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晓林
(南开大学 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天津 300350)
过去几十年间,社会学、政治学研究领域发生了一系列重大变化。在这些变化中,最集中的还是方法论的变化,尤其是个体主义、微观主义方法的盛行,一些具体研究领域甚至出现了突出的“解构主义”、“量化帝国主义”。这种从抽象的规范分析到行为主义分析的转变,是社会科学的进步表现,产出了一大批精致的“微妙差异”的研究成果,也做出了一系列有意义的判断。但是,诚如一些学者所担忧的,对于个别的、细微变量的关注虽然利于避免批评,对细微之处的苛求却迫使我们回避理论建构与抽象。①Healy and Kieran,“Fuck Nuance,”Sociologicɑl Theory 35.2 (2017):118 -27.换言之,如果不能系统地比较或联系经验材料,人们所获得的仍将是小因果关系的自我满足,无法洞悉表象之后的深层结构,迷失社会科学的研究方向。
回顾政治社会研究史,曾经盛行于欧洲大陆的结构分析、美国的结构功能主义分析,一度是政治社会研究的旗舰,却在微观主义冲击下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倒在历史的灰堆上。好在人类历史的发展表明,结构主义不能被武断地抛弃,在个体主义研究遭遇大问题解释困境时,人们又重新呼唤更综合的分析路径。鉴于“大力量”的缺失与微观主义研究的种种不足,有学者倡导大问题、大结构的分析。②Alasdair S. Roberts.,“Large Forces:What's Missing in Public Administration,”Sociɑl Science Electronic Publishing(2013).阿尔蒙德和戴维·伊斯顿构塑政治结构分析、吉登斯提出“结构化理论”以及“结构功能主义向微观分析的转变”显示出结构分析新的理论活力,结构主义分析的价值必须被重新评估。
首先,结构分析有助于揭示社会发展的本质。政治社会研究如果停留在“炫技”层面,问题的本原就容易被肢解,问题的本质则被忽略。结构虽然不等于本质,但是它力图趋近本质。过往的个体主义、微观主义或理性主义,建构在将整个社会关系界定为一种个体的“机械聚合”,而结构主义则强调社会结构对于社会关系的影响,是将社会关系“有机化”的处理。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认识到,“科学研究不仅需要熟悉作为历史存在的实体的学科,而且需要运用分析方法,以便最有效地揭示与现实有关的结构、趋势和反趋势”。①Burkett P.,“The Value of Marx:Political Economy for Contemporary Capitalism,”Review of Rɑdicɑl Politicɑl Economics 35.3 (2003):359 -362.制度变迁理论专家将经济体的“生产力、产权制度和政治结构之间的复杂关系”视为所有经济体在实现经济社会潜力方面所面临的困境的核心,②North D C.,“Is It Worth Making Sense of Marx?”Inquiry 29.1 -4 (1986):57 -63.这正说明结构分析在分析大问题上的积极意义。结构分析还可以帮助历史学家整理碎片资料、“界定制度性质”,③Sewell Jr W H.,“A Theory of Structure:Duality,Agency,and Transformation,”Americɑn Journɑl of Sociology 98.1 (1992):5.避免人们无意识地把分析核心隐藏在尽管富有启发但散乱的评论和观点之中。④默顿编著,唐少杰审译:《社会理论与社会结构》,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 年,第101 页。政治学、公共行政学的研究,同样要打破“经验逻辑替代理论逻辑”的工具主义研究范畴,“穿透现实世界五彩斑斓的外表,以及纷繁复杂的现象,深刻地揭示隐藏在事物或制度背后的另外一面”。⑤马骏:《公共行政学的想象力》,《中国社会科学评价》2015 年第1 期。就此而言,采用结构分析利于摆脱微小认识论的局限,更加贴近实践本质。
其次,结构分析有助于寻找社会运行的深层逻辑。马克思主义及其后来的结构主义都遵循两条方法论原则,“一是不能孤立地分析社会关系,而必须考虑其他相互关系;二是在分析这些系统的产生与演变之前,必须先分析其内部的逻辑”。⑥M. 戈德里埃:《结构主义与马克思主义》,《国外社会科学》1984 年第3 期。结构并非人类肉眼所见,但是“结构性要素却贯穿整个人类行为”。⑦Firth R.,Elements of Sociɑl Orgɑniz ɑtion (London:Watts,1956)30.只有了解某项政治社会行为的结构特征,才能与其他事务进行区分,才能深刻认识社会运行的逻辑。人们已经发现“行为主义范式下对准利益集团、符号与象征、集体表现、集体与国家意识”等虽具积极意义,但是仍然急需对这些现象进行条理化。⑧Pace D.,“Structuralism in History and the Social Sciences,”Americɑn Quɑrterly 30.3 (1978):282 -297.结构分析者力主用结构来解释行动主体的定位和行为,⑨Lo'pez Jose and Scott John,Sociɑl Structure (Buckingham:Open University Press,2000)60.由此避免只见个体不见整体进而遁入“一种彻底失序的世界”,寻找社会运行的深层逻辑。
实则,结构分析在社会科学中具有悠久的传统,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就贯穿了结构主义的分析。马克思在1859 年出版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就指出:“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应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⑩《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591 页。马克思用“生产关系”概念论述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当代的结构分析是在对个体主义方法论反思的基础上得到重视的,在行为个体主义研究的弊端日益暴露时,到20 世纪70 年代中期,学界呼吁要引入“结构化”分析作为研究的新路径。⑪Tate C F.,The Seɑrch for ɑ Method in Americɑn Studies (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3)133 -149.政治结构分析的代表人物伊斯顿就直指“过分专注于研究任何单独的一系列社会变量,其所得到的看法并不如系统分析具有的眼光周全成熟”。⑫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审译:《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年,第8 页。20 世纪80年代提出“结构化理论”的吉登斯,则指出结构化分析表现出将“偶然性、物质性结构和规范性规则交织起来的意图”。⑬亚历山大编著,彭牧等审译:《新功能主义及其后》,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 年,第241 页。除此以外,新国家主义、新制度主义在20 世纪70、80 年代的登场,以及新世纪以来网络分析概念的兴起,都将学者们“团结到一个共同的反对个人主义假设的目标上,这些假设通常是主流的量化研究而且向经济学、社会学和政治科学方面渗透”,①Knox H.,Savage M. and Harvey P.,“Social Networks and the Study of Relations:Networks as Method,Metaphor and Form,”Economy ɑnd Society 35.1 (2006):118.这进一步反映出学界对结构分析的重新重视。
历史地来看,自马克思、恩格斯后,陆续有学者以结构的视野来研究问题,他们或者是打着马克思主义的幌子实施所谓“超越之举”,要么是借助马克思主义的遗产对抗微观主义冲击。然而,形形色色的结构分析是否真的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的结构分析,他们认识政治行为的方式是否增进了世界的认识,抑或促进了方法论的改进?本文就将回顾马克思主义及其后来的结构分析,评估其优劣,并回归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试图改善结构分析的模型。
结构分析首先是一种方法论,它代表了对政治社会行为的一种价值判断,力图避免获得表层和碎片化的知识,伫立在高山之巅观察地平线上发生的一切。
迄今,人们对结构的定义仍然众说纷纭。结构最初是生物学的概念,意即植物的器官组织或动物的骨架。按照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的说法,结构的类似作用由17 世纪和18 世纪的植物学传播到其他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②Foucault Michel,The Order of Things (New-York:Vintage Press,1973)132 -138. 转引自:Sewell Jr W H.,“A Theory of Structure:Duality,Agency,and Transformation,”Americɑn Journɑl of Sociology 98.1 (1992):36.也有人认为结构源于拉丁语,意即建造,17 世纪之前,结构很大程度上都与建筑物的成型框架相对应,③Glucksmann M.,Structurɑlist Anɑlysis in Contemporɑry Sociɑl Thought ɑ Compɑrison of the Theories of Clɑude Lévi-Strɑuss ɑnd Louis Althusser (London;New York:Routledge Press,1974)15.就是指建筑物的构件组成。17、18 世纪以后,有人开始把人体、语言视为建筑,开始用这个术语描述一个过程,即局部构成整体的过程,到后来应用于社会科学。④弗朗索瓦·多斯编著,季广茂审译:《结构主义史》,北京:金城出版社,2012 年,第4 页。社会科学领域对结构的认识大致可以分为两类:
一类是“实体关系论”。1940 年,结构功能论者拉德克利夫·布朗(Radcliffe-Brown)将社会结构定义为“在给定的情况下,把某些人联系在一起的实际存在的关系的集合”,⑤Radcliffe-Brown A R.,“On Social Structure,”The Journɑl of the Royɑl Anthropologicɑl Institute of G reɑt Britɑin ɑnd Irelɑnd 70.1 (1940):4.这种概念后来被结构人类学继承,并且丰富为“根据发现的内部变化规律联系在一起”的各种关系特定的综合。⑥Lévi-Strauss,Anthropologie Structurɑl (Paris:Plon,1958). 转引自徐崇温著:《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6 年,第26 页。帕森斯(Parsons)将社会结构视为不同系统组成的体系。⑦Talcott Parsons,An Outline of the Sociɑl System (New York:Fress Press,1961)30 -41.诺斯(North)含糊地将结构定义为“把一个社会的政治和经济的制度、技术和人口统计学和意识形态”包含在内的“基本上决定绩效的一个社会的那些特点”。⑧道格拉斯·诺斯编著,厉以平审译:《经济史上的结构和变革》,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年,第7 页。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则直指,结构主义就是把关系思维引入到社会科学。⑨布迪厄编著,蒋梓骅审译:《实践感》,南京:译林出版社,2003 年,第5 页。在政治学领域,首次阐述结构功能主义政治学理论的阿尔蒙德(Almond)指出,“结构是由各种相互关联而又相互作用的角色组成的”。⑩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小G.宾厄姆·鲍威尔编著,曹沛霖等审译:《比较政治学》,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年,第13 页。提出政治结构分析的伊斯顿最初将政治结构默认为政治系统,⑪Easton D.,“An Approach to the Analysis of Political Systems,”W orld Politics (1957):383 -400.后来他进一步将政治结构明确为“政治关系”。⑫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审译:《政治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7 页。
一类是“规则制度论”。结构人类学家斯特劳斯(Levi-Strauss)将结构视为“使二元对立能够排列组合成神话的一套规则”。⑬Claude Levi-Strauss,Structurɑl Anthropology (New York:Basic Books,1963). 转引自Sewell Jr W H.,“A Theory of Structure:Duality,Agency,and Transformation,”Americɑn Journɑl of Sociology 98.1 (1992):8.吉登斯虽然提出“结构化理论”,但是对结构并无精准界定,他将结构视为“社会系统再生产反复地牵涉到的制度和资源,结构只是作为记忆痕迹存在的,是人类知识的有机基础,是在行动中实例化的”。①Giddens A.,“The Constitution of Society:Outline of the Theory of Structure,”Politicɑl G eogrɑphy Quɑrterly (1984):377.为了使得分析更加聚焦,一些政治学者在分析制度变迁时,将结构限定在“社会的整体制度体系”以规避“使结构变成意义全无的危险”。②唐世平著:《制度变迁的广义理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0 页。
在此之外,还有一些学者甚至不愿意给结构下定义,以防束缚其“普遍和闪避(evasive)的认知隐喻”,他们更愿意将结构视为一种分析方法,意即:社会科学认识复杂事物的一种“转喻手段”(metonymic device),因而主张:结构与其说是一个精确的概念,不如说是一种奠基或认知的概念。③Sewell Jr W H.,“A Theory of Structure:Duality,Agency,and Transformation,”Americɑn Journɑl of Sociology (1992):2.本文认为所谓结构反映了人们看待问题的周全性与系统性,意味着各类主体之间的关系。没有关系,各要素之间就会分崩离析,无法形成一个整体。
一个好的分析路径,首先必须能够满足逻辑自洽的要求,独立解释特定政治行为。其次,要解释基本事实,能够分析社会政治行为的基本经验。结构分析一般面临三大基本命题:其一,结构的本原是什么。结构一定是由不同类型的主体构成的,那么结构分析面对的主体为何,是行动的、具体的个人还是泛化的个体,是个体还是群体抑或系统,这是结构分析的首要任务。继而这些主体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是冲突的还是和谐的,这涉及对结构本原及其性质的判断。其二,结构的“历时性”与“共时性”问题。结构分析必须是辩证统一的,因为政治行为本身既可能是合规律的也可能是“断裂性”的,这与社会科学所讲的“共时性”与“历时性”问题息息相关。拉长历史视野,结构分析要梳理沉淀性的结构要素、回答规律性问题;落脚于个别时点,则要回答偶然性问题,二者必须是内在统一的。其三,结构的“连接性”机制。与第二点一脉相承的是,由于行动主体本身的意识和能力不同,行动主体如何行动、结构又如何作用于行动者,这背后的机制到底为何?从“历时性”角度而言,旧的结构如何历经冲击或者挑战,形成新的结构,这都需要充分挖掘“链接性”机制,否则就会出现认识的“断裂”。上述三大命题的认识和理解,对结构分析的有效性提出了挑战。
要进行结构分析,需要明确四个关联的工具,形成逻辑一致的解释标准。
第一个是结构分析的定位。结构有不同的层次性,根据分析的需要可定位于“高阶结构、中阶结构和低阶结构”等类型,还可定位于不同层次结构的相互影响;第二个是行动主体。一项政治社会行为肯定要有施动者、也会有被动者,有时作为一个集团行动有时作为个体行动,这些互相作用的主体分别将主观意志转化为实践行动,从而形成结构;第三个是依靠条件,包括所能整合和使用的资源、权力。《共产主义宣言》明确宣示“随时随地都要以当时的历史条件为转移”,吉登斯也主张“所有规律都在特定的条件下发挥作用”。④安东尼·吉登斯编著,郭忠华、徐法寅审译:《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社会分析中的行动、结构与矛盾》,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 年,第255 页。资源与权力是行动主体赖以行动的基本条件,基本界定主体的结构位置;第四个是结构与现实之间的中介。唯物辩证法强调“通过对具体事物的考察,来识别确定现实的物质结构,特别是被考察现象的本质和中介之间的关系”。⑤Burkett P.,“The Value of Marx:Political Economy for Contemporary Capitalism,”Review of Rɑdicɑl Politicɑl Economics 35.3 (2003):359 -362.马克思主义使用阶级作为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之间的中介,哈贝马斯将语言作为交往行动的中介,吉登斯将规则和资源作为中介,显然,依靠条件只是给予行动主体构造结构的可能性,行动主体面对不同情景的反思性行动增加了结构的弹性,要考察真实的结构必须找到转化中介,这个中介往往就是行动过程。
马克思恩格斯之后的诸多结构分析或多或少与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存在联系。本文暂将马克思及其后的各类分析冠名以“学派”,所谓的学派大多只是一些典型的主张及其追随者。
结构功能主义认为社会是一个互相依存的系统,各个部分满足了功能性的要求之后就可以良好运行。结构功能主义由帕森斯于1937 年推出,他将社会类比为生物有机体,认为社会由有机体系统(系统生存的环境)、行动者系统、社会系统、文化系统组成,一个社会只有发挥A—G—I—L(适应、目的、整合和模式维持)①Parsons,T.,An Outline of the Sociɑl System,eds. T. Parsons et al.,Theory of Society (New York:Fress Press,1961)30 -41.四个功能,才能维持社会的和谐运转。1960年,帕森斯进一步明确,社会系统的首要功能是达标,各系统的运行需要接受价值系统的规范,强调制度在社会系统有整合功能,认为“要达成相互一致的规范,必须通过直接针对此类问题的行动来调整”。②帕森斯编著,梁向阳审译:《现代社会的结构与过程》,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 年,第155、192 页。帕森斯不否认“非理性因素”的存在,但认为这都是暂时的,“当处理新情境的能力提高时便趋于平息”。③帕森斯编著,梁向阳审译:《现代社会的结构与过程》,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 年,第155、192 页。
到20 世纪50 年代,结构功能主义已经在美国社会研究中脱颖而出,一直到20 世纪60 年代,帕森斯的结构功能主义具有一定的霸权地位。④亚历山大编著,彭牧等审译:《新功能主义及其后》,第7 页。一定程度上,结构功能主义处理的是“富裕资本主义新问题”,对帕森斯来说,“意识形态的终结”预示着一个“社会学的新时代”。⑤Holmwood J.,“Functionalism and Its Critics,”Modern Sociɑl Theory:An Introduction (2005):87 -109.为了改造帕森斯理论过于抽象、远离社会行为的问题,他的学生默顿提出了中层理论的方向,认为中层理论虽也涉及到抽象,“但是这些抽象是与观察到的资料密切相联系的,是结合在允许进行经验检验命题之中的”。⑥默顿编著,唐少杰等审译:《社会理论与社会结构》,第60、167 页。同时,为了弥补帕氏对于“普遍功能主义”的假想,他区分了“显功能”和“潜功能”,⑦默顿编著,唐少杰等审译:《社会理论与社会结构》,第60、167 页。分别指有意识的行动和无意识的结果,认为并不是每个单位都会对整体社会发挥理想功能,还可能产生不同的客观效果。
与此同时,20 世纪50 年代末和60 年代早期,比较政治科学领域的结构分析松散地从帕森斯那里衍生出来。1960 年,阿尔蒙德等在《发展中地区的政治》一书中首次阐述其结构功能主义政治学理论,他们将政治系统界定为三个特征:综合性(comprehensiveness)、依存性(interde-pendence)和边界性,⑧Rothman S.,“Functionalism and Its Critics:An Analysis of the Writings of Gabriel Almond,”The Politicɑl Science Reviewer(1971)1:236.指出政治体系包括所有的投入和产出,这些投入和产出都以某种方式使用或威胁使用合法的强制手段,他们还指出“互动集合中的一个变化会导致其他集合的变化”。⑨Gabriel Almond and James S. Coleman,eds.,The Politics of the Developing Areɑs (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0)8.在1966 年出版的《比较政治学》中,阿尔蒙德和鲍威尔强调政治体系由相互作用的结构构成,⑩加布里埃尔·A.阿尔蒙德、小G.宾厄姆·鲍威尔编著,曹沛霖等审译:《比较政治学》,北京:东方出版社,2007 年,第13 页。将政治体系执行的功能分为“体系、过程和政策”三个层次。在1953 年出版的专著中,伊斯顿已经开始尝试引入结构分析,将政治生活解释为社会性要求输入、政治系统转换输出且对社会系统产生反馈的过程。⑪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等审译:《政治生活的系统分析》,北京:华夏出版社,1999 年,第23、35 页。他力图发展出一个以经验为导向的政治结构理论,着力于研究权威决策如何做出以及向社会输出,⑫Easton D.,“An Approach to the Analysis of Political Systems,”W orld Politics 9.3 (1957):383.但是对政治决策的“黑箱”并未给出答案。直到1990 年,伊斯顿出版《政治结构分析》一书,希望揭示政治系统运行中关于大背景的非测量性因素。⑬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等审译:《政治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9、43、74、296 ~299 页。该书的贡献在于:第一,区分了结构的分析性与具体性;⑭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等审译:《政治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9、43、74、296 ~299 页。第二,区分了高阶结构与低阶结构,并且认为“只有在高阶结构的背景下,政体和其他较低级阶别结构才能得到完整理解”;⑮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等审译:《政治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9、43、74、296 ~299 页。第三,区分了作为各部分间关系的结构、作为转型规则的结构和作为政治资源的结构,分别用以预期政治系统会否经历根本性变化、描述政治关系突然变化的路径、方式和分析参与者的权力。⑯戴维·伊斯顿编著,王浦劬等审译:《政治结构分析》,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29、43、74、296 ~299 页。
总体而言,结构功能主义往往以一种目的论来看待社会发展,各组成单位发挥的功能服务于总体目标,行动主体献身或接受社会秩序的意义规定,从而完成社会整合或组织的目标。
20 世纪60 年代中期法国兴起了所谓“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为了与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路径有所区分,这里将其称为“法国结构主义派”。其基本信条是:在总体与个体、关系与实体、一般与特殊及深层与表面的“关系”中,后一项由前一项决定。①夏光著:《后结构主义思潮与后现代社会理论》,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 年,第81 页。自斯特劳斯将语言学的结构主义引入到人类学研究之后,阿尔都塞、普兰查斯成为法国结构主义的代表人物,后来这个学派陆续在其他分析领域得到继承和应用。
马克思主义是法国结构主义的一个重要思想基础。被认为是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开创者的阿尔都塞,虽然看到马克思在《资本论》中的结构分析线索,但是批评“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社会理解为一个无主体的过程,去掉了一切人格化的东西,历史过程就是一部‘没有作者的戏剧’”,资本主义仅仅是“社会物质变换”的体系。②阿尔都塞编著,李其庆、冯文光审译:《读〈资本论〉》,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 年,第99 页。他力图超越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基础决定论”,认为“不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一个简单的经济矛盾在支配着每一样东西,而是由一个存在于社会构造的一切方面和构成一种在它内部的效力的体系……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都是决定和被决定的”,③徐崇温著:《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第110 ~111 页。在这样一种假设基础上提出所谓的“多元决定论”,将社会分为经济、政治、意识形态三个层次结构,认为每个层次都可能成为某一社会形态的主导结构,并且将社会发展的主体视为决定“人们在生产中所占据位置和所承担职能”的“规定者和分配者”。④李厚羿:《简论西方马克思主义之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学刊》2017 年第3 期。
出生自希腊、活动于法国的普兰查斯继承了阿尔都塞的“多元决定论”,他认为“构成每个层次方面的那些关系并不是简单的,而是受到其他层次方面关系多重影响即多元决定作用的”。⑤普兰查斯编著,叶林等审译:《政治权力与社会阶级》,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年,第4 页。这些主张后来被结构主义以城市理论者应用,话语中渗透着“城市行动者并不是真正的行为主体,而只是这些环节和角色的支撑者”⑥王志刚:《曼纽尔·卡斯特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 年第6 期。的逻辑。同时,他认为马克思主义缺乏国家理论,⑦Poulantzas N.,The Problem of the Cɑpitɑlist Stɑte in Blɑckburn R.,eds.,“Ideology in Sociɑl Science Reɑdings in Criticɑl Sociɑl Theory (London:Fontana,1972)238.因而立足当下的资本主义发展条件,提出所谓现代资本主义的国家理论。他力主国家具有相对自主性,而且“把国家当作维持生产条件、生产方式,特别是维持社会形态的统一,使其保持正常活动的条件的一种组织形式,当作调和社会形态各方面的统一因素,以达到完成其特殊职能”,⑧李青宜:《普兰查斯“结构主义”国家理论及其政治战略评析》,《国外社会科学》1994 年第3 期。在此基础上主张通过“民主的”、“代议制”的方式走向社会主义。
建构主义结构化理论产生于20 世纪后三十年,由结构主义的批判而开启,它打破了结构优先论的认识局限,承认实践对结构的作用。
布迪厄从源头上首先批判了索绪尔结构主义语言学“与实体论思维方式决裂”,⑨布迪厄编著,蒋梓骅审译:《实践感》,第5、80 页。批评其“可以无视居处于其间的人们的各自看法,而从物质上观察、测量和勾画这种结构上的关联性”,将其视为将行动者打发去度假的机械结构主义。⑩布迪厄、华康德编著,李康、李猛审译:《实践与反思:反思社会学导引》,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 年,第7、4 页。布迪厄的结构理论的核心是惯习(habitus),他提出“动态关系而不是僵硬结构”的场域理论,指出人的行动很大程度上是惯习而非理性在发挥决定性作用,认为“惯习是一个同时具备了持续性与变换可能性的行为倾向体系,它是一种在意识到之前或一直无法被意识到的被结构化的结构”。⑪布迪厄编著,蒋梓骅审译:《实践感》,第5、80 页。也即,在正常情况下,个体行动按照惯习行动,不必诉诸理性策略,当危机发生时,行为者被迫放弃惯习,从而采取更多的理性的、计算的行动。⑫Pierre Bourdieu and Wacquant Loic J. D.,An Invitɑtion to Reflexive Sociology (Cambridge:Polity Press,1992)131.布迪厄阐述了“惯习沉淀结构、叛逆产生新结构”的观点。他一方面高度认可行动者的作用,认为行动者的每一种美德、屈从和叛逆,都是一种结构性的必然,而他的每一种强迫、屈从和叛逆,都是一种结构性的美德;⑬Pierre Bourdieu and Richard Nice,“The Logic of Practice,”Studies in Philosophy &Educɑtion(1969):52 -65. 转引自:Faubion,Rethinking the Subject:An Anthology of Contemporɑry Europeɑn Sociɑl Thought (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8)15.另一方面认为“社会结构和这些结构的具体化的知识,生产出了对行为具有持久影响的定向性,这些定向性反过来又构成了社会结构”。①包亚明:《布尔迪厄文化社会学初探》,《社会科学》1997 年第4 期。
吉登斯被视为当代后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杰出代表,②郭忠华:《资源、权力与国家:解读吉登斯的后马克思主义国家观》,《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 年第4 期。他提出的结构化理论借由语言和及时翻译的优势,在同时代有着更多的拥趸与影响。他在20 世纪70、80 年代的工作就是力图解决结构主义行动者缺乏的问题。他提出了反思性的概念,强调必须认识“现在的公民是积极从事反思的公民,人们已不再只是被动地接受事物”。③郭忠华:《权力、结构与社会再生产——安东尼·吉登斯专访》,《国际社会科学杂志》2009 年第2 期。在1984 年出版的《社会的构成》一书中,他在批判法国结构主义的基础上,详细阐释了自己的“结构化理论”。他抛弃马克思主义以阶级作为主体的方式,④Anthony Giddens,Contemporɑry Critique of Historicɑl Mɑteriɑlism (London:Palgrave Macmillan,1995)60.用权力作为沟通社会再生产与个体的中介,其中权力被划分为“权威性与配置性”两种资源,“前者源自对人类行动者活动的协调,后者则出自物质产品和物质世界各个方面的控制”。⑤安东尼·吉登斯编著,李康、李猛审译:《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8、17、194 页。他提出的结构化理论的主要立场之一就是认为“以社会行动的生产和再生产为根基的规则和资源同时也是系统再生产的媒介”,⑥安东尼·吉登斯编著,李康、李猛审译:《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8、17、194 页。指出“行动的反思性监控不仅使用而且重构了制度安排”。⑦安东尼·吉登斯编著,郭忠华、徐法寅审译:《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社会分析中的行动、结构与矛盾》,第265 页。他还提醒人们谨慎看待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则,理由是“组织能够对再生产的条件实行反思性监控”,并且提出“组织形式的多样化是否就是从带有剥削性质的既定支配模式中获得解放的途径呢?”⑧安东尼·吉登斯编著,李康、李猛审译:《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18、17、194 页。的质疑,实际上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的生产关系与结构之间的论述。
社会科学之间由于学科之间的壁垒,往往存在互相交流的一些隔阂或漠视。马克思早前就提到过“结构与行动者的互相作用”,⑨本文第五部分会详细说明。只是没有像吉登斯一样全力展开分析,与吉登斯同时代的政治科学家提出的类似框架也被其忽略了。米格代尔是同时期“双向互动论”的政治学代表人物。在1988 年出版的专著中,他开篇就“拒绝了现代化理论的目的论和单一路线发展假设”,批评“现代化理论的关注点只在于中心对边缘的影响,而忽视了边缘对中心的影响”。⑩米格代尔编著,张长东等审译:《强社会与弱国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188 页。他既看到国家塑造社会生活的规则,同时看到国家有时仅仅是各类权威的一种,并且不将社会看成一个实体,而是看作“社会组织的混合体(mélange)”,⑪Migdal J S.,Strong Societies ɑnd W eɑk Stɑtes:Stɑte-society Relɑtions ɑnd Stɑte Cɑpɑbilities in the Third W orld(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8)28.强调“国家—社会互动的动力”。⑫米格代尔编著,张长东等审译:《强社会与弱国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188 页。后来,他推出“国家在社会中”的分析路径,让人们看到国家并非铁板一块,“国家的某些部分和社会中的团体联合起来反对其他类似的联盟,决定了社会和国家如何创造和维持不同的方式来构建日常生活—规范人们行为的规则的性质”。⑬Joel S. Migdal,Stɑte in Society:Studying How Stɑtes ɑnd Societies Trɑnsform ɑnd Constitute One Another(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米格代尔同时对国家拥有强大能力的结构崇拜“说不”,认为“强调制度性安排等的解释能力……忽略了它们可能产生的后果如何改变了其自身”⑭米格代尔编著,李杨等审译:《社会中的国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 年,第26 页。,实际上也是一种“结构互构论”。
20 世纪社会科学界形成了形形色色的结构分析路径。这些结构分析的进步都在于,在理性计算维持平衡的论断之外,力图找到更基础的影响因素,但是它们又都不同程度存在一些难题。
结构功能主义产生于美国,有两波高潮。一是帕森斯引领的时代(1940 ~1960),特别是在战后的美国社科研究领域具有主导地位,其所对标的“国家垄断资本主义”阶段,美国发展较快且社会相对平稳。基于对现代社会特别是美国社会日益增长的信心,因而结构功能主义对于现代性更为阴暗的层面⑮亚历山大编著,彭牧等审译:《新功能主义及其后》,第82 页。不太敏感。其所要回答的是“社会整合何以可能”这个问题,呈献给读者的是一个各系统都能规范运行服务于社会秩序的模型。但是,宏大抽象的结构功能主义面临两个重大问题:
第一,社会的行动主体缺失。结构功能主义更强调系统的作用,它虽然认识到行动者的作用,但还是更多采用了极度抽象的“代理人”形式,这就给人一种行动者缺场的缺失感。默顿后来试图修正帕森斯的理论,倡导发现行动者和经验的作用,也仅仅停留在倡议层面,未见进一步的行动。由此,结构功能主义很容易被打上静态主义、主观主义的标签。需要说明的是,受行为主义影响,后来的政治结构功能主义者已经重视行动的作用,但是,仍然采用系统这个单位,个体仍然处于被代理的状态。由此,结构功能主义接受了来自个体主义和微观经验学派的持续批判。
第二,偶然性失序的缺场。结构功能主义虽然在宏大论述上取胜,却容易忽略社会在均衡之外,还存在冲突这样的“断裂性”——在对社会的本体认识上,结构功能主义并没有很好地关照“社会失序”问题。新功能主义者亚历山大就批评帕森斯的理论模型,出于一种集体主义的立场,从未尝试对偶然性进行理论化。①亚历山大编著,彭牧等审译:《新功能主义及其后》,第81 页。后来的政治结构功能主义者,尽管与帕森斯等人的理论并无十分紧密的延承关系,但却将精力聚焦在政治决策过程的中观层面,在这个问题上明显也犯了帕森斯式的错误。
由此,结构功能主义在行动主体上抽离了个体的存在意义,将“合价值性”作为各子系统的行动指南,在回答“行动主体如何使用既定条件”的问题上“含混过关”,在子系统与社会秩序之间设置了“自动程序”,仿佛将整个社会置于“自运转”的理想类型,使人们失察社会运行背后的行动机制。因而,当整个西方世界进入一系列变动时期之后,结构功能主义的理论偏执即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挑战,难以重现以往的辉煌。
由于语言的问题,源自美国的结构功能主义与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在一段时间内缺乏交流。产生自法国的结构主义学科纷繁复杂,连术语都难以统一。因为缺乏交流的原因,产生时间晚于结构功能主义的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并未绕开或消除结构功能主义弊病。因为对马克思主义的所谓“超越”心有余而力不能及,这个学派甚至陷入逻辑矛盾的境地:
第一,个人意志的完全代理问题。法国结构主义学派同样强调整体优于个体、整体赋予个体意义,忽视个体的能动性。从产生的根源来看,它一开始是以取代存在主义而登场的。在法国“五月风暴”过后,新左派发现“他们需要有他们自己的组织以击败资本主义的社会结构……而结构主义则声称这一直是他们的目标”。②徐崇温著:《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第6、36 页。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它以抽象的集体替代存在主义的个体,认为“存在主义把主体的作用绝对化起来了”,郑重申明“结构决定着人的全部行为”,③徐崇温著:《结构主义与后结构主义》,第6、36 页。社会“行动者并不是真正的行为主体,而只是这些环节和角色的支撑者,是被结构化了的行动者,因此叫‘支撑性代理人’”,④王志刚:《曼纽尔·卡斯特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城市理论》,《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14 年第6 期。而这些代理人在社会中占据的各种位置及其复杂关系决定了社会运动。由此可见,法国结构主义在对行动主体的认识从“绝对化的个体”滑向“绝对化的代理人”,本质上抛弃了行动体的自主性,全面否定了个体主权,是背离现实的。
第二,对历时性问题回答的缺场。法国结构主义一方面承认“生产关系”发挥的基础作用,用以维系同马克思主义的链接,另一方面以“多元决定论”者自居,其实是在“否定马克思主义”的道路上放马驰骋。他们放弃马克思主义社会变迁的核心议题,力图形成当代资本主义的所谓“国家理论”,实际上是用“共时性”论题取代“历时性”议题,从而凸显自身的“突破性”。借用波兰著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亚当·沙夫(Adan Schaff)的话,“结构主义者感兴趣的是事物或现象的共存性规律(Coexistential Laws)或形态学规律,而不是因果性规律或发生学规律。以共时性观点研究特定系统,因而将时间因素排除于这一系统的理想化模式之外”。⑤A. Schaff,Structurɑlism ɑnd Mɑrxism(Oxford:Pergamon Press,1998)7 -14. 转引自袁晖:《沙夫对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山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7 年第4 期。结果是,一旦抽离了时间性的因素,该学派对国家的论述就失去了历史向度,缺乏实践检验,其理论建构成了理论盲动,解释力受到极大挑战。因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是关于停滞的结构主义,它与马克思自己的历史方法相去甚远。①E.P.汤普森:《论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08 年第1 期。
法国的结构主义最为矛盾的是,它一方面忽略现代发达国家的阶级性,以领导权或协调权解释国家性质,遮盖历时性因素的根本影响,实际上拒绝本质性的结构检验;另一方面,由于在理论建构中“心有余而力不足”,既疏于回答“多元决定”如何发生,又没有回答高阶结构如何影响低阶结构、各种子系统是如何互相影响产生主导结构这些基本问题。因而,在结构分析的立场上进退失据,“头悬在云中,脚飘在半空”,
与之前的“抽象主体”相反,建构主义结构化理论把行动者找回来了,重新发掘了行动者的作用,将社会重新理解为“行动者与结构的互构”。但是,这个学派本身还面临三个主要难题:
第一,缺乏回答主体与社会关系的“建构性”。建构主义结构化理论者主要聚焦当下的“横截面”,以“互构论”来弥补之前结构主义分析留下的“能动性缺失”遗憾。但是,这个学派始终回避回答“个人与社会的关系本原”问题,讨巧地将论述精力放在“既定条件下个体(或系统)如何影响结构”这个问题上;相对的,较少关照结构本身的能动性,“没有充分解释为什么结构既约束又助力行动体”。②唐世平著:《制度变迁的广义理论》,第100 页。吉登斯断言“社会系统本身根本不存在目的、理智或者需要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东西尽为人类个体所拥有”,③安东尼·吉登斯编著,郭忠华、徐法寅审译:《社会理论的核心问题:社会分析中的行动、结构与矛盾》,第6 ~7 页。这与否认结构具有能动性无异,甚至有迈向“主体万能论”的嫌疑。在论述“互构”这个问题上,吉登斯引入了“反思性”这个概念,个人和社会均有反思性,但是深究来看,二者在这个学派的论述中均已脱离历史感,仅仅满足于“时下的反应性反思”,缺乏历史向度的建构意识。出现上述问题的原因在于,他们不追究行动者(体)的历史范畴和阶级性,一方面将个体淹没在“同样的个体”、“抽象的个体”范畴之内,实际上剥夺了个体的个性;另一方面,致命的是,其笔下的行动者是不问“阶级性”的“当下主义者”,被从推动历史进步的名单中“革除了”,代之以时下世俗的“讨生活者”,国家也仅仅成为应对行动者的反应者。这一点,与马克思使“自在阶级向自为阶级转化”、“意识形态的导向和塑造”等论述背道而驰。
第二,有“断裂性”代替“总体性”的嫌疑。因为将主要精力放在“互构”上,尽管论者力图引入“时空延展”的概念,却以偶然性的“社会断裂”事实上否定马克思主义的进化论。吉登斯硬生生地将马克思主义打入“单线进化论”的大牢,认为其“暴露出单线压缩和时间歪曲的局限”,④安东尼·吉登斯编著,李康、李猛审译:《社会的构成:结构化理论纲要》,第229 页。首先以攻击马克思和恩格斯在社会突变方面“着力不足”的软肋吸引读者,进而向读者展示“共时性”分析的魅力,是这个学派埋藏的伏笔,这一点对于“国家社会互构论”来讲同样如此。论者继而关注行动者和系统的“共时性”作用,“把人类历史的发展变迁客观规律,看成了是行动者一种随机性、偶然性、反思性等主观行为选择的结果,全然不顾社会经济发展的客观存在因素”,⑤钟明华、范碧鸿:《吉登斯结构化理论对马克思社会历史观的“解构”与误解》,《马克思主义研究》2008 年第1 期。错误地把社会的发展变化视为一个完全带有偶然性的过程,进而否认了人类社会发展的一般规律性。⑥隋秀英:《评吉登斯对马克思社会发展观的错误理解》,《当代世界与社会主义》2008 年第2 期。
社会发展当然不是线性的,马克思主义也不能被简单化为“线性思维”,建构主义结构化理论学派所犯的错误在于:用历史时间轴上的一些“突变”否认总体规律的存在,犯了以偏概全、放大“断裂性”否定“总体性”的大忌。用马克思的话讲,“将偶然性与必然性对立起来……一切科学就停滞不前了”。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916 页。任何“共时性”的分析仍然无法回避马克思主义的判断——“现代的国家政权不过是管理整个资产阶级的共同事务的委员会罢了”,⑧《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402 页。这一点是建构主义学派极力掩饰或不愿触碰的。正因如此,行动者在资源中性的预设下不断重复着历史的故事,社会发展也就只能不断重复陷入“历史循环论”①郭忠华:《没有革命的历史——评吉登斯对马克思历史理论的诠释》,《江海学刊》2012 年第4 期。了。
第三,行动者与结构之间“触发机制”的模糊。建构主义结构化理论引入“权力”这个因素作为社会变迁的解释中介,并以“物质性资源”和“权威性资源”来分解权力,认为二者同样发挥基础结构性作用。在吉登斯看来,“统治形式(或多或少)是社会体系中自主性和依赖性之间的稳定关系,对它们的维护在于那些居于支配位置者用以左右他人活动的常规实践”。②安东尼·吉登斯编著,胡宗泽、赵力涛审译:《民族—国家与暴力》,上海:三联书店,1998 年,第10 页。在米格达尔看来,影响力和权威不独属于国家,“统治者与被统治者的互动过程中也都在变化,这种互相改变的性质限制了理性选择方法的有用性”。③米格代尔编著,李杨等审译:《社会中的国家》,第233、259 页。他们尽管肯定了权力、资源等行动要素,但是这样的解释将资源和生产关系降格为“普通性要素”,将行动者与结构(国家)都视为抢夺权力的一方,而无视权力的经济基础根源,始终没有回答:权力如何被掌握,权力如何链接行动与结构。因此也就更加无法找到谁来行动、如何生产和掌握资源这个机制。
由上可见,与马克思主义不同的是,形形色色的结构分析要么力图从个体行动方面取代其社会变迁的论述,要么从宏观的社会变迁场域“退场”,转而寻求“共时性”的关系诊断,在社会稳定与社会变迁之间缺乏清晰的场域界限和有机链接,从而为当下的资本主义作新的所谓马克思主义的注解,这就容易产生各种问题(见表1)。
表1 各类结构分析对基本问题的判断
马克思主义提供了结构分析的线索。梳理各类结构分析的路径,可以发现后来的结构分析有的是在加强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的某些方面,有的则曲解或否定了马克思主义的本意。由此,回到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回溯马克思主义的结构分析脉络,挖掘和提炼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路径是一项十分有意义的工作。
马克思主义的主要关怀是人类社会的整体变迁,这总体属于高阶结构分析。其经典判断在于“一切社会变迁和政治变革的终极原因,不应当到人们的头脑中,到人们对永恒真理和正义日以增进的认识中去寻找,而应当到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的变更中去寻找;不应当到有关时代的哲学中去寻找,而应当到有关时代的经济中去寻找”,④《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665、401 页。并将其简化为“每一时代的社会经济结构形成现实的基础”。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665、401 页。马克思主义之外的各类结构主义,都无法明确地区分社会变迁不同阶段的本质差异与根本变化,他们更多仅是感知到社会的变革,而且将其淡化为一般的“量变”,在认知上用机械论代替传统理论。马克思主义对五种社会历史形态的分析,特别是对资本主义制度的产生及向共产主义的过渡的分析,实际上就是结构主义在历史研究中的应用,以生产关系与经济基础为标准区分了不同结构形态之间的差异。
尽管是高阶结构分析,马克思主义对“人”的关怀才是终极关怀。在其经典论述里,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又具有能动性。具体而言,“人一方面具有自然力、生命力,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另一方面,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和受限制的存在物”。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09、524、571 页。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就讲到“社会结构和国家总归是从一定的个人的生活过程中产生的。现实的、从事活动的人们,他们自己受自己的生产力和与这种发展相适应的交往的一定发展所制约”。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09、524、571 页。个人与结构之间的关系就是互相影响的关系。这样的论述后来被吉登斯进一步丰富化了。
在马克思主义的结构分析里,因为人与生产关系的张力,“冲突与和谐”是社会发展的不同侧面。在资本主义时代,“社会化生产和资本主义占有的不相容性……包含着现代的一切冲突的萌芽”。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第659、27 页。由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将个体异化为生产工具,生产资料的私有化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注定了社会处于不稳定状态,而这种不稳定状态背后连接着生产资料所有者对经济、社会和政治、意识形态方面的主导权;继而,要消除阶级冲突就是要废除私有制,促使“国家回归社会本身”。阶级化的个体转变为社会化的个体,历史地来看,未来社会变迁的目标就是个体的政治的解放——“通过联合获得自由”的“共同体”。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209、524、571 页。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统观来看,马克思主义既把脉了所处时代的资本主义的结构,也指出未来发展的方向。只不过,马克思与恩格斯对准的是当时的资本主义发展阶段,更多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矛盾和冲突的结构特征。
马克思主义中的初级行动者是结构化的“人”。马克思主义首先反对将“人”视为社会的“原子”,反对“人”对社会关系的脱嵌,认为“人”是活生生的人、历史中的人。马克思在《摩尔根〈古代社会〉一书摘要》中指出,人区别史前社会的关键行为是“生产”。因此,“人”首先是生产中的人,是生产关系中的人,而后延伸出社会关系中的人——“异化”实质上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下的“结构化结果”。马克思对“人”的定义充分把握了“关系中的人”这个核心本质。这区别于后来各种主张对本质关系的“盲视”。后来的各类结构主义者在这个问题上忽视“人”的本质,导致于“人”被一般化为权力或资源的争夺者,后来罗尔斯甚至提出了不追根探源的“无知之幕”⑤John Rawls,A Theory of Justice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71)4.之说,进一步将“人”虚幻在零基础的缥缈之中。
在高阶结构分析中,马克思主义经常使用的是阶级、生产关系、资本等抽象的分析单位。在具体的结构分析中,除了用土地、资本、私有制等工具来推动《资本论》的研究,精细地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以外,在涉及“共时性”和“历时性”结构分析时,阶级是马克思主义使用最多的主体,这与马克思主义对“不管个人在主观上怎样超脱关系,他在社会意识上总是这些关系的产物”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84 页。的认识有关。《共产党宣言》里尤其突出了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的“阶级”地位。马克思与恩格斯具体分析了各类阶级的特性,指出共产党人的最近目的和其他一切无产阶级政党的最近目的是一样的:使无产阶级形成为阶级,推翻资产阶级的统治,由无产阶级夺取政权。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分析道,被资本奴役的工人最初还不是一个阶级,在斗争中这批人团结起来,成为一个“自为阶级”。马克思主义充满了无产阶级作为资本主义掘墓人的具体分析,相应的,也看到资产阶级在历史发展中的进步作用,并且辩证地指出资产阶级在加强统治的同时,也创造了自身的对立物,加剧了社会冲突。恩格斯在《德国农民战争》序言中就讲道“资产阶级把自己的工业、商业和交通发展到什么程度,它也使无产阶级发展到什么程度”。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第659、27 页。
资源与权力是马克思主义视域下“主体—结构”互动的条件。与吉登斯将资源的两类区分不同,马克思主义强调主体的“生产资料占有条件”,这既比吉登斯“去阶级性”的论述更加本质,又铲除了法国结构主义分析所谓“各种系统互相影响产生主导结构”的含混地带。
《共产党宣言》明言:资产阶级生存和统治的根本条件,是财富在私人手里的积累,是资本的形成和增殖。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43 页。同时,作为资本主义机器大生产“附属品”的“现代工人只有当他们找到工作的时候才能生存……这些不得不把自己零星出卖的工人,像其他任何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①《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8、550 ~551、106 页。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对资源的占有条件,从根本上决定了各自的社会结构地位。
同样,生产资源的占有情况是产生权力、分配权力的根源。各类结构分析者不同程度将“权力的流通与利用视为组织活动的中心问题”,把政体说成是与权力的产生与部署相适应的系统。②帕森斯著,梁向阳审译:《现代社会的结构与过程》,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 年,第36、34 页。马克思主义也同意,在私有制的基础上才产生了保护私有财产的权力,这种权力随即成为加剧阶级分化的工具。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中详细分析了历史进展到“希腊人的氏族”时代,原有的氏族共产主义制度被侵犯,保护“私有财产神圣化”的国家权力产生了,③恩格斯著:《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 年,第177 页。这种权力后来陆续被占优势地位的地主阶级、资产阶级掌握,从而将原本的公共权力异化为统治阶级的权力。马克思主义认为“一个阶级的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他们还作为思想的生产者进行统治”。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8、550 ~551、106 页。这样,在资本主义时代,资产阶级不但拥有生产资料所有权,而且掌握暴力机器,并且通过“权力分立”这样“习见的把戏”⑤《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 卷,第516 ~517 页。愚弄人民,通过便利条件掌控无产阶级的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明言,必须打破这种权力结构,才能完成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这就是:未来要将国家机器送到古物陈列馆,促使国家回归社会,真正地由自由人的联合体来掌握权力。
如果仅仅看到依靠的资源和权力的定位作用,就会止步于“结构决定论”,否定行动主体的地位。从因果关系的链条上来看,行动主体与结构之间的关系,关键是要借助相应的链接机制进行考察。所谓机制,开示的乃是一定条件下因果关系的触发形式,就比如打开机器的黑箱,显示出来内部齿轮与齿轮的咬合和运转形式。20 世纪提出的诸多结构分析路径,要么抱持“结构优先论”,要么高扬“主体优先论”,并未回答“高阶结构和低阶结构的关系”如何发生、共时性结构如何向历时性结构转化,却缺乏共时性与历时性的链接机制、对主体与结构的“咬合”形式注力不足本身就丧失了因果关系的客观立场。相反,马克思主义的结构分析除了在《资本论》等著述方面阐述了“高阶结构与微观基础的互相转换”以外,在上述两个方面均做过机制方面的论述。
其一,“历时性”结构与行动主体的链接性。马克思主义主张共时性与历时性的辩证统一,认为“完美的社会、完美的‘国家’是只有在幻想中才能存在的东西;相反,一切依次更替的历史状态都只是人类社会由低级到高级的无穷发展进程中的暂时阶段……历史事件似乎总的来说同样是由偶然性支配的,但是这种偶然性始终受内部隐蔽者的规律支配的”。⑥《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233、254、651 页。马克思主义认识到,“无论哪一个社会形态,在它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⑦《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 卷,第3 页。这其中蕴藏着偶然性结构与必然性结构的链接机制。马克思、恩格斯在1848 年到1859 年间的诸多著述,描绘了“历时性”阶级行动过程的线索。在著名的“法兰西三篇”中,马克思阐述了“资产阶级出钱,小农当兵”的法国革命进程,也阐释了“6 月革命以后,革命意味着推翻资产阶级社会,在2 月以前,它却意味着推翻一种国家形式”。⑧《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第38、550 ~551、106 页。至于偶然性结构与必然性结构的链接机制如何发挥作用,马克思一方面反驳“政治暴力对生产资料的基础性作用”,另一方面看到,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结构的过渡,除了生产力大发展这个基础之外,最重要的机制在于不断斗争,其经典主张是——“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
其二,“共时性”结构与行动主体的链接性。马克思主义将共时性视为必然性的一环。恩格斯指出,“如果您画出曲线的中轴线,您就会发现,所考察的时期越长,所考察的范围越广,这个轴线就是越接近经济发展的轴线(经济的必然性)”。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 卷,第233、254、651 页。即使有这样的认识,马克思主义也不会坐视“没有行动的历史过渡”。恩格斯所著的《英国工人阶级状况》既揭示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实际地位,还分析了英国工人阶级从“犯罪”到建立“工人联合会”的“自为运动”。在明确了未来的社会“政治”目标之后,他们一方面强调教育、意识形态和组织联合的作用,一方面以现实的“巴黎公社”、“法国革命”、“俄国革命”、“德国战争”等为实例,进行了机制分析。马克思主义赞扬无产阶级在巴黎公社中的作用,并且将无产阶级专政视为向社会主义过渡的形式。马克思恩格斯也认识到,资产阶级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肯定也要挣扎反抗,巴黎公社的失败说明了这个道理,因而特别注重对无产阶级的动员和组织。马克思强调“一旦人民群众有了自己的意志,这样的时机(转折)就会到来”。①《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550、169、922 页。恩格斯讲到“谁要想革命,谁就要有准备好革命和教育工人进行革命的手段”。②《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550、169、922 页。可以看出,在“共时性”结构分析中,马克思主义特别重视行动对结构的塑造作用。
如上所述,马克思主义之后的各种结构分析,都是在马克思提供的线索中展开叙事。在论述各类结构分析优缺点的基础上,这里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尝试建构一个新结构主义政治分析模型。
这个模型,首先承认社会是由“社会性的个体”组成的,行动主体与结构均具有“二重性”。这一方面避免无主体、无核心只有全局的“悬浮结构”;另一方面避免“神化个体”,将个体视为万物的主宰,从而忽视结构的力量。简言之,“结构限制和促动个体,个体适应或挑战结构”,由此,社会存在“冲突与和谐”两面,社会政治发展集“断裂性与必然性”于一体,这是对社会结构的本原判断。其次,可根据结构定位的“高中低”层次确定主体层次。社会政治对象最高为社会变迁,最低为个体关系,中间还会有诸多其它层次,具体分析时可根据要分析的对象区分主体。这一方面避免此前诸多分析路径要么“抽象不足”,要么“个体与群体、个体与阶级”混合不清的缺陷;另一方面紧密联系马克思主义“社会经济结构构成上层建筑基础”的判断,避免滑向“底层结构自主”或“底层结构决定高层结构”的误区。再次,任何行动主体首先要接受条件的规定或影响,这突出表现为历史的特别是现实的“权力与资源”配置情况。“权力与资源”配置情况设定了行动主体理论上依靠以及实践上大多依靠的条件,资源占有情况在实际上是权力的基础,二者分别对应“制度力量”和“经济力量”,特别是凸显经济基础的地位。必须理清不同主体的实际拥有情况。最后,要想贯通行动主体与结构的互构性、共时性结构与历时性结构的统一性,一定要从过程入手而非停留在静态分析。马克思主义强调“必然性的证明寓于人的活动中”③《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 年,第550、169、922 页。,理论问题的解决一定要“通过实践方式”。④《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192 页。对于行动过程的分析完全是基于行动主体的“反思性”和自由裁量权的判断,以此分析结构的可适性以及反弹性。
需要补充的是,经过相应的发展,社会政治出现了一些新情况,需要马克思主义政治结构分析进行关照:
第一,结构分析一定要依赖主体行动的过程。权力与资源的占有情况虽然最终决定结构类型,但这必须要借助拉长时间轴或者将个体“阶级化”的工具才能得出判断。然而,如果对实践中的具象表现和具体分析不足,就容易造成“行动者主权的退场”,让人觉得结构分析远离我们的生活。因而新时代的结构分析在抽象之外,一定要链接微观经验、接受经验检验,从纯粹方法论的架构拓展到具体的过程分析。⑤吴晓林:《结构依然有效:迈向政治社会研究的“结构—过程”分析范式》,《政治学研究》2017 年第2 期。
第二,结构分析一定要增强社会变迁的研究。以往的非马克思主义结构分析之所以出现各种难解的问题,关键是丧失了历时性分析的抱负,特别是丧失了从低级社会形态向高级社会形态分析的雄心。这本身是缺乏历史完整性和时空延展性的结果。在国内的相关研究中充斥着“从A 到B”的“例行转型论”论述,虽然有利于凸显制度和结构的转换,却省略了过渡时期的结构形态和转化条件。这就需要锚定历史航向,同时立足现实,寻找社会变迁的结构条件,特别是寻找社会变迁的“扳机”(trigger)。在这方面,政治学上的结构功能主义已聚焦了共时性政治过程,新世纪以来中国学者关照了制度变迁,将制度变迁解释为“产生关于特定制度安排的观念、政治动员、争夺涉及和强行规定特定制度安排的权力、制定规则以及最后的稳定化”①唐世平著:《制度变迁的广义理论》,第60 页。过程,这对于解释中观层面的结构、对准过程分析均有借鉴意义,理应得到相应的吸收。
第三,结构分析一定要增强对新情况、新变化的解释。马克思、恩格斯对准的毕竟是当时的资本主义结构,一个多世纪以来,资本主义的发展出现了很多变化,特别是知识经济时代的来临,原有的无产阶级与资本主义制度下的雇员不同,他们还同时拥有了“生产资料和生产工具”,知识已经使我们的社会成为“后资本主义”,它改变了社会的结构②Drucker P.,Post-cɑpitɑlist Society (London;New York:Routledge,2012)7.。而且,资产阶级面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种种问题也会进行调适,甚至应用一些社会主义的手段。他们温吞吞地推行所谓“第三条道路”,这容易增强其“去剥削化”的种种迷惑性。这就是后来各类结构主义者为什么没有看透的地方,他们将调适视为社会变化的一个表征,甚至产生了对当时代的同情或默认。与此同时,随着资本和知识的全球化,民族国家已经无法在一些全球问题上把握“主权”。社会主义的实践基础也与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不尽相同,面临世界范围竞争、信息化冲击,在具体运行中还往往表现为一些与“历时性”有所差异的特性。这些新情况、新形势尤其需要结构分析予以解释,以增强马克思主义的时代性与解释力。
最后,任何模型都是简约化的,只是树立了一套解释世界的逻辑和条件,总非尽善尽美,而社会是万般复杂的,所以其理解肯定也会有局限。尽管结构分析志在超越微观分析而获得更全面的认识,但由于知识积累和认识水平的限制,得到的往往仍然是侧面知识。因而,只有不断地依赖于微观经验、在经验中检验,不断增强综合分析能力,才能使其日趋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