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御灾叙事对民众应灾心态的理性思考

2020-05-12 01:08刘卫英

摘 要:  明清叙事文学中应灾、御灾行为及心理书写,体现出多重意义:一是被灾者消极索赈,缺少自救意识,而投机者趁灾敛财,更使社会进入丛林法则的强力循环中。二是聚众闹赈、骗赈与纠集团伙“逃荒”恶俗,寄生依赖心态成为应灾的“潜意识”反应。三是无恒产、无恒心的食客心态,使“换工自救”模式难以有效实行;缺乏科学合理的应对饥饿观念,使救饥药剂也因饥民虚弱体质而致命。遽饱而死的悲剧,不仅与体制及管理不善有关,也与灾民素质及群体习性分不开。文学文本的御灾民俗书写,还揭示了恶势力集团网罗民众,无灾也外出的“逃荒”恶习,有着国民性改造的认识价值。

关键词:  明清文学;御灾民俗;应灾心态;消极索赈;换工自救

中图分类号: I207.41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0)02-0052-(08)

DOI:10.13852/J.CNKI.JSHNU.2020.02.006

灾害是一种自然存在,也是一种社会存在。其文学书写必然会由此生成正负社会效应,而对民众心理等产生难以估量的文化影响。客观正确认识古代灾害派生的诸多负面社会现象、心理现象,也是灾害民俗学研究不可获缺、很有价值的内容。诚然,无辜的受灾者值得悯惜、同情,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对因受灾勃发的人性丑陋一面,就刻意回避、回护。应该说,对被灾者素质、民俗习性的评判,往往很难得到及时载录,而从文学文本中检视则可窥见一斑。应该说,基于“大文科”观念的明清应灾心态、御灾书写研究,

一定程度上或可对灾害史研究“缺少人文精神”有所补益,也是体现古代文学研究之现实功用的努力。

一、被灾者消极索赈与投机者趁灾敛财

被灾民众如何应对突发的自然灾害?他者又如何进行有效救助?这在中国古代荒政中一直备受关注。如水灾具有突发性和破坏的彻底性,救灾能否及时、善始善终?被灾民众如何“自救”、自救效果如何?这些在明清文学中的描述,不仅渗透着对被灾者的人文关怀,也折射出对灾荒成因的理性思考。概言之,有以下特征:

首先是部分被灾者消极索赈,一味坐等救助。

这因主体观念、行为不同而有所别。一些被灾者懒惰坐等,有意依赖不劳而获,客观上加重了灾情。清末小说写抚台派人驾船送食物,告知次日有船送灾民到北岸:“谁知这些浑蛋还有许多蹲在屋顶上不肯下来呢!问他为啥,他说在河里有抚台给他送馍馍,到了北岸就没人管他吃,那就饿死了……您说这些人浑不浑呢?”

这种依赖赈灾“送馍馍”的灾民,岂止缺少自救意识,更因赈济而加剧了得过且过的恶习。关于灾民陋习的民俗记忆,也是“体制外”退隐官员的无奈哀叹。问题是,灾民吃不到馍馍怎么办?赈灾如何持续自救?否则,有今天没明天就等于没救灾。何况像水灾这样刻不容缓的灾害,外援往往难以持续。也正因引导、协助被灾者本身自我施救,加以配合,赈济才有实质意义。毋庸讳饰,一些被灾者却因获赈济,反倒滋长了不劳而获、伸手索要的恶习,这当然并非灾害降临时才形成,但却在赈灾时充分暴露。等食、套赈等虽属局部现象,却摇撼了赈灾救难工作的公正性与普适性,使有限救灾物资更加难以公平分配。

其次是赈济执行者应付差事或乘机敛财。

明代小说写清官于公就洞察到落实“捐输济困”时遭遇敷衍:“不思本院推诚劝谕,反设言阻塞其尚义良心,且言今捐百金不难,恐他日又有别项大役;又有言捐贷不难,倘又要人去买谷输仓,则人财两为赔累……”

于是,不得不张榜劝谕。如果说应付差事是缺乏社会责任感,那么,趁机敛财则是由灾致荒的可怕推手了。如捕蝗,被认为是官府渗入乡村社会的一种政府控制机制,但差役素质导致“执行力”差则构成扰民弊端横生。乾隆十七年监察御史周焘指出蝗灾来时:“有司纵不爱民,不能不畏处分,畏处分,即不得不张皇扑捕。于是差衙役,纠保甲,拨烟户,设场收买,似亦尽心竭力,不敢漠视矣。然有业之民,或本村无蝗,拨往别处扑捕,唯恐抛荒农务,往往嘱托乡地,沟通衙役,用钱买放,免一二人为买夫,免一村为买庄。乡地衙役,饱食肥囊,再往别村,仍复如旧。若无来奸民,则又以官差捕蝗,得日食工价为己利。每于山坡僻处,私将蝻种藏匿,听其滋生,延衍流毒,等应差扑捕之时,蹂躏田畴,抢食禾穗,害更甚于蝗蝻。”

为了应付官府御蝗任务,竟然培育蝗蝻以备交差,以公谋私,捕蝗变得事与愿违,反倒助长蝗灾孳生。这既可视为小农经济条件下缺少公德心的劣行,也是区域经济不发达的镜射反应。因为物,也是实施个人自由投射的一个积极方式。捕蝗等活动中所体现出小农心理的自私、短视,曾引起蒲松龄《农桑经·打蝻》的注意:“蝻出蠢蠢,非若大蝗可以惊逐,必纠合邻村,掘壕数处,并力逐杀,务使尽绝。要知邻禾既盡,我亦不免,勿谓蝻不在我田亩,遂袖手旁观,窃幸旦夕之无事也……”他熟悉农事,也了解捕蝗之弊,实在是因劝说难以奏效,才建议诉诸行政手段的。

其三是强梁横行,聚众抢掠。

地方上的刁恶之徒,乘乱公然撕裂原有秩序,发灾荒财,几乎是与灾害相伴生的一个社会丑恶现象。吴世涵《闹荒》诗就体察到救荒须安众、“闭粜贫民惧”的来由:

闭粜乃恶富,闹荒亦奸民。奸民何为者?一二无赖人。平时既横恣,睚眦在乡邻。一旦遇岁歉,乘势煽诸贫。号召百十辈,徒侣来侁侁。武断市上价,搜索人家囷。既以泄其忿,兼可肥厥身。众人米未粜,奸人已千缗。众人腹未饱,奸民酒肴陈。事势偶相激,抢夺遂纷纶。救荒在安众,贫富情皆均。闭粜贫民惧,禁闭令宜申。闹荒富民恐,止闹非无因。此辈弗惩创,酿祸岂为仁。

煽动饥寒交迫的灾民哄抢,投合民众“仇富心理”,灾荒之时更易爆发。囤积居奇,即多诱发群体流血事件。《流民为患》一文报道了1897年夏蜀东饥荒,两湖和上游成都等地米运来,“以致成都米价由五百文涨至九百文,省垣贫民过多,殊有不可支持之势,相约成群,名曰‘吃大户,在四川各富户需索钱米,虽经地方官饬役弹压……然流民仍有抢劫拐带等事”,

导致许多流民在凄苦的漂泊之中沦为乞丐或强盗。山林之盗也成为市井之盗的成因之一。《申报》另一篇文章《办理流民赘说》称,逃荒饥民为盗,扮乞丐,“路中求乞,至夜间皆寓于小客栈,男女杂坐,饮酒食肉,共相取乐……”

官府的精力被赈灾等牵扯,地方蟊贼兴风作浪、趁火打劫,使饥民采用“越轨”方式更有可能存活,于是铤而走险者变得互相策应。蒲松龄《记灾前篇》描述,康熙四十二年起,淄川三年酷旱,“耗者死二而逃三,存者人三而贼二。五月犹不雨,存亦渐逃。惟贼不逃,如虱附物,物虽瘠未死,尚可附也”。灾害中,人口谋生的丛林法则突出,社会伦理观念被挤压,体现在占人口比例较小的盗贼增多。而某些正常社会环境下的民俗事象,灾害时就可能成为一种触发越轨、悲剧的活动。如朱绶《断结行》写嘉庆丙子年间邳州“大饥”之时迎亲被劫惨案:“村落有劫者劫新妇车,夺钗钏衣裙尽,将去衵(内衣),衵带为多结。邳俗:婿解结。新妇佯语:‘结易断耳,畀我刃。授刃,遂揕胸洞而死。”这起女性反暴事件的民俗内核是女性智慧、刚烈,可惜万般无奈下被用于自杀。乐府诗“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传统在此不亚于小说叙事的表现力:

冬十一月鸡狗鸣,红毡车子来亲迎。亲迎奈何当此日?邳州大饥,人不得食。(一解)……此日邳州人食人,娶妇亲迎一何遽?(二解)……民耶盗耶刃在手,夫婿仓皇弃车走。(三解)新妇前致辞:“胡乃迫我为?汝曹利我有,脱我腕钏,拔我头上钗。”虎狼眈眈,侧睨人肉。新妇白璧躯,安能坐受汝曹辱!求死不得当如何?结带解带心咨嗟。(四解)心咨嗟,新妇志已决。结带复解带,好言断带当断结……憗甘寸寸锉妇骨,妇身有心心有血。(五解)彼饥者民何为乎?令牧不恤灾,新妇罹此辜……(六解) 此诗对灾害时节如何处理婚丧嫁娶活动进行了批评和反思。须知,人的基本生存需要不得满足时,平素的自律和社会规范都不起作用。饥民已届“人食人”程度,其并非图财,而要新娘的新鲜人肉充饥。诗作两次发问:“亲迎奈何当此日?”“娶妇亲迎一何遽?”明确质疑迎亲不合时宜,“令牧不恤灾”更是悲剧根源所在。实际上,明代已有灾荒食人现象的思考。如万历戊子岁(1588)三吴大旱,武林某妇薄暮独行,被群丐剜啖其肉;一送饭童子被饥饿的母亲以女相许。载录者感慨:“夫人为同类,谁忍食之。又无可食而甘死,情斯穷矣。即老人年近百者,亦谓未睹云。”

其四是趁着灾荒饥馑贩卖人口,牟取暴利。

自然灾害酝酿时,人为灾难即来袭妇女、老幼,贩卖的销赃处则瞄准一些富庶地区。清末《申报》上的《旱荒续闻》一文报道,清末丁戊奇荒,“有一日前后共见女子十二人已为人买定带去。次日,在临朐山内小客店住宿,见有男子七八人皆贩卖人口者……”

《灾区惨况》一文称,黄河决口,一位见证者告知友人周家口上下汪洋如海,“乡民死者十有七八,其幸免于厄者多上高山暂避。匪徒四出,攫取妇女,用船装往他埠。将姣好者售钱入己,橐老丑者推坠水中,此种情形直令闻者伤心,见者坠泪,谁为民牧竟置若罔闻耶”。

灾害中的弱小者因这类趁火打劫行径更显得无助,人为的社会因素增大了灾害的伤害力度范围,有时还形成了一种产业。有论者指出,饥荒很少是一种突发性的,通常积聚数月:“直至天旱或水浸持续到超越农民所能承受的程度,而私人的粮食贮存以及用作种子的谷物被渐渐地耗尽。饥荒发生时,很多人已无力购买商人所运来的谷物,特别是按饥荒时所出售的价格去购买。当饥荒程度加深,甚至一个如海盐县那样在经济上紧密协调的地区也不能期望引入商品化的谷物。除非政府或有钱的慈善家出钱资助购买和运输,商品化的谷物才会流入一个饥荒袭击的地区,然而这些津贴往往来得太迟而不能产生作用。在饥荒地区,唯一有利可图的交易是人的买卖,正如徐咸指出,区外的掮客,以每人数千文的价格,大量购买妇人、女孩及少量的男童,然后将他们运往大商业中心——苏州,并将之卖为娼妓、妾侍及奴仆。这是一种有利可图的贸易,而被卖出者也部分地得以继续生存。”

这阐明了那些受灾害之人不得不或早或迟外出“逃荒”的必然与无奈。

二、闹赈、骗赈与纠集团伙外出“逃荒”恶习

灾害激发了隐伏的旧有社会矛盾,也触发新的社会问题,闹赈,往往是赈灾的题中自有之义,而闹赈又多与蒙骗活动紧密相连。人性中的无良表现,在这过程中正以反社会的丑恶行为方式展现。

首先,是在被赈者这里的借灾“闹赈”。

小说《绿野仙踪》描写了赈灾过程中群体恶性事件的起因。望眼欲穿的饥民闻来赈济:“各呼兄唤弟,觅爷寻儿,吵闹起来。内中有好事奸民,见庙门紧闭,便大声倡率道:‘我们被这大风刮的又冷又饥,这冷秀才现放着几十万银两,坐在庙中,毫不怜念。等他放赈,等到几时?不如搶他个干净,便是歇心。那些少年不安分人,听了此话,齐和了一声,打倒庙门,一哄而入。跑至殿中,一无所有,个个失色。那庙外饥民见有许多人入庙抢夺,谁肯落后?”应该说,所谓“好事奸民”,很难从灾民中剔除,一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煽惑越轨。乱成一团的灾民争先恐后,造成挤踏事故,顷刻将火神庙四面庙墙弄倒,庙里的出不来,庙前的进不去,踏伤了好些人。有人大叫何不将饼面饭食铺子抢了充饥?众饥民在一顿饭时就把四关外饭食铺子抢遍。

哄抢,是因得到了即将获赈的消息,而群体心理互相感染,又没及时满足,越轨行为就顿时爆发。群体性的“哄抢”又与个体的“恐惧”心理有关,因为被灾者因天灾所遭到的刺激,更加没有道德底线。伦理学认为,人在“希望与恐惧的情绪”夹击下,往往显得“知识的缺乏,和心灵的软弱无力”。

由于灾荒造成的社会秩序混乱,人们更少受到约束,行动更缺乏理性。上述场面描写,警示了赈灾秩序与效率的重要。赈灾的及时性如未把握好,很可能酿成大规模群体事件,因而不能轻易抹煞诸如巫术式水旱禳灾的功效,其实它们有着延缓或消减民众失望、无望心理的重要调节功能。

其次,是与此相关的“骗赈”,捏造或夸大灾情。

光绪五年(1879)刊行的独逸窝退士编《笑笑录》卷四引《丹午杂记》载:告荒者言麦收三分、棉花收二分、稻收二分。官怒问:有七分年岁,“尚捏称荒耶”?告荒者答曰:“某活百几十岁矣,实未见如此奇荒。”所谓“活百几十岁”,原来是将他自己、长子、次子年龄“合而算之”。民俗学家曾关注到此类笑话仍活在赈灾民俗记忆中。

笑话作为传播较广的通俗文艺形式,其表层结构下隐含着深刻的民俗心态和社会心理。救灾叙事中涌现出如此“哄堂大笑”的传闻,也可见出谎言骗赈的普遍性,而可悲之处也在于大众“见怪不惊”。

晚清小说《林公案》描写林公了解到恶势力利用朝廷赈灾,网罗民众无灾时亦外出“逃荒”:“忽见酒肆门前人声嘈杂,走过许多难民,扶老携幼,宛如乞丐。”林公经过“田野调查”,微服私访,发现同一片田地昨日稻苗很好,今忽变成汪洋泽国,实为“骗赈”。这正是江北“特别风气”之下的有组织活动:“有一班难民,视逃荒为一种好生意,本则经商开店,恐怕蚀本;耕种田地,恐遇荒年。逃荒一事,既不须资本,而且到处有里镇乡董,招待食宿,临行还有银钱相赠,因此本处有几个不肖的武举人文秀才,既没有本领巴图上进,便抛弃了正当职业,情愿做逃荒难民头脑,空手出门,满载而归,由是习成风气,荒年固然要出去逃荒,就是熟年,也要做成荒年,出走逃荒。”

多数有田地的参与者,本是被强制的,“那逃荒头脑,就同着保正来干涉,不许栽种,说是此项田亩已经注入荒册,呈报省宪,不消耕种,将来自有赈款发给你们的。你若顺从他们便没事,若不顺从,他们到了夜间,就打通堤岸灌水入内,好好的熟田,变成了满水荒田。你若到县里去告状,那状词送进,如石投水,凭你三张五张诉状,连批语都没有一字。原来一班猾吏、劣绅、土棍、地保,通同一起,朋比为奸,靠着逃荒赈济为唯一收入。南京制台派着委员查办,也被他们弄得叫苦连天,故像今年本来不是荒年,也照样的要报荒请赈”。陈登泰《逃荒民》诗曾形象地描绘何以不知廉耻、季节性地外出乞讨:“有田胡不耕?有宅胡弗居?甘心弃颜面,踉跄走尘途。如何齐鲁风?仿佛凤与庐。其始由凶岁,其渐逮丰年。岂不乐故土,习惯成自然。高秋八九月,禾黍既登场,麦田亦已种。绸缪裹糇粮,扃我白板门。辇我只轮车,约略挈家具……”

他们离乡远走他乡是一旦入伙不由自主,因灾荒时节留下了思维与行为惯性,遭受过饥饿折磨,才非要去找寻更多新资源:“借问何所往?乐国即所耽。或在蒙之北,或在江之南。”于是诗人呼吁应及时发现苗头,采取多项措施,“必挽颓败風,无为积重难。激之以廉耻,温之以阳春。水旱一见告,汲汲为拊循。饥者为之食,寒者给衣裈。游惰惩以法,柔懦加之恩。三年或不效,十年当还淳……”该诗采用设问、自问自答的方式,说明这一灾害陋俗已严重到引起时人的困惑、焦虑。可是,陋俗难改,内幕复杂,不仅是游惰之徒借灾荒敛财的社会丑恶现象。

再次,“骗赈”广义上讲也包括相当一部分集团性逃荒,即无灾而人为地聚众流徙他乡造灾。

借灾兴事,有人强迫家道小康、不专靠种田生活之人群起逃荒,《林公案》中“酒客忘形说出逃荒恶习”就指出,离开热土“逃荒”者很多是被逼、被迫的,因为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已被掠夺消耗掉了:“土棍就率领无数难民,赶来食宿,把你家中存储的米粮,吃个干净,这个叫做‘吃大户,逼得你走投无路,不得不跟着他们去做逃荒的难民。因跟他们打伙同行,家中可免骚扰,回家时还有银米分派,因此习成风气,有许多身家殷实的农民,也成群结队地出去逃荒,一面由地保土棍串同漕书猾吏,向府县衙门报荒请赈,等到上司核准,拨款赈济,那一班荒虫,便先期赶回家乡领赈。如此一来,逃荒竟有两宗收入,比较种田的出息多上几倍,并且不劳而获。如此情形,又哪得不要十年九荒呢?”

吴世涵的《流丐》也揭示了流丐中实有灾荒年间被催逼、被裹挟的:

居民已嗷嗷,流丐复四集。百十成其群,布满乡与邑。借问从何来?滁、凤与宣、歙。连年遭水旱,少壮俱失业。逃荒遂至此,冀得赈穷乏。其中有良家,逢人掩面泣。自云不愿来,无奈众迫胁。流离诚可悯,男女何冗杂。尤多黠猾徒,犷悍不知法。藉兹逃荒众,遂以逞奸侠。荒野及穷村,往往肆行劫。吾邑久被灾,民食百不给。那堪此辈至,取求日紛沓。寄语长民者,厪心善抚辑。速为遣之去,留我烝民粒。

滁州、凤阳等地水旱灾患造成大量“流丐”,其中不法之徒甚夥,并占主导,不容受裹挟者不随之走村过镇。他们能索则索,能抢则抢,而被强制入伙的良民痛苦无法摆脱,变得堕落,“长期持续地没有财产安全,毁灭了勤劳精神。这不仅破坏了国家的力量,甚至毁灭了越出野蛮的愿望”。

良民受灾难成就了强徒的狂欢,逼良为丐危害颇巨。

逃荒往往派生出的“荒虫”,自有对付朝廷派委员灾区复勘的体系性的招数。小说对地方官多有回护和美化,实情他们未必不知。《林公案》中还揭露出赈灾过程中的“执行力”问题。当林公问起朝廷派委员复勘、调查、编户口册而又有监察,还能怎样舞弊呢?义生答道:“这也是一种‘瞒上不瞒下的勾当,莫说朝廷不会得知,就是省方大吏,也蒙在鼓里,那一班吞没赈款的猾吏、土棍、劣绅、恶保,手段通天,每次赈款,少至二三万,多至十数万,由他们暗中把持包办。造册时,把家丁佃户混入丁册;领款时,派流氓乞丐,持票代领;复勘时,拔去熟田中的禾稻,连夜灌水满田,变作荒田。百计把持,就是龙图再世,也难扫清积弊。至于他们领到的赈款,不论多少,概作田份分派,灾民一份,逃荒头脑与该区地保合一份,土棍和劣绅合一份,猾吏和漕书合一份。国家岁糜巨款,尽行饱入奸宄的私囊……”

特定体制下的赈灾方式,催生了“利益阶层”的共同体,结为“死党”瓜分利益,而“闹赈风潮”也因“换了他人代办”导致他们“利权旁落”,由这些坏人教唆鼓动。

小说“闹赈”风潮书写更为形象地说明了集团预谋、有计划“闹赈”的复杂社会动因。《林公案》中说候补知县李家驹被委派到里下河一带查勘被淹田地,亩数不符;次日复查被灾户口,只查两个村,忽有许多妇女儿童赶来,齐声高嚷要饿死了。她们说:“委员还要复勘复查,挨延时日,等到发赈,我们早已饿死。一边说,一边抛砖掷泥,把轿子打坏,又有十几个泼辣农妇,声言要把委员拖去咬死……马上回省请示,林公点头道:‘可见背地里必有劣绅、土棍教唆,否则乡村妇女决无如此胆量,现在势非彻底清查不可。”显然,假造受灾的“荒虫”们进行“集团作案”,也是灾害派生的社会丑恶现象。一般来说,只有经过“受灾→获得赈济→再次受灾→再次获赈”的反复过程,而由州县到朝廷又满足于赈灾良效的夸饰回馈,才滋长了特定地区坏人靠赈灾牟利的恶劣风习。清官能吏“田野作业”般深入基层微服私访,的确能勘察出利用赈灾生事的诸多弊端。

乡里坏人利用朝廷赈灾制造一批批“荒虫”,以假乱真,形成大量涌入富庶地区的“灾民潮”,所生成的“无灾之灾”社会毒瘤蔓延传染,或许这也是社会进步必须付出的代价。一如善恶相伴的存在价值,“畸形和罪恶具有一种价值,类似自然界里明与暗相辅相成,或者绘画上的光影比例。易言之,它们显示整体的和谐。有些人则说,甚至怪物也是美的,因为他们有生命,有生命者对整体的和谐就有贡献;罪孽的确破坏事物的秩序,但秩序可由惩罚来重新树立,因此下地狱者正是和谐定律的例证。”

因此,其认识价值正在于折映出明清吏治与荒政的不足之处。

三、 “换工自救”的困难、超常态贪婪与暴饮暴食心态

有证据表明,以工代赈、换工自救这一赈灾措施具有可持续的意义,北宋名臣范仲淹首倡此举。《鹤林玉露》载,吴中大饥,范仲淹指示,趁荒岁价廉,诸寺庙可大兴土木,又建仓廒吏舍。他奏称:“正欲发有余之财以惠贫者,使工技佣力之人,皆得仰食于公私,不至转徙填壑。荒政之施,莫此为大……”

这一举措的多重意义在于:灾民可获饮食,能解决募集劳工难问题,有助于社会秩序维护并减轻区域灾情。但事实上,虽“荒政之施,莫此为大”,但具体实施问题多多,尤其是地方官贪污腐化成风,如影随形的灾害恐惧令被灾民众重建家园的信心被销蚀殆尽,不容忽视。

首先,是灾荒之时“换工自救”具体实行的困难。

一者,灾荒造成人口减少、劳动力紧张,劳力市场供需关系的变化也带来了多数灾民的奇特“应灾心理”。劳动力报酬的期望值被人为提高,劳动的动机与目的也往往有违常理,成为伴随灾情而来的新困难。《醒世姻缘传》中写大灾过后人死一半,短工稀缺,劳力缺乏滋长了其索求欲:“更兼这些贫人,年成不好的时节,赖在人家,与人家做活情愿不要工钱,情愿只吃两顿稀粥。如今年成略好得一好,就千方百计勒掯起来,一日八九十文要钱,先与你讲论饭食,晌午要吃馍馍蒜面,清早、后晌俱要吃绿豆水饭。略略的饭不像意,打一声号,哄的散去。不曾日头下山,大家歇手住工。你依了他还好,若说是:‘日色见在,如何便要歇手?他把生活故意不替你做完,或把田禾散在坡上,或捆了挑在半路,游游衍衍……”劳工哄然走散,急得主人只得叫苦。

二者,灾害触发了被灾个体心理上、情绪上的“非常态化”。面对生产资料、生活资料缺乏,社会正常秩序被打破,曾受灾害折磨之人仿佛惊弓之鸟,不再奢望生命的长度,不适当地珍爱起了“生命的密度”,于是个人口腹需求和责任感都发生了难以预料的“逆向”变化。“劳力者”社会阶层因其所受教育缺乏,目光短浅,可能出现更多失控状态。被灾者对“生的恐惧和死的恐惧”及其无奈心理的对象化反射,正如心理学家所说:“我们就能理解,生存悖论意味着什么:使我们苦恼的东西的确是不和谐的东西,是如此这般的生活。”

三者,不正确的御灾态度使得责任感与义务感消失,当被灾民众因自然无常而无安全感时,就促使其以反常行为打发残生,得过且过、无节制的消耗成为常态。

其次,是生存需要带来被灾者衍生出超常态贪婪、反社会行为,人为增大了赈济的工作量。

为此,救灾措施推行的复杂、困难程度可能超乎常理与想象,这多半要从“畏灾民如虎”的应对措施中体察。比如,明代孙绳武《荒政条议》认为,粥厂设立须选择相距地点不远不近,“立为施赈煮粥之处,大抵相距不过十五里”。

这正是针对随意、重复领赈的乱象。受赈忌无序,潘游龙《救荒》中则强调了秩序维持的操作办法:“今既每方二十里,则以当中一村为爨所,州县出示此方,东至某村,西至某村,南至某村,北至某村,但在此方之内居住饥民报名者,方得每日至中村就食,令保甲察之。不在此方之内者,令还本方,不得预此方之食。”

这些管理措施希望借国家机器加以约束,而更重要的是,或许能激发被灾者的自主精神,焕发族群生命意识。

而如何利用賑灾强化乡民的凝聚力,使其不至于因灾而离开本土熟悉的“共同体”,不会因灾成为游民,仍旧保持各处一方的稳定性,同时防止可能发生的重复“冒领”,是实施赈灾者需要绞尽脑汁的。比如,发放救济金时手上涂墨,仍洗掉后再来,“每当干干净净的手伸出来,我们就会怀疑这些人早已领过救济金,只不过用力把墨汁洗掉罢了。这样,我们只继续向剩下的那些依旧脏兮兮的手上发救济金”。在具体操作上,还会采取灾民坐原地,赈银直接发到手上的做法,“人们是那样安静,就像在参加一场宗教仪式”,“数千遭受饥饿之苦的贫民感激地接受了这些小小的捐助……”这类颇具赈灾技术含量的操作,也包括传教士们先调查灾区、记灾民名发票证,而后凭票领取。

一旦米粮能运进灾区,则要马上将发放银钱改为直接发米。

此外,激发“物伤其类”的怜悯情感,破除族群间壁垒,唤醒被灾者互救意识,也是实施赈灾者需要充分考虑的。曾任大名府知府、保定知府的方受畴(?—1822)在《抚豫恤灾录》主张:“凡有境内乏食鳏寡残废老幼男妇,盖行收养。其过往饥民、外来流丐,另设一厂,广为施赈。”

这成功地利用了古代乡土邻里“彼此了解,‘知根知底的熟人社会”特点, 提高了熟人之间的制约、约束及其自控力,如此则便于对灾民“分而治之”,集中力量管理外来者,使其持续“陌生化”,从而不了解本地,避免串通闹事。同时,这样也能在赈济时避免造成混乱和重复发放、过度赈济。赈粮有限,熟人照顾时时成为赈灾公正合理的干扰,郑观应先生曾提醒:“若散给粮食设立粥厂,尤不宜用本地人为司事,恐因情通弊。”

概言之,赈灾操作规定的不断完善,客观上也反映了施赈面临的艰辛困苦。

再次,是“久饿贪食”造成“骤饱”伤人问题。

施粥反而害民伤人,成为赈灾施行中一个惨痛教训。明代张萱《西园闻见录》卷四十载,王锡爵亲见枵腹已久者,骤然进食,“一饱而死者累累相籍”;而骤饮滚烫热粥,也往往使人性命不保。陆曾禹、倪国琏《康济录》则载,崇祯庚辰年(1640),浙江海宁双忠庙赈粥,“人食热粥方毕,即死。每日午后必埋数十人,与宋时湖州赈粥、粥方离锅犹沸滚器中,饥人急食之已,未百步而即死者无异。后杭人何敬德知之,遂于夜半煮粥,置大缸中明旦分给,死者寡矣”。

这些赈粥操作的细节,如果实施者不负责任、注意不到,就会事与愿违,导致“急食”骤饱而毙。《醒世姻缘传》中仔细刻画了饿久“骤饱”伤人,比率很高,官府宣传多半无效,因久饥之人急于果腹,不曾梦想有足食而克制慢用:

县官恐怕那饥民饿得久了,乍有了新麦,那饭食若不渐渐加增,骤然吃饱,壅塞住了胃口,这是十个定死九个的。预先刊了条示,各处晓谕。但这些贫胎饿鬼,那好年成的时候,人家觅做短工,恨不得吃那主人家一个尽饱,吃得那饭从口里满出才住。如今饿了六七个月,见了那大大的馍馍,厚厚的单饼,谁肯束住了嘴,只吃了半饱哩?肯信那条示的说话?……多有吃得太饱,把那胃气填塞住了转不过来,张了张口,瞪几瞪眼,登时“则天毕命之”!

小说中提示了赈灾操作环节的一些具体问题,除了救济地点过远,难解近渴,特别强调了提防“馋饿贪食”,“骤饱”而死。甚至救饥药剂“不饥丸”也因久饥者“肠薄”而受不了。

四、小结

总之,对无法回避的自然灾害,明清被灾民众往往表现出或消极应付、或主动出击,以致成为次生灾害的可怕推手,文学文本在揭露、批判的同时,也折射出更深层的个体心理与多维社会心态:一者,被灾民众的反常行为,往往有持久而反复的特定情景的心理反应,必须正视、有足够的通盘应灾准备来应对。二者,社会组织动机不纯的潜在影响,如“吃大户”与集团性逃荒,可以说是某些个人利用“组织”这个工具,去“寻求和建立与他人的互动和联系,去协调个体与群体的行动,去支配或强迫他人”,

因此,灾荒时朝廷作为“利维坦”式的强力组织者,如何能更有效地维护与恢复原有社会秩序,有效杜绝无秩序社会组织的无序扩张,则是应灾关键。三者,那些被灾者因恐惧、私利而生发的反社会行为,既促使赈灾经验措施完善,也推动荒政文化对如何借此引导大众不断探究,从而理性地将灾害纳入社会运作中不断调整。这类应灾自救到20世纪40年代才在民国武侠小说中,借助民俗记忆,延伸到面临生存危机时个体人性、人的伦理素质提升的表现。应该说,明清赈灾实践的文学书写,为御灾文化留存的国民性改造及其审美视野,提供了宝贵的历史经验。

Thinking on the Publics Response to Disasters in Prevention Narrative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LIU Weiying

Abstract:

The writing of disaster response, prevention behaviors and mentality in narrative literature in Ming and Qing dynasty embodied multiple significance. Firstly, the victims passively sought to be rescued lacking of self-saving consciousness, while the speculators took advantage of the disaster to collect money and brought the society into a cycle of the law of the jungle. Secondly, the parasitic dependence mentality became a “subconscious” response to disasters, like gathering a crowd to make disturbances, cheating in disaster, and mobilizing groups to “escape famine”. Thirdly, the parasite mentality of no property and no perseverance kept the mode of self-saved by exchanging labor from carrying out effectively. Lack of scientific and reasonable ideas for coping with hunger made the anti-hunger drug fatal due to famine refugees fragile health. The tragedy of getting full fast to death was not only related to system and poor management, but cannot separate from victims quality and group propensities. The writing of disaster prevention custom in literary texts also revealed the evil practice that evil force netted the public to flee from famine in spite of no disasters, which had cognitive value of national trait reconstruction.

Key words:   Ming and Qing literature, folk custom of disaster prevention,disaster response mentality, passively sought to be rescued,the mode of self-saved by exchanging labor

(责任编辑:申 浩)

基金项目: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明清灾害叙事、御灾策略及民间信仰研究”(17FZW012)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 刘卫英,文学博士,大連外国语大学汉学院教授(辽宁 大连 116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