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鑫 林晓卿
摘要:日本文化具有精致的特性,这种精致性,既体现在传统文化的服饰、饮食、住宅中,也体现在现代社会中的工匠精神、包装文化和日式服务中。这种文化特性的形成与日本作为多山岛国的自然地理环境、单一的民族和政治形态、原始神道信仰、“真”“哀”的审美观等有着密切的关系。
关键词:日本文化;精致性;自然观;缩小意识;物哀
中图分类号:G13/17 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CN61-1487-(2020)03-0130-03
日本位于东亚,是我国一衣带水的邻国,其文化的发展与中华文化有密切关系。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诸多学者从不同的角度对日本文化进行了分析解读,提出了不同观点,如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中提出的“耻感文化”,中根千枝提出的“纵式社会”说,丸山真男提出的“壶状文化”说,李御宁提出的“饭团文化”说,加藤周一提出的“杂交文化”说等。近年来,一些学者从审美意识的角度出发,对日本文化的“精致”“缩小”“细致”“细腻”等特征进行探讨。本文从日本传统文化中的衣食住行及现代社会中的有关文化现象出发,探讨其精致性。
一、文献综述及有关概念
叶渭渠(1993)从自然环境、历史源流、经济形态等角度出发,分析了日本人的国民性格及其影响体现,认为日本人具有纤细、敏感的国民性格,乐于追求小巧玲珑的事物,而这种性格深深地影响着他们的审美。日本人对自然景观的欣赏是以小山小河为美,甚至于对花木也是爱好纤小细致的樱花。以建筑为例,日本庭园包括皇家庭园均强调缩小自然,以小巧玲珑见长。
李御宁(2003)通过对日本社会的解读发现日本人的缩小意识。通过对日本的扇子、套盒、人偶、盒饭、徽章等文化与社会现象的分析,揭示出日本文化中特有的一种意识结构: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缩小考虑、缩小表现、缩小操纵,并将其总结为缩小型文化。
千田稔(2017)在其《细腻的文明》一书中将日本文化的精髓总结为“精致的文化”,认为日本人通过祭祀活动及其神灵观,承袭“精致”的行为特点,并体现在衣食住行的各个方面,塑造了“精致的文化”。他引用了《广辞苑》中对精致的释义:连细节都出类拔萃、精巧的样子。
“精致”一词出自唐代司空图的《疑经后述》①,意为“精细周密”之意,宋以后也指做工巧妙精美。基于“精致”的本义,笔者认为:纤细、敏感的国民性格、尚小的审美意识等均可理解为日本文化精致性的表现。金克木先生曾指出“文化”即国情、即国民性,研究日本文化即研究日本人。因此本文立足于日本人的衣食住行,通过对传统及现代文化现象的分析,探寻日本文化的精致性及其表现。
二、日本传统文化的精致性
综观日本的历史,不难发现其衣食住行中随处可见的精致,如美丽素雅的和服、精美讲究的日本料理、小巧玲珑的日式庭园等,均体现了日本人敬畏自然的世界观、尚小重技的审美观与价值取向。
(一)日本传统服饰的精致性
分析日本传统服饰则离不开对和服的探究。本文从和服的种类、色彩、穿法及功能等方面探究其精致性体现,对于和服的起源与发展不做过多解读。
首先,就和服的种类来看,有男女之分、身份之分、场合之分。根据不同性别、不同身份、不同场合穿着和服,体现出日本人细致郑重的特点。在性别上,男式和服相对女式和服来说,具有颜色单调沉稳、款式较少、穿着方便的特点。女式和服则色彩明亮、款式繁多、穿法復杂、附属品繁多。如女式和服,根据未婚已婚的身份区分,则有振袖和服与留袖和服的区别;振袖和服分为大振袖、中振袖与小振袖,是未婚女性参加成人礼或重大活动时的服饰;留袖和服又分为黑留袖及色留袖,黑留袖以黑色为底色,通常为已婚女性参加正式典礼时的礼服;色留袖则是以除黑色以外的颜色为底色印制花纹而成,已婚与未婚女性均可穿着。在不同的场合中,日本人穿着的服饰也不一样。如花嫁衣裳是日式传统婚礼上新娘所着礼服,以红白为主色调;还有现代常见的简易和服——浴衣,因其轻便凉快,适宜在夏季炎热时穿着,常见于现在的夏日祭。笔者认为,根据场合、身份的差异穿着不同种类的和服,正是日本人严谨细致的国民性格的外在表现。
其次,和服的色彩及图案体现日本人对自然的尊重崇尚及审美的精致细腻。和服色彩繁多,传统以黑色为最上,素白、灰白及青色等素雅颜色居多,并根据季节的不同而采用应季的主色调。比如春天的草色、浅葱色,纹样以樱花为主;初夏的藤色、盛夏的蓝色,纹样则以波纹、水流、朝霞等为主;秋季和服则多为茶色、橘色,纹样多为红叶、菊花等;冬季则多为小豆色、绯色、雪白等。
此外,和服有着繁复的附属品,包括穿着和服时必须的功能性物件和手包、伞具等装饰品,日语将其统称为“和装小物”,如腰带、系带、腰枕、木屐、发饰等。和服的穿法大有讲究,不同的和服有不同的穿法,不同的色彩、纹样、类型等搭配不同的附属品;穿着和服时有诸多规则,比如走路时步幅要小而平稳,坐姿时不能让腰带接触椅背等。可以说,和服文化处处体现着日本人内敛细致的性格特征与精致淡雅的审美观念。
(二)日本传统饮食的精致性
传统的日本料理有本膳料理、精进料理、怀石料理等。日本料理非常讲究食材的新鲜度、色彩搭配甚至食器的选用。大米是农耕文化背景中日本人的主食。千田(2017)从农耕技术与方法、谷物的加工、料理演变过程、日本人对食物的审美观等方面论述了饮食文化中的精致性。千田(2017)认为日本农耕文化与“祭神”并存,日本人细致地改善水稻种植技术,并通过“祭神”活动祈祷风调雨顺。另外,年糕、粢糕、米粉蒸糕等大米衍生物均需要大量的时间与功夫精心捣制。松下幸之助②曾谈到日本食物文化的精致性,认为日本料理最鲜明的一个特点是其与四季共生共存,重视饮食与食材的时令性,偏好选用当季应时食材,充分保留食材原有的风味与颜色。在现代日本社会,不管是餐厅还是食品厂商,都会在不同季节推出当季限定,比如春天的樱花限定,秋天的红叶限定、南瓜限定等。
日本饮食文化的精致性还体现在食器与餐桌礼仪上。日本人的餐具大多小而精美,讲究与菜品色彩、形状的搭配。就筷子而言,日本使用的筷子与中国的筷子相比要短小。赵宏涛(2016)认为日本料理追求的是菜式的精美,包括餐具的精美细致。各种形状、精美细致的餐具也是日本饮食文化的特色。用精美的器皿以一定的造型摆放食物,吃饭不仅仅是饱腹,还要享受饮食带来的美好感觉。甚至有学者③认为日本料理与其说是味觉上的体验,不如说是美学上的体验更好。
(三)日本传统住宅的精致性
日本庭园虽受到中国园林的广泛影响,但仍渗透着日本人神灵观与审美观,形成了崇尚自然、精小细致的特色。李御宁(2003)认为日本的庭园文化是一种“微缩文化”,日本庭园的样式变迁都应该用“缩小方式”的观念去解释。他认为日本人崇尚自然,爱好秀丽的自然景色,故而想方设法将大自然“带入”自家庭园,因此在室町时代借景庭园应运而生。借景庭园根据所需高度、位置对“借”来的自然景色进行加工,搭配石头、围墙,使庭园的形状与景致相协调。
除微缩美学的体现之外,日式住宅和园林还讲究“清”“静”“幽”。松尾芭蕉有一句著名俳句:“寺庭幽静深,渗入岩石是蝉鸣”。相比苏州园林的精雕细琢,日本庭园更加注重运用木、草、石、沙等自然要素,不突出人的重要性,而是将人融入景色,作为自然环境中的一部分。另外,日本庭园与中国传统建筑不同,并不追求对称性,以还原自然本色之美、残缺萧瑟之美。
三、日本现代社会的精致性
日本人崇尚技艺与工匠精神,擅长精细工艺。日语中有一个词叫做「技(わざ)」,意为经过一定的训练而得的技术和技法;自江户时代,日本就已经形成了匠人文化,他们将拥有特殊技能的人称为「職人」,而这些「職人」拥有极强的自尊心,特别看重自己的手艺,终其一生去研究历练,一些「職人」甚至会将自己的手艺代代相传。时至今日,日本社会提倡的价值观也仍旧是将一个简单的工作做到极致。「職人芸」「玄人」等词也在日常生活中常见不鲜,甚至连咖啡的宣传语也会带上「職人」二字,由此可见日本对于匠人精神的推崇。匠人文化发展至今日,已经成为日本人普遍遵从的价值观,“敬业”“认真”已成为日本社会的准则与常识。
体现这种匠人精神的,除了「職人文化」之外,最明显的则是日本的产品设计及其对品质的追求。比如近年来风靡全球的无印良品风格,倡导极简,色彩简素自然,但在商品的细节设计上却挖空心思,将精小细致的审美特点发挥得淋漓尽致。柳宗悦④认为日本设计之美是一种“实用之美”,通常从细节出发,极具人文性与实用性,给人贴心舒适之感。比如格力高Pocky百奇的设计,外包装的半齿轮型开口、内包装总部的撕口等便于消费者打开包装的设计,以及内部独立两个小包装便于分享和储存携带的设计,均体现出日本人对设计的极致追求。
现代日本日常生活中文化精致性还体现在随处可见的包装文化上。在日本购物,能体会到最显著的特点就是贴心、美观、精致的商品包装。从最初的便当盒包裹布到如今商场和小店里各式各样的精美包装,不难看出日本人很喜欢把东西包装得整齐精致。日式包装的风格温和淡雅、用色清新不张扬、饱和度不高,简化表象、强调留白、强化包装功能性。自1964年以来,日本包装技术协会每两年主办一次包装产业展(名为:JAPAN PACK),是亚洲最大规模的包装产业综合展览,已成为全球前沿的行业盛会。由此可见,日本包装之精美已受到全世界的认可。除商品本身的包装精致之外,日本人也非常重视顾客购买商品之后的装袋服务,使之既具有便利性,方便消费者使用,又兼具观赏性。
此外,日本人追求极致的性格特点还体现在日式服务中。例如在日本随处可见的一家便利店购物,一进门店员就会面带微笑亲切寒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在结账收银时,店员会将所购商品的价格及总价一一报出;装袋时并不是随便把所有东西全部放进一个购物袋,而是会将食品与日用品分开、冷热分开;结束之后店员会鞠躬目送顾客离开,一些服装店员工甚至会提着购物袋把客人送出店门。
四、日本文化精致性的成因探索
千田(2017)在其《细腻的文明》一书中将日本文化的精致性归因为日本“祭神”文化与思想。他认为日本人信奉“神灵”,并不是指某一具象的“神”,而是无形无状,存在于日常生活中的神灵。这种“隐形的神灵”超越了信仰的层面,赋予日本人一种自我抑制过激行为的能力。日本人通过“祭神”沿袭“精致”的行为,塑造了“精致的文化”。
叶渭渠(1993)通过对日本地理自然、社会经济形态、历史发展等方面的分析,认为日本人具有调和、敏感纤细、简素浓泊的国民性格,其中敏感纤细的性格体现在建筑、自然风景等的审美上,乐于追求小巧玲珑的事物。笔者认为正是这种纤细敏感的国民性格造就了日本文化的“精致性”。现从地理因素、历史因素、思想因素、审美意识等方面来探讨日本文化的“精致性”成因。
(一)地理因素
日本位于亚洲最东部,四面环海,山地占70%的陆地面积,但没有大型的高海拔山脉,最高的富士山也仅3776米;平原较为狭小,面积最大的关东平原面积为1,6172平方千米;河流纵横交错,但没有像长江、黄河这样的大河,其地形整体上来说具有单一性。日本南北走向狭长,南端和北端虽然有着寒带和热带的巨大差异,但主要的本州岛则位于温带,气候温和,四季变换缓慢而有规律,气候湿润、雨量充沛。除突发性的地震、台风等,整体上来说日本的自然环境条件较为优越。在多山的岛国这样的自然环境中,日本人逐渐养成了一种尚小好美、温和细致的性格,他们能敏感地感知事物微小的变化,追求的精致小巧的美感。
(二)历史因素
在大和民族的起源与统合的历史过程中,基本上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大规模冲突。以大陆传入农耕技术为契机,日本进入农业社会,出现了部落,为了适应政治经济的发展,小部落合并成大部落,初现部族国家的雏形。公元5世纪前,大和国联合各部族逐渐掌握统治全国的权力,初步完成统一。至公元7世纪,大和国完全确立国家君主地位,起用“天皇”称号,正式完成國家统一。叶渭渠(2003)认为,日本最初形成的政治形态,完全排除了种族的对立,以民族统一作为其政治统一的中心,而不是以武力作为民族统一和政治统一的中心。这种单一的民族统一形态和政治统一形态,使日本民族形成过程没有严酷斗争的历史体验,这对于日本人的心理和性格形成的影响很大,延续成国民性格,奠定了日本文化的基础。
(三)思想层面
自弥生时代后期,中国大陆传来农耕技术,用于种植的工具和仪式也一并传到日本,由此产生了日本原始神道信仰的起点,农耕文化与祭祀并存,水稻从种植到收割的每个阶段都充斥着祭神活动。日本民族认为“神灵”在日常生活中无处不在并监视着自己,其社会发展伴随着的神道思想,变成了规范日本人日常行为习惯的准则,形成了日本人内敛、克制、简素、细腻的性格特征。
(四)审美意识
因稻作文化影响,日本人与自然的关系非常融洽,他们尊崇自然,热爱自然。日本的文学作品中常见对自然的咏叹,由稻作文化发展而来的“祭神”仪式,就是日本人崇尚自然、敬畏自然、依赖自然的表现。狭小、温和的独特自然环境中生活的日本人,也逐渐形成了其与自然一体化的自然观,和对纤小幽静自然景观的审美追求。这一点可从日本人对山水花草的欣赏可见。比如日本诗歌里的山水多是低矮但幽美的小山以及短浅而清澈的小川小河;每年樱花盛开之际,日本人总会成群结队地去观赏。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人对于「技」——“技术、专业度”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极其倡导至善至美的工匠精神,故而能够创造出精致细腻的文化。
伴随着日本原始神道思想孕育产生的,还有日本古代「誠(まこと)」的审美意识。「誠」即真实,真言、真事、真心。由“真”中产生“哀”,至平安时期,发展至“物哀”,从真实到简单的感叹,至丰富的情感状态,其感动的对象也超出了人和物而扩大到社会万象。在这样一种世界观的影响下,日本人的审美观也随之变得更为细腻、感性。至室町时代,禅宗对日本文化思想影响深刻,日本人的审美观由“物哀”转向「侘び」、「寂び」的幽玄风雅,并渗透到日本精神生活的各个层面,直至今天仍然影响着日本人的生活、喜好、审美等。笔者认为,日本人的审美观是日本文化精致性的直接影响因素。
注 释:
①司空图,字表圣,晚唐山水诗人;创作有散文《疑经后述》。
②出自松下幸之助与千宗室的对谈录《物与心》,读卖新闻社,1973。
③唐纳德·金在其《日本人的审美观》中提出。
④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代表作《工匠自我修养》。
参考文献:
[1]叶渭渠.日本的国民性与调和美意识[A].日本学研究中心.日本学研究3[C].北京:今日中国出版社,1993.
[2]李御宁.日本人的缩小意识[M].张乃丽译.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
[3](日)千田稔.细腻的文明[M].杜勤译.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2017.
[4]朱春玲.从日本和服看日本文化[J].黑龙江教育学院学报, 201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