间店换了地方,他也还是照旧地去。一次一次从县城开车跑到州府去理个发,我说他或许不必这样坚持,说实话我在上面也没见出什么特别的好来,他说只是习惯了。去年起,他说他发现到一个问题,说那个理发的师傅,每回总是故意把他前额的头发有一小撮留得稍长一些,这样,他就总要为了那一小撮更长下来的头发,一次次早早回到理发店去找那个师傅。
我想起我奶奶年老时,为了免去梳洗的麻烦,让我二姑父给她剃了头发。新的头发长出来,半年或是八九个月又剃一回。每回剃头前,奶奶先烧一壶水,用热水洗个头。那时候没有洗发水,洗头用的是洗衣粉。剃头的日子总是晴好的,二姑父带着剃刀和一块大围布过来,搬一把椅子到院子里,奶奶坐到椅子上,让二姑父剃头。那时候奶奶早已一头雪白了,那些雪白的短发,随着二姑父手中的剃刀走动,一片一片落到围布上,而后落到地上。所谓剃过头后头皮一片青亮,那是黑头发的人,奶奶的头发已然全白,剃过头发的头皮是白亮的。二姑父解去她脖子上的围布,奶奶站起身,重新包上黑头巾,神情看上去一脸轻松。
那是许多年前的记忆了。不用刻意回忆,那时候的母亲,有着一头长长的青丝。我不曾提防的是,光阴这样地易催人老。今年初,母亲竟也剪去了头发。先是表姐打电话时说起,说母亲为免梳洗的麻烦,自己把头发给剪去了。我在电话这头猛不丁听得这事,心里一颤——母亲,她也已经老到不愿承受梳洗头发的累,或者根本不在意头发在不在了么?当年看奶奶剃了头发后一脸轻松,包上头帕,慈祥和蔼,而今知道母亲剪去了头发,却觉得这样地惊怅和心痛。虽然我知道母亲年老了,她的腰在她六十四岁那年做过一次漏肠手术后就一点一点弯了下去,这两年变得越发地弯,整个人弯成了一个小人人,可是,我还是为她这剪去头发的变得更老的症状心惊和心痛。我后来回去家里,母亲依然戴着她那顶青灰色的帽子,她的灰白的头发不是像从前那样从帽子下面漏出一缕一缕,而是短短地,从帽子的下沿戳出来。我心痛地知道,母亲像奶奶当年那样直接剃去头发的日子,已经在隐约可见的前面。
老家地方上的习俗,父母去世,儿子要剃发。我以前一直不明了这里面的缘由,不久前偶然在书上读到一句“剃发代首”,方才恍然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生养深恩难以为报,以发代首,叩谢大恩。
想起那个词叫“结发夫妻”,两个人要共同走过的一生,竟以结发为誓,以发起始。这样想着,越发觉得郑重起来。
那只鼻子,端居于脸部正中,一条鼻中线,将一张脸端正地一分两半。若是依着整脸剪一张剪纸,再纵向对折起来,脸上左右两边的各个部分,刚好两两相合。
一张脸上以鼻线为中轴的这种对称,在中国京剧脸谱中有着极其突出的表达。在所有的京剧脸谱里,绝大多数的脸谱,看上去都有那种强烈的对称感。更有一种京剧脸谱,以鼻线为中轴,将脸分为截然的两半:一半黑底红描,一半红底黑描,截然的分别当中,却又有着和谐的对称感。京剧脸谱图解里解释说,红色脸象征忠义、耿直、有血性,黑色臉表现性格严肃、不苟言笑,威武有力、粗鲁豪爽。这种红黑各半的脸谱,不知道是不是表达这两种性情的综合。似乎,我还看到过黑白各半的两分脸谱。而中国京剧脸谱的纷繁细致,在同一底色的脸谱中,又因不同人物而有着万千差别,有一些脸谱甚至是固定到某个具体人物的。这些脸谱,大多以鼻线为中轴,将红黄蓝绿各色油彩在两侧细细画开,从古到今的王侯将相、市井黎民,各自的忠奸善恶、嬉笑怒骂,就在这各色油彩的勾画中徐徐生动开来。“哦——呵呵呵呵——”
通常,一张鼻子挺拔、鼻线清晰的脸,看上去总是有着更多的俊朗感,尤其是一个男孩子。记得,我侄儿出生的时候,皮肤白皙,样貌清秀,遗憾的是鼻子有一些扁平。老人们一点都不着急,说婴儿鼻子扁平,可以每天给他往起捏几下,鼻子就会慢慢长高起来。为此,我嫂子每天总要刻意地给我的侄儿捏几次鼻子,亲戚邻里们谁来抱他时,也要先给他捏两捏。老人们对于人生世事的经验总是无所不包,一个孩子从出生开始所遇到的种种问题,在他们那里都有得经验可寻,有些是切实有效,有些是心理安慰(自然,有安慰比没安慰强)。有些孩子刚出生的时候耳朵是卷的,老人们说多给他往外抹一抹,卷着的耳朵慢慢就长开了。想必是大家多年里一再提捏的缘故,我侄儿长大后,鼻子似乎是比原来高了一些,看上去不像小时候那样扁平了。
乡村大地上长大的孩子,惯于嗅闻这大地上的各种气息。比如,春天里各种花朵迎风绽放的气息,初秋田野上各种作物悄然初熟的气息,村中道路上各种牛屎马粪的气息,村庄冬腊月杀年猪的气息以及人们操办各种客事的气息。一年一年,孩子们灵敏的鼻子,一寸一寸地熟悉着这大地上能散发出气味的各种事物。当中,唯有一种叫作“烂鼻子”的花,大人们坚决不许孩子靠近嗅闻,总是嘱咐孩子要远远地躲开它,并且警告说,一旦嗅闻过这种花,鼻子就会烂掉。村庄里的老师家有一位亲戚,一年里会来老师家一两次,母亲让我叫表叔。那表叔高高的个子,戴一顶撮箕帽(那时候我们不知道这种帽子叫鸭舌帽),看他的样貌,想必原本也是个俊朗的人。让我们奇怪的是,表叔的鼻头没有了,没有了鼻头的地方贴着一片鼻头形状的黑色胶布(也或者是别的什么材料)。那个表叔来时,我们总是好奇地远远偷看他。大人们说,那表叔的鼻子就是因为闻了烂鼻子花烂掉的。有了这样真实的例子,我们便真的不敢大意了。记得那烂鼻子花的气味是浓郁的,每次,不得已路过这种花时,我们总是捂住鼻子,快速地跑过。
是在多年以后,我才想到了一个问题:那个表叔的贴了胶布的鼻子,不知道还能不能闻到气味?除了烂鼻子花不能闻,一个生活在乡村里的人,他有着多少好气味可以嗅闻啊,单说年节时家里杀了鸡、煮了腊肉,在吃到舌尖上之前,那几个时辰的烧、切、炒、煮的过程中的香味他若是闻不见,那他便失却了一件多么美好的幸福事。更何况,这大地上一年一年里有那样多的花开,那样多的秋熟,夏天傍晚的雷阵雨打在泥地上,能闻见一阵一阵的土腥味,秋天收获的红薯在灶火里焖熟后,有着诱人的香甜气息。
“心有猛虎,细嗅蔷薇。”这大地的清芬,有着使人安静的深切力量。多年前,初读到这句话时,下意识地便以为这是来自某个禅案的一句谛语。我曾经读过一本关于禅修的书,里面许多禅案,便有着类似于这样的谛语,提点人们在浮烦的尘世里,努力持守安详、明净的心意。近日,在网上再读这句话,才发现这话原来竟是出自一位英国诗人的诗。诗的作者西格夫里·萨松曾亲自参与了一战,后来退出军队回到家乡后,诗人创作了大量的诗歌文学作品,其中最著名的作品都是描绘战争中的恐惧和空虚。“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是其代表作《于我,过去,现在以及未来 》中的一句,“心有猛虎,细嗅蔷薇”为诗人余光中先生译本。——天地自然的清美之气,经由那轻轻的嗅闻,让这不免坚硬的世界,于无声中,一点点安静、柔和下来。
而更多的时候,我们的鼻子是“无我”的,不闻见香,亦不闻见臭,而即使是常待的地方有什么气味,也会因为习惯甚至麻木而近于不闻,所谓“久居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这样的时候,我们常会忘了鼻子的存在,忘了在那平常的、从不停息的一呼一吸之间,丝丝维系着我们用以走过这人世的唯一的生命。直到什么时候,这鼻子不通气了,被一个无形的什么东西从中阻隔住,人这才感觉出了极大的不方便来,一边张着嘴呼吸,一边急忙地找药来开通鼻道,以使它能重新通畅呼吸,吐纳自如。
除了呼吸以及嗅闻,偶尔,这鼻子也要用来流泪和流血。伤心哭泣的时候,泪水在眼眶中涌流不下,就会有一部分经由鼻泪管,从鼻子里流了出来,故有“涕泪双流”之语。关于流鼻血,中医上说,当人的气血上升,特别是肺气较热时,人就会流鼻血;另外,当鼻腔过于干燥时,里面的毛细血管就会破裂,也会导致流血,从临床上来看,90%的流鼻血现象都属于血管破裂导致的血管性流血。而不论是流泪还是流血,这从鼻管里流出来的液体,都牵连着一个生命体的最深部——
生息攸关。
“这豆腐味道真真。”
那年,我们还在乡上工作。乡市周六逢集,在为民小学代课的夫家堂妹新玉来赶集,我让她到家里吃晚饭。晚饭的汤是用新买的豆腐和青菜煮的。饭将好的时候,她来了,带了她的同学、乡林业站的小伙子小吉,说是路上遇着了。小吉是个腼腆的小伙子,这是第一次来我家里,我猜這两个年轻人怕是相互有些心意。吃饭的时候,小吉明显地拘谨和不自然,搛菜也很轻很小心。忽然,他冒出一句:“这豆腐味道真真。”
堂妹当时就忍不住笑了出来,说:“这豆腐味道当然是真了,莫非还能有假。”她定是觉得这小吉迂,说出这等话来,所以忍不住笑。也难为了这小伙子,生性那样地腼腆,却和一个女孩子一起来吃饭,另外,可能也有一丝原因是我那时在乡上任了个小小芝麻的领导,腼腆的他来这“领导”家里吃饭,愈发地拘谨,大家一桌子吃着饭,怕是心里想寻些话来说,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便冒出了这一句来。
这以后,小吉的这句话竟留在了我们家里,每每做吃豆腐,我和丈夫便笑说:“这豆腐味道真真。”说着,便自然地想起小吉来。小吉和堂妹没能成,这个生性内向害羞的小伙子,一直没能谈上女朋友。我们说笑完,总要为他惆怅起来。
我是后来才想到,小吉的这句话,当时或许是因为想寻个话说,但应该也是一句真话、实话。人的舌头总会记住一些味道,这些味道,悄无声息地存留在人的味觉记忆里,在我们的一生中,慢慢沉淀成人们常说的童年的味道,母亲的味道,故乡的味道,甚至生命深处爱和温暖的味道。那块豆腐的味道,可能正符合了留在他味觉记忆中某一次吃过的豆腐的美好滋味,故而,使他近乎感叹地说出了这句话来。
豆腐是美好的食物。作家萧红在《呼兰河传》里写豆腐的那一段,真真写出了豆腐之美好,乃至“诱惑”,在我读过写豆腐的文字里,竟没有可越过她的——
晚饭时节,吃了小葱蘸大酱就已经很可口了,若外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 一定要多浪费两碗包米大云豆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是很自然的,豆腐加上点辣椒油,再拌上点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用筷子触了一点点豆腐,就能够吃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触了一下,一碗饭就完了。因为豆腐而多吃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不能够晓得其中的滋味的。
“豆腐这美妙的一盘菜”,留在许多人的旧记忆里。在我年少时,一年里,通常是清明、火把节、过年等节日,家里才会做豆腐,要不然就是家里要办什么客事。做一锅豆腐的工序很是繁杂:晒豆子,磨豆瓣,泡豆瓣,磨豆腐,摇沥,煮豆腐,压豆腐。当中用到的石磨、簸箕、大盆、大锅、摇架、沥筛、沥帕、压石等一应用具,都要一一凑备,用前用后涮洗干净。而在这一道道繁琐的工序里,我们却一路充满了期待的幸福。煮豆腐的时候,我们在一旁看着,看大锅里的豆浆像花一样翻涨开,奶奶或是母亲从灶头的酸菜坛子里倒出半盆酵酸水,打着圈地浇到豆浆里,随即,那满锅翻涨着的豆浆就在眼前缓缓凝出一团一团像云团一样的豆腐来,而中间的汤则变成了淡淡黄色的啤酒色。为着这一项需要,家里每回做豆腐之前四五天,我奶奶总要用菜叶和苞谷面水酵一坛酸菜水。而若是遇着什么情况没有酸菜水时,母亲也会将灰白的石膏在碳火上烧了,舂碎后打水点豆腐。白白的豆腐煮出来,母亲先要给奶奶烫烫地舀上一碗,同院下房里的阿喜他奶奶、外院的阿从妹奶奶也要舀上一碗。之后,撤灶火,豆腐打到铺了沥帕的沥筛里,用沥帕包住,压上石块沥水;汤打到大盆里。这时候,母亲便用一把锅铲铲锅底上的豆腐锅巴(其实是煮豆浆时形成的锅巴)给我们吃。我们把那一条一条底焦内黄的豆腐锅巴用手高高地提起来,仰着头,将豆腐锅巴一点一点伸进嘴里,那豆腐锅巴的淡淡的煳香味,便一年一年留在了舌尖上。
“黄煎豆腐抵腊肉。”在村庄里,人们是把煎豆腐当腊肉来吃的。豆腐,腊肉,都是年节才有的难得滋味,且常常是敬献过神之后才让我们吃的。这些美好滋味的记忆,隐藏在舌尖的深处,当什么时候,这舌尖遇着了和它记忆里相同的美好滋味,我们的内心,便在这时遇见了过去,遇见了母亲和故乡。
多年前,读师友李智红《味觉上的故乡》,写他的故乡永平的种种美食记忆,当中散落着他的生活,乃至他的人生。里面写到小城的一家刀削面,那时,妻子在外面学习,他中午下了班,常带着儿子到那家店里去吃刀削面。时光流走,儿子长大,刀削面店不知去向,而那刀削面的滋味,和着那一段时光,一直留在了记忆里。
央视纪实电视节目《舌尖上的中国》,晒出古老中国的美食图谱。在那一道道充满浓郁地域色彩、民族印记的传承千百年的美食里,是古老中国舌尖上的乡愁。云龙诺邓的火腿便是因为《舌尖上的中国》而走红的。诺邓自古出盐,诺邓的盐业自秦汉始,已经有两千多年的历史。据说,诺邓火腿的独特滋味,便源于这诺邓盐。如今的诺邓古村中,千年的盐井还在,村民们还有少量的井盐生产,用的依然是旧时熬卤成盐的方法。这些盐,除了自食,还有一些做成坨盐作为旅游产品。村中人家的檐下,大多挂着一排一排的腊火腿,有的火腿上面还长着绿霉,据说,这长着绿霉的火腿,滋味是最好的。而今,除了许多人来诺邓旅游,吃诺邓火腿,更有许多人在网上订购。那一只只长着绿霉的诺邓火腿,行经迢迢路途去到天南海北,当火腿的美好滋味从不同的舌尖上滑过的时候,人们便遇见了诺邓的滋味,遇见了诺邓两千年时光中那一缕古老、悠久的乡愁。
自然,一条灵敏的舌头,除了感知各种滋味,还要用来说话。一个人,从生下来几个月咿呀学语开始,到数十载人生落幕,一辈子,要用这舌头说多少话。平日里,喜说是非的女子,被人称作“长舌妇”;爱道闲话的人,说她“嚼舌根子”;人善狡辩,称他“巧舌如簧”;能言会道,称他“三寸不烂之舌”。人有舌头,不一定会说话,比如那些哑巴。但人若是没有舌头,就一定说不成话。听村庄的父辈们讲起过去村里某某上吊自缢的旧事,听说,自缢而死的人,舌头会伸出很长,很是吓人。舌头长在嘴里,能让他(她)一辈子清楚地说话,而舌头一旦这样伸出来,便连带着他(她)的人生一起,再也回不去了。
据说,人开始变老的一个明显症状就是喜欢回忆,回忆旧时的人,旧时的事,旧时的地方,旧时的经历。在那一条旧舌头的上面,深凝着旧时的种种滋味——包括旧时吃过的食物,旧时历练的世事,旧时经过的路途,以及旧时爱过的人。
在微信上看过一段沙画视频。画面上,那只不断移动着的洒沙的手,将一张脸从婴儿开始呈现,你看着那小小的婴儿啼哭着来到这世上,之后,会睁开眼睛了,会笑了,会坐了,会走了,头发扎上蝴蝶结了(这时候,你看出这是一个女孩了),长大了,漂亮了(她像一朵花那样,光明,灿烂),成熟了,沉稳了,而后慢慢地,脸上开始长出细纹了,又慢慢地有了沧桑感了,再下来,脸上的皱纹变多了,目光开始一点一点暗淡了,最后,终于,在她的脸上,层叠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盛开,细细密密,凝住她一生的岁月。
那是一段配乐沙画,随着画面,音乐从开始的纯净、明朗,若山涧流泉,而后,像太阳一点一点升起,明亮,光华,渐至热烈。再下来,随着缓缓进入沉稳的中年,盛年,乐音沉静、饱满,却又如一朵花开到盛处,开始下意识地向这滚滚而来的光阴撑出一只手,努力地要抵御即将到来的衰颓。而岁月的风霜,却终究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在画面的最后,配着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音乐安详,沉郁,若秋日暮晚的风,带起久远的沧桑。记得,那段视频的推荐语是这样写的:让你看到泪流满面。
我那时,想起了我的奶奶,还有母亲。
我是在我奶奶七十一岁那年出生的。母亲是奶奶四个女儿中的老小,而我是母亲的老小。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奶奶已经有了一脸慈祥的皱纹(自然,一个孩子的眼睛,她还不能从那一脸塌塌的皱纹里,看见这人世的沧桑)。在奶奶双眉的正中,有一颗豌豆一样大的肉痣,我常喜欢去摸它,大约是因为这个缘故,我老感觉那些眉心里没有肉痣的老人,总不若有肉痣的慈祥。
那时候,因为我二姑父能干,我二姑每去赶集时,常常给奶奶买来糖果及其他吃食,红糖,软杂糖,鸡蛋糕,雪片糕,饼干,有时是油粉,柿子,自然,还有茶和酒。茶奶奶是先前就喝的,到后来的那些年,奶奶每日午后会喝上一小盅酒。我二姑买来的这些东西,奶奶其实吃得少,除了茶和酒,这些东西最后大多进了我的口。
我那时,竟不曾想象过,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子,仿佛,她从来就是那样老的、那样慈祥的(又或者,在所有孩子的心里,爷爷奶奶从来都是那样老的)。而今才想到,那时一脸皱纹的奶奶,她当然也有过小小的婴儿的样子,被父母抱在襁褓里;有过青春烂漫的样子,像一朵春天的桃花;有过中年、盛年的样子,为家、为孩子拼命劳苦;而后,一步一步,走过渐渐变老的过程。自然,我那时亦没有想过,我的成天干活的母亲有一天会老去,她的曾经灵活自如的腰会变得像一只虾子那样弯,再也直不起来;她的脸上会像奶奶那样,一道一道布满皱纹。——是岁月,像沙画里那只洒沙的手,就在我的眼前,不断不断地把母亲先前的样子抹去,再一点一点把她的样子画老,画小,直到,把她画成一个几乎只及我肩膀的小人人。
那一年回老家,在老家的屋檐下,女儿从她外婆的小箱子里翻找出了一沓黑白的旧照片,大多只有三四寸大小。里面有一张是我奶奶,奶奶穿着长装,包着头帕,坐在凳子上,两手放于膝上,脸上的神情沉静安详。我告诉女儿,这是你阿太,从小带我长大的。这张照片是奶奶唯一的一张留像,应该是在奶奶去世前五六年拍下的,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屋子里,奶奶这照片是坐在老屋的堂屋门前拍的。又有一张是我母亲和我三姑,站在村庄山下的漾濞江畔,我三姑穿着长装,包头帕,笑容灿烂;母亲戴一顶软军帽,身穿的确良衬衣,手拿语录本,微微地笑着。照片的下角上写着时间,是在我出生前的四年,推算起来,照片上的母亲那时才只有28岁。女儿,我,母亲,以及照片上安详的奶奶,使我想起那段沙画,我们四代人,便恰像是那沙画里的情境。
在我的古老的彝族村庄,祖先们留下的彝语词汇里,有一个形容人劳苦沧桑的成语,叫作“克五麻季”,“克”是嘴,“五”指坍塌、凹陷,“麻”是眼睛,“季”本意指酸,这里指眼皮下垂的样子。嘴瘪了,往里凹进去了,眼皮也下垂了,一个人的劳苦沧桑,便无可隐藏地画在了他的脸上。与“克五麻季”相近似的另一个成语,叫“克后麻莫”,比“克五麻季”程度重,“后”意为死,此语意为嘴也干僵了,眼皮也塌下来了。说人“克五麻季”时,里面带着对其劳苦的无奈、怜恤,用来自嘲时则常说“克后麻莫”。
村庄里比母亲略小几岁的阿顺叔,在我年少时曾当了许多年的社长,村里的大小事务,各种红白客事,只要有他在,人们就觉得有了主心骨。那时,阿顺叔是村庄人们心里的一根支柱。后来,在慢慢退出村庄的事务后,阿顺叔几乎是隐居到了离村庄几里地的庄房地里,只埋头苦干自己的活。我一年几次回去村庄时,亦难得遇见他。今年年后,听说阿顺叔腿脚疼痛不便,到县中医院来诊治,我寻去看他,见着他时,一时心惊,满心里涌起一腔说不出的酸楚。阿顺叔的大女儿、我少时的同伴大妹陪着他来就医。后来在电话里,大妹感叹伤怀:想当年,我爹他也是有过风采的,而今却竟劳苦成了这样“克五麻季”的一个老头。说着,又唏嘘起来。
在村庄里,老人去世后,下榻在凉床上,除了身上盖上白布,脸上要单獨盖一块新黑布做的“盖脸布”。这个去世了的人,他(她)安静地躺在那里,那块黑色的盖脸布,盖住他的遗容,盖住他一世劳苦的沧桑。之后,在经过相应的仪式后,逝者被从凉床上移到棺木中。之后开悼,又经过一系列古老的仪式。直到送山(出殡)前,一路主持诵经的大道师打开棺盖,揭起逝者脸上的盖脸布,让后人们最后一次瞻仰逝者的遗容。这一回,那块盖脸布不再盖回去,后人们最后还有什么要带给逝者的,都按道师的指导,披于逝者身上,或是规整地放到棺中。大道师诵着经,指挥人用蝴蝶形的楔子把棺盖楔死,套上抬棺索,前后穿上抬杆。“一,二,三,起!”在女人们的一片悲泣声中,八个青壮男子将棺木抬下台阶,抬出院子,抬向山上。
这个在村庄的大地上生活了数十年的人,他(她)一身新衣新鞋,带着不再醒来的面容,回到了大地安详的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