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颖
摘要:在中国,书院是一种教育组织形式,主要用于藏书授徒讲学。最早出现在唐朝,历经千年赓续长久,直至清末新式学堂的诞生,书院才逐渐消失。尽管书院制度由来已久,但其真正兴起却在宋代。书院制度之所以会兴起于宋代,与自汉代以来佛教在我国的传播发展及其影响是分不开的。佛教对书院的影响在宋代尤为明显,从书院选址、讲学制度、教学方法和管理制度等等方面的“援佛入儒”可见一斑。作为理学大家,朱熹是儒学的集大成者,而他力主修复的白鹿洞书院,始建于南唐升元年间,是中国首间完备的书院。因此本文选取两个经典对象,以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为例,试论佛教兴起对儒家书院的影响。
关键词:朱熹;白鹿洞书院;佛教;儒家
一、书院概述
书院是中国古代特有的一种教育组织形式,主要用于藏书授徒讲学。一般由私人创办,或得到朝廷的官方支持,广泛收集整理、校勘修订图书,大多由大儒名家进行授徒讲学,传播一派学术。王炳照指出:“书院教育是指以私人创建或主持为主,收藏一定数量的图书,聚徒讲学,重视读书自学,师生共同研讨,高于一般蒙学的特殊教育组织形式。”[1]书院之名最早起于唐朝官方设立的丽正书院,主要用来修书藏书。书院起源于私人讲学,最早由孔子开创,到诸子百家时私学大盛。汉魏出现的精舍、精庐则是私学向书院的进一步发展。唐代由于雕版印刷术的推广,书籍的质量和数量都有显著提高,使得官方和民间的书社、书屋等各种“修书之地”涌现,书院之名得以流行。唐末五代的动乱局势之下,许多洁身自负之士隐居山林讲学,已经形成了实质上的书院。王日藻在《嵩阳书院碑记》中写道:“夫五代日寻干戈,中原云扰,圣人之道绵绵延延,几乎不绝如线矣。而书院独繁于斯时,岂非景运将开,斯文之未坠,已始基之欤!”宋初国家初定,文风日起,然庠序之教不修,儒生士人无处读书,于是纷纷自创书院。正如吕祖谦在《鹿洞书院记》中所说:“窃尝闻之诸公长者,国处斯民,新脱五季锋镝之厄,学者尚寡,海内向平,文风日起,儒生往往依山林,即闲旷以讲授,大率多至数十百人”。
作为宋代著名书院之一,白鹿洞书院坐落在江西庐山五老峰下,最早由唐代李渤建立命名为白鹿洞。南唐时在白鹿洞建书院,名为“庐山国学”,设官师,置学田。宋初受赐国子监印本“九经”,改名为白鹿国庠,而后渐废。白鹿洞书院作为儒家书院的典型,在历史发展中完成了书院的基本演变形式,其历史意义重大。
而白鹿洞书院对于朱子而言,更是倾尽心血、一手复兴的理学书院,其意义同样非比寻常。淳熙六年(1179)朱子知南康军,逋一上任,便力抓教育:振兴南康军学,立濂溪祠;不进自己常到军学中讲学,还请学者讲学;还亲自校正修订《太极通书》,补遗校注《四书章句集注》等。可见出朱熹要将南康军建成理学发展的阵地。而享有盛名的白鹿洞书院更是朱熹规划中的理学研究和传播的重要基地。
二、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原因探究
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是为弥补官学衰落,培养封建人才。南宋初期,由于战乱连绵,朝廷军食未暇,更无力顾及文教事业,“予惟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于学”,[2]650官学不兴则书院兴。有志之士在抨击官学日益衰落且弊端连连的同时求学问道于名师硕儒,朝廷困于现状也只好转而支持民办书院。官学的衰落是朱熹兴办书院的一大原因,“所谓太学者,但为声利之场,而掌其教事者不过取其善为科举之文”,“又只以促其嗜利苟得,冒昧无耻之心。殊非国家之所以立学教人之本意。”[2]374朱熹认为官学内容多为声病、辞章,所求不过名利二字,根本谈不上正心、诚意、道德修养,“故学校之名虽在,而其实不举”。[3]他志在通过书院教育弥补官学不足,为国家培养具有“德行道艺之实”的真正的人才,而非钓声名、图利禄的小人,提倡求学问道,寻孔颜乐处,德业双修,道艺并进。因此,他在《白鹿洞书院揭示》中特别强调:“熹窃观古昔圣贤所以教人为学之意,莫非使之讲明义理,以修其身,然后推以及人,非徒欲其务记览,为辞章,以钓名声,取利禄而已也。今人之为学者,则既是反是矣”。
可见朱熹想要通过书院教育消融学生士子普遍的功利之心,培养经世济用的君子,为封建统治所合用的人才。
同时,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也有发展理学的意图。北宋以来,理学就承担着重建中国文化价值的重任,经过周敦颐、张载、邵雍、二程等人对于理学面临的理论挑战和现实问题的创造性发展,到朱熹之时,理学的基本架構已经建立,思想体系基本形成,理学已经进入成熟阶段,迫切需要传播发展。然而朝堂之上,政治与学术的分歧激化,庆元党案等公开压制理学,打击程朱一派。为了继续扩大理学的影响范围,朱熹充分利用民间书院这一载体,避开政局影响,通过书院讲学,自由探讨,自由研究,自由传播,不仅形成一派理学势力,而且通过鼓励各学派的学术交流,使理学影响力不断扩大。
最后,朱熹也是在受到佛教禅林的刺激和影响下想要借书院发展儒学,对抗佛教,争夺思想文化上的领导地位。朱熹知南康军,看到庐山“老佛之祠,盖以百数,兵乱之余,次第兴葺,鲜不复其旧者”,而“独此儒馆莽为荆榛”。[4]1085数以百十计的佛教寺院无不得到修缮兴茸,而儒家学馆却仅剩一个破败不堪的白鹿洞书院。朱熹对此深有所感:“一废经年,不复振起,吾道之哀既有悼惧”,[4]1055随后立即呈上《申修白鹿洞书院状》,报告有司备案,亲自规划兴建事宜。佛教自两汉传入中国后,与中国传统的儒道文化不断磨合适应,在南宋更是日益繁盛。相比之下,传统儒学举步维艰。基于强烈的忧患意识,一批儒学家期望复兴儒学以与佛教相抗衡,重新夺回思想教育话语权。因此,书院就与佛教寺院相对应,成为了理学家们传播儒家思想的前沿阵地。我们也就可以理解为什么朱熹如此不遗余力的要复兴白鹿洞书院,振兴儒学,这正是他与佛教寺院大量发展的抗衡之举。
杨廉赞曰“朱夫子既尝为守,而又兴起书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盛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可概括朱熹复兴书院的深远原因和现实动机。
三、复兴过程中的借鉴吸收
然而朱熹在不遗余力的与佛教对抗的同时,也深受佛教思想的影响。从朱熹复兴白鹿洞书院的种种举措中可见一斑。
(一)、书院选址
书院多建于山水胜地,这一选址偏好便深受佛教寺庙选址影响。隋唐时期,随着佛教各派不断发展繁荣,形成了“八宗并弘”的局面。其中,禅宗作为中国佛教的代表引领了佛教于山林胜地中建立寺院、讲经授法的传统,“天下名山僧占多”便源于此。禅宗五祖弘忍有《大厦之才,本出幽谷》公案:问:“学问何故不向城邑聚落,要在山居?”答曰:“大廈之材,本出幽谷,不向人间有也。以远离人故,不被刀斧损斫,一一长成大物,后乃堪为栋梁之用。故知栖神幽谷,远避嚣尘,养性山中,长辞俗事,目前无物,心自安宁。从此道树花开,禅林果出也。”[5]
而就在佛教寺院广泛在山林胜地中建立的同时,学生士人聚读山林的举动也开始蔚为时风。风景优美的山水胜地往往有利于潜思进学、涵养心性。朱熹也说:“予惟前代庠序之教不修,士病无所于学,往往择胜地立精舍以为群居讲习之地。”白鹿洞书院位于庐山五老峰南麓,自然环境幽深雅致,朱熹认为在此学习可使人绝其尘昏,存其道气,居敬守一,更好的讲经求旨,明理躬行。
(二)、书院管理体制
书院之学规大多是关于学生的学习生活、教学行政管理、内部职事设置等书院的基本规制。而在唐宋之前,无论官学还是私学,都未曾出现过系统完整的书院学规。而佛教自唐宋以来,有体例繁多的禅林清规,譬如唐代怀海禅师制定的《百丈清规》,宋代宗赜撰写的《禅苑清规》。一众佛教清规都对僧人出家及出家后的生活、修行、寺院的管理制度等都作了详细规定。而在白鹿洞书院的学规和管理体制中,也有不少内容留有受禅林清规的影响痕迹。《朱子年谱》记载,淳熙六年(1179)陆子寿访朱熹,两人谈及书院学规的制定之时,朱熹直言:“只做禅院清规亦自好”,[6]可见朱熹已有借鉴之意。朱熹亲自为白鹿洞书院撰写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内容广泛,包括书院教育的五教之目、为学之序、处事接物等一系列纲领,可清晰体现出朱熹所受佛教尤其是禅宗影响之所在。后来,朱熹又授意自己的两个弟子程端蒙、董铢制订了一份学则。这份学则的内容受禅林清规的影响尤深,二者有多处相似的条文,如《禅林清规》在赴粥饭时对衣着有“敷袈裟蓋膝上。不得露内衣。亦不得垂衣坐牀缘。”的要求。学则也说“衣冠必整……虽燕处,不得裸袒露顶;虽盛夏,不得辄去鞋袜”。再如《禅林清规》有“参禅问道者,收摄身心,不得散乱。念经求度者,温习经书,不得懒惰”一条。学则中则说“读书必专一。必正心肃容,以计篇数。篇数未足,而未成诵,必须成诵,篇数未足,虽已成诵,必满篇数。一书己熟,方读一书。毋务泛观,毋务强记。”[7]
书院的管理体制方面也深受佛教影响。寺庙的行政管理职位有长老、首座、殿主、藏主、庄主、典座等,依据清规条例管理寺内一应大小事物。而白鹿洞书院的职事设置类似的也有洞主、山长、堂长、司计、斋长等,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是洞主负责制。教学管理也由洞主负责,授课按照课程定期进行。学生管理方面,从招生、考勤、考试等皆有明确规定。
(三)、书院教学方法
“升堂讲说”制是佛教讲经中的一项重要制度,晋代释道安在制定的《僧尼规范》强调 行香定座上经上讲之法。此后,升堂讲说不仅为佛门说法讲经的定式之一,而且对的儒家书院教育产生了很大影响。朱熹主持兴复白鹿洞书院时,恢复了这一教学制度。他多次亲自升堂登位,在白鹿洞书院释菜开讲之日就讲了《中庸首章》,据《象山年谱》记载,朱熹还“请先生(陆九渊)登白鹿洞书堂讲席”,留下了《白鹿洞书院堂讲义》、《白鹿洞讲堂策间》等传世。
孔子时就有门人弟子以“语录”的形式记录师长言行。但到唐代,语录的形式逐渐在儒学失去地位。直到八世纪,禅宗的大力推广使用才使“语录”重新成为一种传播知识的普遍写作形式。《景德传灯录》、《五元灯会》、《大慧禅师语录》等。相传朱熹18岁赴科举考试,义父刘屏山搜其箧,只一帙《大慧语录》。因此,朱熹在白鹿洞书院的日常教学中,也多采用“语录”这一教学方式。朱门生徒将朱熹的言行记录、分类,汇编成为《朱子语类》流传于世。“把朱的语录和禅宗语录相比较,立即就会发现他们的风格相似,概念类同。”[8]
朱熹在书院教育中还特别注意修身,尤其强调“静坐”。他说“读书闲暇且静坐,教他心平气定,见得道理渐次分晓,……这个却是一身总会处。”[9]朱熹所推崇的这种修养工夫,实际就是效仿佛教的禅定,也即“心一境性”,让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外禅内定,专注一境。
书院的开讲仪式。在寺院里,讲学之前,按照佛典的规定,需要敬礼佛、法、僧三宝。迎请法师须礼佛三拜,上下引磬,花幡等物严格列队。而儒家讲学原本并无此举,但在书院中也开始注重展礼。书院开讲前,由山长、副讲等带领学生到大成殿向“先师”神位四拜。然后才能“登讲席、三肃揖、鸣讲鼓”,开始正式的讲课,其做法及步骤都与佛教的开讲仪式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除此之外,书院内部师生之间,学生之间也有礼仪,升堂讲学,迎送宾客亦需展礼。
游方参学是佛教长期以来一直推崇的一种修行,僧人可借此机会切磋交流。唐朝时就有江西与湖南僧人相互往来参学,于是才有“跑江湖”一说。佛教教育还很重视讲堂上的发难。寺院的都讲是讲经时所设立的职掌,主要负责对讲师发难问疑,使听众更容易理解经文。实际上,除了都讲,其余僧众也都可以问疑责难,讲师则需一一答复。朱熹对此十分赞同,他也提倡互相切磋、质疑问难,“往复诘难、其辨愈详、其义愈精”。朱门生徒将朱熹在师生质疑问难时发表的言论,记录、分类,汇编成为《朱子语类》流传于世。
书院还受佛教“普说”影响,形成“会讲”制度。会讲即为各学术流派之间的学术交流,是产生于书院中学术交流的聚会,论辩,类似今天的学术研讨会。历史上最著名的一次会讲就是朱熹与二陆的“鹅湖之会”。书院中既有定期的会讲,也有不定期的会讲,其重点则大多以质疑问难为主。朱熹就在白鹿洞书院多次举行会讲,有诗《白鹿讲会次卜丈韵》为证:
宫琦芜没几经年,只有寒烟锁涧泉。
结崖幸容追旧观,题名未许续遗编。
青云白石种同趣,寨月光风更别传。
珍重个中无限乐,诸郎莫苦羡腾赛。
四、总結
综观朱熹一生,青年时期入佛习禅,所受影响颇深。而后虽则逃禅归儒,但在中晚的数十年中,对佛学的研究仍不间断。佛教对朱熹影响之深,从他复兴书院中便可窥见一斑。不论是复兴书院的理由,还是各种举措,都有佛教因子出现。但是尽管朱熹在复兴经营白鹿洞书院的过程中对佛教多有吸收借鉴,但本质上援佛入儒的手段方式还是为排佛这一根本目的所服务的。不可否认,有宋一代,儒佛互动频繁,联系紧密,但在朱熹眼中,佛教始终是作为理学的对立面存在,为儒就势必要排佛,哪怕是援佛入儒,也要坚持儒学的正统地位。书院教育的鼎兴,也是这一目的下的活动,“主动接受”佛教的影响,更是为了达成这一目的。朱熹作为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更是毫无疑问的以排佛为己任,弘扬儒学,传承道统。
两宋以来,理学在与佛教文化互动场域中不断发展,佛教作为外来因素不仅是挑战、阻碍,更是契机、营养。理学不断深入研究了解佛学,以其为镜,更好的认识自身的优缺点,从而把握自己的发展方向。本文从白鹿洞书院切入,分析了宋代书院所面临的困境。从朱熹受佛教寺院兴旺的刺激,体现理学所面临的挑战。从借鉴佛教寺庙修复书院,反映出儒佛对立中的互动影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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