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绍波
一声湿漉漉的鸟鸣,突然从窗外闯进教室里,一支正在黑板上急急行走的粉笔头,仿佛是一个在乡间田埂上奔跑着追撵黄狗的孩子,突然看到前方开着一朵好看的小花,来了一个急刹车,稳稳地停住身子,脚掌才落下来。
课堂上,正在上课的老先生缓缓转过身,慢慢地踱向窗口,轻轻推开两扇玻璃窗,背着双手望着窗外,轻声地吟诵起诗人孟浩然的绝句《春晓》:“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句句声声、声声句句,高低错落、平仄押韵。我们的眼前仿佛闪现出一个画面:宽袍大袖、峨冠博带的饱学之士,从课本的插页中走出来,儒雅敦厚的气息散发着浓浓的墨香,又弥漫着草木的香气。
昨夜里,新下了一场缠绵悱恻的春雨。教室后面的绿地上落英缤纷,似乎刚从雨夜的枝头凋谢,又要新栽进新鲜的春泥,灼灼地鲜艳着,吞吐着芬芳的呼吸。那些矮着身子的玉兰树,墨绿的阔叶间一定又新添了许多玉兰花,一朵又一朵洁白地挺立着,肆无忌惮地张扬着生命的美丽和精彩。欢天喜地的鸟儿从浓密的枝叶间钻进钻出,似乎是在编织着一个绮丽的梦。
这块绿地小小的,一直躲在窗子后面,安静、羞赧,一点也不张扬,像一个还没有到上学年龄却又勤奋好学的孩子,总是紧紧地闭着嘴巴,从不轻易开口说话,默默地偷听着老师抑扬顿挫的讲课声,聆听着我们高低起伏的诵读声。只不过我们从没有把目光投到窗外这一片小小的绿地上,没有关注过在这块绿地上发生的每一个生动的细节:一片嫩叶的抽出、一朵花的开放或者一只鸟的歌唱。然而今天,我们的耳朵恰好被一首穿越千年的古诗唤醒了,眼眸被一只鸟灵动的身影点亮了。
这一只鸟,我叫不出名字,有家鸽般大小,长着灰色的羽毛,尾部稀疏着细碎的白色的斑纹。绿地上,它步履匆匆地走着,每走一步,头都如弹簧般伸缩著,且短短的喙始终都指向低处,但从不轻易地啄下去,好像一个孩子在用心寻找心爱的玩具上丢失的一个零件,专注而又认真。鸟儿终于停下了脚步,先是在地上一下一下努力地啄,接着衔起一根草,头用力地甩几下,好像是要甩掉草上的灰尘或水珠。然后振翅飞起来落在一棵玉兰树上,拨拉开茂密的树叶钻进去。透过浓密的树叶,看得见一个由枯草搭建起来的简陋的鸟窝,画家笔下的写意画一般安然静默着。
我被一只鸟简单而美丽的劳动感动,整整一堂课都在偷偷瞅望着那个鸟窝,想象着一个鸟窝的温度和高度。
其实,很多同学和我一样,上课时没有认真听讲,心中挂念着鸟窝。下课时,老先生夹着书本一走出教室,我和几个要好的同学就一起冲了出去,跑到玉兰树下,踮起脚尖仰望着,叽叽喳喳猜想着。
鸟窝就在我们头顶上方,安放在玉兰树三根交叉的树丫中间,就像乡下人家居住的草房子,简约朴素,却又温馨安祥。我们一个起跳,一个伸手,就能触摸到。透过蓊绿的浓密的阔大叶子,我能清楚地看见几枚小小的鸟蛋安静地卧着,早晨的阳光落在上面,微微抖动起伏着,潋滟着水光一般。
对于鸟、鸟窝、鸟蛋,还有那棵安放鸟窝的玉兰树,我每天细心地观察它们的生长和变化,聆听着它们的呼吸,我把它们当成了亲密的邻居。
小草一天绿似一天,花儿一日繁似一日。忽一日,我经过那一棵玉兰树时,头顶上方突然传来一阵繁杂的喳喳鸣叫声。抬头一望,几只粉红色的肉乎乎的雏鸟正伸长脖子,争着抢着向着高处拥挤,嫩黄色的尖喙似乎要把鸟窝上方的天空啄一个洞。这时,我才蓦然惊觉,小鸟已经破壳而出悄然生长。怪不得这些日子鸟儿飞进飞出特别频繁,原来它们已经升级为妈妈和爸爸了。
站在玉兰树下,我呆呆地仰望着,痴痴地想象着雏鸟长全羽毛的样子,不禁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和冲动。于是,我把两只手放在嘴边用力哈几下,再用力搓几下,然后抱着树开始往上爬,我要和小鸟交换一个眼神,向小鸟问一声好……但是鸟妈妈和鸟爸爸惊慌地尖叫起来,从玉兰树的树冠间冲了出来,一只落在另一棵树上,支棱着羽毛冲着我大声叫喊;另一只在我的头顶低低地盘旋,摆出随时准备俯冲下来的架势,仿佛是向我苦苦哀求,又或是要与我拼死一搏。我连忙爬下树。
我没有想到,无意间的一个轻佻举动,对小鸟几乎造成了一个直指生命的浩劫。
课间,淘气鬼桃子爬上树,摸下了小鸟,用细线系住小鸟的腿,像牵他家的大黄狗一样,趾高气昂地在教室的走廊里来回显摆。看着没有长全羽毛的小鸟,紧缩着翅膀哀哀地叫,听着失去孩子的鸟妈妈和鸟爸爸在玉兰树的枝头凄厉地悲鸣,我的心揪起来,一阵一阵地痛。我迎头冲过去,横在桃子面前,怒瞪着双眼,要求桃子把小鸟重新放回鸟窝。可是不管我怎样声色俱厉,桃子就是不理不睬。同学们也来声援我,桃子依然歪着头蛮横地说:“我喜欢小鸟,我会捉虫子喂,把小鸟养大。”
桃子不仅个子大,而且脾气还犟,认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可是,我又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小鸟在我面前就这样被牵走,心一横,一把抓住桃子的衣服纠缠起来。在桃子面前,我就是一个小不点,根本无法撼动桃子庞大的身躯。桃子肚子一挺,我就收势不住,往后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刚想大哭,可是一想到可怜的小鸟,来不及爬起来,就仰着头和桃子艰难地对峙。幸运的是,老先生及时发现了这闹哄哄的场面,把我们都赶进了教室。
教室里,桃子捧着小鸟站在讲台前,衣服的领口皱巴巴地敞着,那是我的杰作;我并排站着桃子旁边,头发乱蓬蓬地朝上竖着,那是桃子的杰作。老先生没有呵斥我们,只是背过身去,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一首诗:百啭千声随意移,山花红紫树高低。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
在小鸟低一声高一声的叫声里,老先生领着我们大声诵读起来,抑扬顿挫、抒情宛转。几遍过后,老先生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我们,问我们懂了没有。我摇摇头,桃子也摇摇头。老先生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又满是期望,我和桃子对望了一眼,然后又重重地点了点头。
老先生没有再说什么,又领着我们诵读了一遍,开始对这首诗讲解和分析。对于内涵深刻的诗,我们并不能真正理解,但是我们还是被老先生丰沛的情感打动了,似乎懂得了很多,懂得了应该怎样去做。
在我们目光的注视下,桃子来到了玉兰树下,站在小凳子上踮起脚尖,努力伸展身子,把小鸟高高地捧在掌心里,小心翼翼地放回到鸟窝里。那一刻,我们觉得桃子就是美术课本上插着白色翅膀的爱心小天使。
新一期的黑板报上,老先生在黑板的中心位置题写了他诵读的诗——欧阳修的《画眉鸟》,美术最好的同学在诗的旁边画了一个小男孩,高高举着的手掌心里捧着一只小鸟。就这样,我们安静地端坐在教室里,每天认真地聆听着一只小鸟欢快的鸣叫,渐渐染绿我们的耳朵和指尖。
发稿/赵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