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继学
民国年间,哈尔滨老道外有一家锁店,是一个名叫尼古拉的俄国人开的。锁店是一幢二层小楼,店旁边有一个木板棚子,斜搭在锁店的东山墙上。棚子是個修鞋铺,掌鞋的叫张老三。这张老三把棚子搭在锁店的墙上,尼古拉一点也没在意。尼古拉的想法是,有人来借光,说明自个儿有光可借,有光可借,说明自个儿有能耐呀,这是好事儿。
尼古拉出了店门,一转头,就能看到张老三在修鞋铺里忙活,而张老三忙碌之余,一抬眼,也能看到尼古拉。不知是哪回的惊鸿一瞥,两个人对视上了,彼此就像有了心灵感应一样,张老三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尼古拉也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隔着木板棚子的窗子,两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唠了起来。两人唠得云淡风轻,不痛不痒,但时间长了,有一种叫做友情的东西,在两人心中像四月的小草一样疯长。
有时天黑了下来,锁店关门,修鞋铺子也没客人了,尼古拉就对张老三说:“要不,找个地场,咱俩整点儿?”张老三说:“整点儿就整点儿。”
整啥呢?整酒呗。
两人找到一个小馆子,点两个炖菜,一人整两斤烧刀子,越喝越觉得对方和自个儿对心思,越喝越觉得对方顺眉顺眼,喝着喝着,就成了老铁。
大家伙儿都觉得很奇怪,这样的两个人,咋能成老铁呢?一个是老毛子,一个是中国人;一个是大商人,一个是修鞋匠;一个富得直淌油,一个穷得叮当响;一个干干净净板板正正打扮得溜光水滑派头十足,一个埋了咕汰不修边幅穿得破破烂烂浑身打满补丁。
这样的两个人,差距可不是一般的大呀!
再听听这两个人酒桌上的对话。尼古拉问:“老张,你媳妇儿在家呀?”张老三回答:“我没家,也没媳妇儿了。我媳妇儿死了,我就住在修鞋的棚子里。”尼古拉又问:“那你咋没再办一个呢?”张老三回答:“办啥办呀,不想再办了。我媳妇儿活着的时候,跟我吃过老多苦了,我不能对不起她。”尼古拉听了,就沉思了起来。张老三也问:“老尼,你呢?你媳妇儿在家呀?”尼古拉回答:“在家,在家生闷气呢!”张老三又问:“不好好过日子,生啥闷气呀?”尼古拉回答:“还不是为了我有五六个情人嘛!”张老三就说:“你都有媳妇儿了,还处那么多情人干啥呀?这不是瞎嘚瑟嘛!”尼古拉回答:“我不是寻思嘛,一辈子就守着一个女人,太亏得慌了,我可就只活这一辈子。”这一下,轮到张老三沉思了。
说归说,沉思归沉思,可谁也说服不了谁,谁也改变不了谁,索性也就不去说服,不去改变了。
那就整吧,两人就经常出去整,一整就是每人两斤多烧刀子。
时间久了,有人看出门道来了,就说,啥老铁呀,就是俩酒友,真到了有事儿的时候,还不是大难来临各自飞。这话有点扎心,可也有道理。两人听了,就都笑笑,不辩解,也不理会。
那一年冬天,贼冷。西北风“嗷嗷”地吼叫着,卷着雪粒子,直往人脸上割。忽然就来了几个大兵,要拆张老三的木板棚子。为啥要拆呢?原来,吴大帅想在哈尔滨盖个大宅子。吴大帅就是吴俊升,是当时黑龙江省的省长兼督军。张老三的木板棚子挡了道,耽误大马车往建宅子的工地上拉砖头瓦块。
这木板棚子在别人看来,破破烂烂,住着嫌小,站着嫌低,可对于张老三来说,那可是他的家呀,里边有他的全部家当。张老三就拦着不让拆,几个大兵火了,扭着张老三的胳膊,把他押回军营去了,还扬言说,张老三这是妨碍公务,得枪毙。
真能枪毙吗?还真就能,当时在黑龙江,吴大帅就是王法。
尼古拉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张老三早被带走了。
听说张老三会被枪毙,尼古拉呆住了,一直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去救他。”旁边的人听了,很是不屑,心想:救?你是有军队还是有枪呀?人家一枪就把你毙了,还救个屁呀!可拉倒吧,还是乖乖回你的店里去多卖几把锁头吧!
可尼古拉真的就去救了。他没有军队,也没有枪,尼古拉自有尼古拉的办法。
那时候就很流行冬泳了,哈尔滨的俄罗斯商会每年都举行冬泳比赛,在松花江上,刨出一条宽宽的赛道。尼古拉每年都是第一名,连着五六年也没人能赶上他。
这天下半夜,刮着大风,下着大雪,外面没有一个人。尼古拉在松花江上刨了个冰窟窿,脱光衣服就跳了进去,在冰层底下向前游去。
他要干啥去呀?当然是去救张老三。
原来白天的时候,尼古拉就都侦察好了。吴大帅在哈尔滨的兵营就设在靠江边的地方,为了用水方便,挖了个深沟,所以松花江里头的水和兵营里头的水,是通着的。因为怕水源冻上,没有喝的用的,大约一个小时左右,就会有大兵出来,把刚刚结了一层冰的冰面砸开。
尼古拉从冰层底下游到了兵营里的水源处,从水下钻出来,进了兵营,七拐八弯找了老半天,终于找到了被关在一个房间里的张老三。还好,没有卫兵看守。尼古拉用手一划拉,门上的锁头就让他扭开了。到底是卖锁头的呀,专家!
见到尼古拉,张老三喜出望外,刚想说点啥,尼古拉一挥手,走。张老三也不矫情,跟着就走了。
到了水源边上,尼古拉解下腰上的绳子,一头拴在张老三的腰上,一头拴在了自个儿的腰上,跳进水里,拉着张老三在冰层底下游了起来。为啥要拴绳子呢?尼古拉知道自个儿来的时候刨的那个冰窟窿在哪儿,可张老三不知道呀,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冰层底下更黑,万一两人游散了,上哪儿去找呀?
还好,张老三水性也不错,两人只游了几分钟,就准确地游到了那个冰窟窿的下面。
可是,尼古拉找关押张老三的地方,花了太长时间,冰窟窿这儿已经冻上了厚厚的一层冰。咋整?现在往回游,回到兵营去,游到一半就得上不来气儿淹死。再说了,回到兵营去,一个劫狱,一个越狱,那不是回去送死吗?两个人就在冰窟窿底下,用手凿冰,可哪凿得动呀!凿不动,就用头撞,把头都撞出血了,也还是撞不动。
渐渐地,两个人都没有力气了,“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水,就都淹死了,沉了底儿了。
后来,兵营里的人发现张老三打开锁头逃跑了,可兵营的大门都锁着呢,墙头上都是铁丝网,他咋跑出去的呀?人们咋也想不明白。与此同时,尼古拉也失踪了,不见了。据说,有人在江面上一个冻死的冰窟窿旁,捡了一套棉衣,还有一件皮大氅,好像是尼古拉的。但捡东西的人把东西悄悄地带走了,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没有一个人把这两件事连在一块儿琢磨。
第二年开春,刚开江,就有人在下游不远的一个小江汊子里发现了两具尸体。这两具尸体,被一根绳子拴在一起,绳子挂在了江边水里的树根上,才没有被冲到下游去。虽然尸体已经被水泡涨了,但还是有人认出来了,这两具尸体就是尼古拉和张老三。再联想到尼古拉丢在江面上的衣服、江面上的冰窟窿、被打开的锁头,还有大兵营里的那个水源地,大家伙儿这才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呀!
尸体被捞了上来,张老三没亲没故,尼古拉失踪后,他的家人也都回俄国了,两人的尸体自然没人理。就有几个热心人张罗着募了点钱,钉了两副棺材,找了一块荒地,把他们埋了。埋的时候,还特意在两座坟之间挖了一条深沟,把那根绳子也埋了进去。绳子的一头儿,搭在尼古拉的棺材上,另一头儿,搭在了张老三的棺材上。就是死,这老哥俩也是一根绳子上拴着的两个蚂蚱,跑不了你,也跑不了我。
人没了,可名儿留下了。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总有人提起张老三和尼古拉,一提起来,就竖大拇指,说:“看人家那老铁处的,杠杠的!”
(发稿编辑:吕 佳)
(题图:刘为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