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守昙
斗金的女人来到和庄村时,女人们一眼认出她是一个疯子。那天临近傍晚,斗金领着一个女人走过村口的水渠。她低头走路,遇见人就斜眼看人一眼,也不说话。她头发很长,全都披散下来。稍有一点眼色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小腹正隆起着,看来已经有了身孕。另外,她身材硕大,比得过一个男人。斗金身板子精瘦,跟她比起来就像秋天里的一根玉米秆。
女人们眼见斗金走近了,却没有一个人打招呼,纷纷低下头料理搪瓷盆子里的食材。斗金也不见得愿意打招呼,匆匆走过去了,跟真没见到她们一样。对于被忽视,女人们先是庆幸,后来又有些不悦,盯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尤其是斗金还牵着那女人的手,太不检点了。女人们碎言碎语地指责两人——不识人,没家教。
和庄村里的恶娃娃没有任何的举召,他们野猴一样地挤到斗金家门口,纷纷伸出手讨要喜糖。
挤不上门槛,就拍打着窗户,他们用眼珠子扫探着这间不大的房子,想望出一些甜食來,比如神龛边或者橱柜下的塑料篮子里。他们一边喊着,把甜米糕赏我们吧!一边又大声地讨论着新娘,你看她的手真大,会不会半夜做梦把自己掐死?头发真黑真长,会不会把自己吊死都不用绳子?她长得多白,她照镜子会不会把自己吓死?你看,你看她怎么挺着蛤蟆肚子,坐着不动?她在笑,你看,她在笑。
斗金的行李有一口箱子和之前托人带来的一捆被子,里面包着几件衣服,行李虽然不多,但他向来不会料理家务。女人帮不上手,只顾着坐在床上傻笑。别的新娘子见到这种群猴环伺的阵势,要么害羞,要么生气,哪里有笑得出来的,恶娃娃们都说她痴傻,他娶了一个傻子。斗金被这些话烦得紧了,很不高兴,但又深知他们的习性,不尝到甜头不罢休,毕竟二十年前,他也是恶娃娃,而且还是带头的那一个,人称“四大天王”之一。
斗金从左到右地看着这些恶娃娃,他们也警惕地看着他,如同对峙。斗金大可以教训他们,他的拳头虽然瘦削,但也多了几分硬朗,身体还灵活,眼睛里有血性。可他的女人怎么办呢?她还要在这里生活下去,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娃娃。他看向自己的女人,想着现在到底是成人了,不一样了。再说和野孩子们计较,能落着什么好呢?这样的念头一起,斗金也就不再迟疑,他拿出甜米糕给了恶娃娃当中的头头,那些分量本可以让他们吃三顿的。恶娃娃们收走了米糕,但并不满足,他们依然叫着,拍着,吐出舌头扮鬼脸,似乎想要刺激那个疯女人,他们相信,这个女人终会发疯失控,她会拉扯自己的头发,口水飞喷,痛哭流涕,甚至把自己弄死,那时他们自然有甜果子吃。
然而她没有。女人忽像风一样冲上前,夺回了那袋甜米糕,又扇了一个头头的嘴巴子,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恶娃娃们回过神来,还手打她、踢她,她也不喊疼,仿佛是一座山。斗金赶紧上前帮忙,恶娃娃们才作鸟兽散,但他们嘴上的功夫仍然狠毒,很快就编起不干净的话穗儿:疯女人,泼妇鬼,大巴掌打男人嘴;能对盲子说瞎话,别跟斗金提阳痿。
在村子里,疯女人的男人总归短了一头,人们不会当面说,但眼光里难免带着一丝嫌弃:是得多没出息才娶个疯女人,那和猪睡觉有什么分别?女人们也偷偷说,好好的人哪里去配那种女人,肯定有什么暗病,没准他那方面也不好。斗金看着女人,想到她刚刚的骁勇,不觉懊恼起来。她仍然呆呆地坐在床上,像阵雨后的天,让人不由得生疑。斗金埋头继续收拾房子,墙角有几道石灰块割过的痕迹,在成为恶娃娃之前,他曾经和哥哥一起在这儿量身高。他推开了木窗,任由阳光把墙角照成一片苍亮的颜色,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但同时,阳光也照见空气中的烟尘,鼠屎和虫卵劈里啪啦作响,而窗外一片白云都没有。
登门上来的人踏着水靴,拎着鱼篓,气冲冲的,斗金抬头一看,是族里的温伯。他负责管村上的宗祠事务,年逾七十,但身体依然结实,腰还弯得下,儿女都在城市,他独自住村里,眼看梯田地都没人种,要荒了,心疼,就亲自下田,重新干起活儿。许多同龄的老家伙看着,也不舒服,说他劳碌命,做到死,坚持不了几天的。然而没过多久,老家伙们也跟着他下梯田里去了,各自艰苦耕耘,微少收获。
温伯那股劲儿被打断了,他觉得斗金好像变了,变得像一个陌生人,他直直地打量着斗金——他的脸色灰冷,眉锋没有过去那么尖锐,眼神里的红光也已经被冲淡了,多了一点温和的力量。温伯一下忘记了原来准备好的质问,他仓促地说,你……回来啦。听上去就像差点咬到舌头一样。他才看到怀孕的女人坐在床炕上,菩萨般静止不动。一个女人家,竟然没有招呼他喝水吃茶,这太不够世情喽。但他只是说,讨了老婆就好,成家立业,正正经经像个男人了。斗金还是很冷淡,他站起来说,明了,温伯。
斗金其实理解温伯刚刚的激动。四年前,斗金真是恶出了名,被村里人围堵在村委办公室,人们说要么叫你哥哥回来赔,要么你就滚出这个村子。斗金的哥哥在镇上生意做得很好,但就是不愿意带上弟弟。嫂子曾经当着外人面说过,明理呢,两兄弟已经分了家,本来就该各挣各的,况且呢,我们也只是小本生意,卖两口吃的能挣多少钱。
斗金的母亲是精算的人,她自然无话可说,跟随哥哥搬到了镇子上,两个儿子,一个白手起家,一个只会坑蒙拐骗,她当然跟着前一个。她想,和庄村的人口已经明显凋零,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在外发迹的,也逐渐搬到镇上或者县里,住上了商品房,村里已经剩不下几个适合做朋友的,穷苦残弱的滞留者,都巴望着要良善人帮忙呢。谁有点家底会待在这儿?一来怕把自己帮穷了,二来也遭人妒忌,横算竖算都不上算。
临搬走前,母亲对斗金说,这老家的房子就给你暂住吧,找份工作别惹事。斗金那时青葱,满肚子不忿,气呼呼地压下她的箱子,说,这房子是阿爸留给我的,你要去找阿哥,就别回来。母亲兜了他一巴掌,硬气地说,你回头别跪着求我回来给你擦屁股。如果斗金没记错,当时他唾了她一口。但母亲没有发难,而是一脸漠然地看了看他,自己搬起箱子走了。
斗金被留在这个小房子里,像一件不顶用的发霉家具。他独自坐在床上,忽然产生一种陌生的感觉,想想自己,终于做了主人,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想打理一下房子,朋友们这时却来找他,看见房子空荡荡只剩他一个,就招呼他出去抽烟吃酒说,“四大天王”可不能残下去。他在房子里走了一圈,就跟着他们去了。他们在附近几个村躁动流窜,做尽了坏事,先是偷鸡吃,后来牵了别人的猪牛去卖,在集上偷摩托车又被发现,勒索小孩子,把人吓得请先生来叫魂。人们不堪其扰,都找到和庄村来交涉说,这几个浪荡娃你们要处理,不然我们就要报警了。
一次入室偷电视机失了手,斗金被隔壁村的人捉到了送进和庄村村委办公室。温伯通知了他哥来还钱,又怕看不住斗金,就叫来密密匝匝的老人围在他身边说,你可别闹,别回头把老人家折腾死了。留在村里的老人多是无依无靠的人,子女死得早或者不孝,身子也不好,脑子也未必灵光,整日巴着眼睛,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就会突然流泪。斗金叫他们让路,他们不让,有的真是心肠坚定,有的只是耳朵聋听不清,或者是腿脚失灵,挪不动关节,斗金再大声喊他,他都要尿裤子了。斗金想了几个法子都逃不掉,只好一口“老不死的”一口“没人收尸”地骂他们。
看到母亲推开门,斗金很懊恼。她没有跟他说话,只是问了几家苦主索要的钱数,分家分户地点清楚,把钱放到他们手上,也不道歉,而且,她连看斗金一眼都不。苦主们要她让斗金下保证,以后不再作奸犯科,母亲却对苦主们说,狗改不了吃屎,下次你们直接报警吧。
听到这句话,斗金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他知道,这些钱是他阿爸工地拨的赔偿款。他一直以为那已经被母亲和哥哥合手吃掉,拿去做生意了。斗金被自己刺伤了,甚至恼羞成怒起来,生活仿佛一下子失焦,像一个拳头蓄力待发,却没有挥掷的去处。
斗金挤出人群跑了出去,他眼睛通红,像是被泪水烫着。温伯见他冲来,想夹他却夹不住,他比稻田水里的鱼还滑。斗金头昂着,对着空气,其实是对着温伯喊,我把祠堂烧了!老不死的!温伯吓得脸青,赶紧追他,夜里人影扑朔,一下就跟丢了。他只好跑到祠堂,仔细排查了一下,幸好没事,但他从此留了一个心眼,经常半夜醒来要上祠堂看一圈。祠堂啊,那可是他们最后的归宿,老命的根,他自然最紧张。他后来甚至在和别人聊天时,也常被那个名字吓出一头汗,仿佛那双红眼睛一直在盯着他。然而今天,斗金究竟回来了,他路过村口的时候,女人们是这样说的。
斗金记得自己说过的那句话,和传说并没有太大区别,但那是气话,他没有当真,倒是村里人当真了,甚至已经在娃娃们当中,演变成了复仇故事,他也觉得可笑,可笑里还有点害羞,像突然想起儿时的糗事一样。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他跟温伯说要留下来陪产,希望能找一份活计。温伯答应会给他介绍。他倒是没有问斗金,这四年在外面做了什么,因为和庄村任谁出去讨生活,都有瀑布长的故事可以讲,虽说各有传奇,却也大同小异,能回来的大抵都挨了生活的碾。
斗金对温伯说,吃点甜米糕。温伯心里泛出一些感动来,和庄村的男人结婚都要请人吃米糕,尤其是长辈,似乎有种向他们讨求许可与祝愿的意思。温伯当然愿意祝福这个娃娃,他想这是在尊重他。斗金竟然会尊重他?一个敢自称“四大天王”的人,竟然会尊重他?他忽然又好奇起来,这斗金经历了什么。
斗金要去拿女人手上的那袋甜米糕,她不依,紧紧捏住了塑料袋的口子,仿佛里面藏着一只蜜蜂或者萤火虫。温伯看着她,女人也不客气地望回去,斗金只好抱歉地去行李里掏别的米糕出来。他一转身,女人就用指头捏着米糕,递到温伯鼻子前,像是要给温伯吃。温伯尴尬地笑了笑,他能看到,她的手指很大,米糕已经被捏得粉碎,在她的指头上像一撮雪。
温伯连连道谢,让她自己吃就好,但他却接过斗金递来的米糕,放在手心里,也没有吃。他只是问,她是哪个村的?斗金盯着温伯好一会儿,像是在揣测他的用意,又像是在思考女人的来处。他说,远了,贵州的。温伯心下明白,那就一定不是贵州,反而可能是云南,或者安徽。他面不改色地说,那……人家家里人也是舍得下。斗金随便应了一声,又去问女人,肚子饿了么?女人抬起手,聚拢起手指,像一大朵合起的荷花一样,往自己肚子揉捅,努力地发出“饿”“饿”的声音。
斗金拍了拍她的手,她就放松下来,任斗金喂她吃米糕。温伯看在眼里,惊在心里,但更多的又是担心和同情。他说,她这样,将来怎么办?斗金说,哪有怎么办,赚钱呗。温伯又说,那孩子将来会不会也……不会,她是小时候发烧烧傻的。两个男人还蹲在小椅子上说着话,女人就自顾自躺到床上睡觉,嘴边的米糕渣子也不擦。温伯坐了没一会儿,就把两尾禾花鱼留给他们,说大肚婆需要补补。
小俩口在和庄村算是住下来了,温伯给斗金找到了镇上民营砖头厂的活计,收入虽然不多,但紧紧巴巴养两张嘴也够了。只是自此,和庄村每到夜晚,从那墩小房子里,总能传出疯女人欢快的声音。那声音盖过了夜鸟,盖过了蛙鸣和蝉声,盖过了野猫发骚,让老人们郁闷、少年们烦躁、青壮的男女们又羡慕又恨,他们这样两个人,也配享受这样的快乐?很快,村里人就指责说,她叫得太大声,真无法无天。操劳的妻子们会说,她是野狐狸变的,肚子那么大了还做那事,她们的丈夫却会附和,她一个疯子,本来就只算得半个人。
疯女人和她男人这样不加掩饰的风流,他们的传说注定要在村里散开。人们一方面会对已有的信息进行延伸与猜测,一方面又朝外面的世界,积极地打听和质问,只可惜什么也没问到。所以,他们也只能猜测,斗金一定是去了很远的地方,敲了老丈人一笔钱,娶来人家的疯女儿做老婆。
过了两个多月,疯女人生产了,是个男孩。那天她疼得厉害,一直拿手按住那里,好像不愿意它张开一样。村里的女人们闻讯都来帮忙,她们也想看看疯女人要怎么生产,毕竟百闻不如一见。虽说是出于好奇,但她们也算尽心尽力,在疯女人临盆的时候,给她牵起又厚又重的头发抹汗,拿一根火油管子让她咬着,怕她伤了舌头,有的按住她的手脚,有的按摩她的肚子和腰侧,有的在一旁安慰,还有一些只是在角落里,时不时递个毛巾。产房里热腾腾的,都是汗味、血味和汽油味。
一个白胖胖的小娃娃还是出生了,头发像他娘一样浓黑,女人们领受了斗金的道谢和礼物,结伴回了家,路上说,疯女人生孩子,也没什么不一样嘛,就是蛮了一点。她们开始殷勤地教她坐月子,教她如何一边喂奶,一边保护娃娃的软脑壳。她们总害怕,娃娃会被疯女人不小心坐歪脑子,或者在洗澡的时候被她用热滚水烫伤。
娃娃还没满月,斗金就抱着他,拎上一盒饼子找温伯去。温伯又惊又喜,问斗金,不出月能出来见客人吗?斗金笑了笑,像是欢喜的。他说,长辈哪能算客人?他招呼着要温伯给娃娃起个名字。温伯看他笑得太不自然,心中有疑,于是问,是遇到什么困难吗?他以为斗金要来借点奶粉钱。斗金说,没什么困难呀,您识的字多,帮娃娃起了名,娃娃会好。温伯见他执意,也就半推半就,拿出老花眼镜和纸笔,写写圈圈,他的笔下很快就出现几个平凡的名字,“和生”好还是“传文”好?斗金像没有过脑子,只是急热地附和说,都好都好,您定。温伯自己在纸上拔河,终于圈出一个名字,那就叫“和生”吧。斗金說,好嘞,娃娃有温伯关照,肯定会好。这一下,人人都知道温伯给娃娃起了名字。
过了五六天,斗金消失了,村里人没找到他,砖厂的人也没有。人们问疯女人,她也懵然不知。小房子里倒是囤了一些米糕,可以让她吃一段日子。温伯打开斗金之前拿来的饼子盒,看到里面放着一些钞票,有零有整,大概有三千多块钱,这才知道他的意思。斗金的离开,在村里成为了流播最快的消息,人们指责他,做丈夫的,怎么能一声不吭就走了呢?说到底是浪荡子,怎么可能真回头?唉,斗金家的女人真可怜。
娃娃满月一过,人们逐渐意识到斗金不会回来了,前去探望的女人们说,他家的粮食已经见底。女人们愿意帮疯女人做饭,教她打理家务和带孩子,可没有人敢掏自家的米给她,生怕一帮上就甩不掉。女人们不再称呼她疯女人,而是叫她——斗金家的女人,像是只要这么叫,这女人再怎么落魄也只是他斗金的女人,她的生活再穷酸苦辣,也只能是他家要面对的事,旁人没理由插手。
温伯是不得不插手的那一个。和生满月那天,温伯联系了斗金的母亲和哥哥,他们一听是斗金的事,就挂了电话,再拨过去也不接,像真是一刀两断了。他只好提请村支书,要给斗金家的女人申报困难户。村支书狐疑地看着他说,那得找他家男人来。温伯感到为难,他知道自己没这个本事,再说了,寡妇门前多是非,就算那女人是疯的,那也不能靠近。他拿着三千多块钱,想还给斗金家的女人,却害怕被她撕坏了,或者被有贼心的人骗了去。他想,这恐怕也是斗金托付给他的原因。温伯终日唉声叹气,想不到好法子,下地的劲儿都泄了大半。
直到那天,娃娃的哭声响彻整个村,整一天没停,家家户户都知道斗金家的女人没奶水了。温伯没忍住,带去了两斤米糕,进门就看见斗金家的女人一脸着急,她指着在床上哇哇哭的和生,嘴大开,发出“饿”的声音。温伯的袋子还没打开,她就冲上来,从里面掏出米糕往自己嘴里塞。原先放弃她的女人们也凑上门来,为她庆幸,想着好歹有一个人站出来了。但她们看着温伯,眼神又有一些别的什么意味。温伯被看得不自在,只好无奈地说,好在斗金在砖厂给她留了三千多块钱,存在我这儿。他说得很大声,倒让人觉得此地无银。
尤其女人们一听,心里都在想,那怎么不早说有这笔钱?她们立刻在各自小圈子传播自己的看法了,全然失去了刚刚的怜情,其中一个狠辣的就说,我看估计是他自己贴给这女人的,这村里的老头子,谁没有个扒灰吃花茶的念头,只是怎么会沦落到吃她的花茶?
温伯很谨慎,每次他进斗金家,都会敞开大门,从不小声说话,好几次还把和生吓哭了;他也从不把两个灶合成一个,总是先帮斗金家的女人买菜做饭,看她吃完再回去煮自己的;他也从不久留,做完该做的活就走,有时也教给斗金家的女人一些家务活,但绝不沾手碰腰。有时她突然撩起衣服喂奶,温伯也会一下子脸红,撂下东西就跑出去;他一笔一画地记录所有的开支,不多沾一分钱。可即便这样谨慎小心,人们还是会说他是表演,是献殷勤,是侵门踏户,是老牛想着吃嫩草。
传言是危险的,温伯的儿女很快就阻止了他,要把他接去城里住一段时间,他说放心不下田,他儿子却说,种到把人栽进去,能挣几个钱?温伯又懊恼又无奈,然而在和庄村里,也没有任何人想管起这件事,他只好把账留在了村委会上,说等斗金回来再一一清算吧。温伯虽然离开了,但是并不代表传言就会失效。传言的危险不只是损人清誉,它更提供了一种想像、一种可能,和庄村里的浪荡男人们,很快发现了这种可能。
自从温伯去过,斗金女人的家门总是习惯敞开着。开始,有第一个男人说,他看到斗金家的女人在擦自己的背,她的身体很肥饶;然后有第二个男人说看见了斗金家的女人在喂奶,她的胸脯白得很,像刚蒸出来的米糕;接下去的男人说话就越来越下流了,但他们半真半假的话,总是能够相互补充,给疯女人的身体添加了情色的意味。终于,有色胆大的男人趁着夜黑,顺进了斗金家。
隔天,他也不失得意地跟自己的好弟兄描述了:斗金家的女人当时就坐在床上,见到不熟悉的人她很慌张。起先一直摇头,身子往后缩。等我伸手上去掀开她的衣服,摸了她软绵绵的胸。她摆摆手说,她现在饿,没有力气。听她这么一说,我跑回家拿了两块玉米饼给她。她拿在手里美滋滋的,几口就吃完了。这时,我从身后抱住她,她身体就松弛了。
传言像瘟疫一样流传起来,但仅限于男人堆里。他们说,只要几块玉米饼,或者鱼干,就可以到斗金家去,和那个女人的肉白身体发生关系。那种白,在农家妇女身上是没有的。斗金家女人身体的白,带着独特的色泽,摸上去明明是暖的,却有一种凉冷的感觉,这是奢侈的,尤其在和庄村里。她一定是从遥远的城市被斗金拐到和庄村来的,男人们急不可待,都想尝一尝新鲜。
斗金家的女人似乎也尝到了甜头,男人们流传说她变得聪明起来,佐证这一点的是,她开始从小房子走出来,在家门口喂奶,嘴里发出声响,像是有意诱惑,又像是母性驱使,这一点母性又使她显得朴素,但对那些猴色的男人来说,是另一种诱惑。男人们从田上回来,会有意地经过她家门口,明明家不在一个方向的,也专门要绕着走一圈:他们一边走着,一边说起浪荡的话穗儿,平平的田水圆圆的螺,妹妹的胸前两头鹅,妹妹家门前水流过,哥哥的裆里起山坡。男人们虽然这样唱,但真敢摸进她家门的,也不过就四五个。
这四五个,并不都是老实人,当中一个叫魁庆的,少时赌钱被剁了手指,在外面做工又因为手脚不干净被几家辞过,只好回到村里,种菜去镇上卖。一开始他来找斗金家的女人,还会带点菜心和薯,后来看她孤儿寡母两口,索性就空手来。斗金家的女人没收到东西,自然很生气地呜哇大叫,一不配合,就挨了魁庆的打。魁庆掐她脖子,也扇她耳光,红掌印立即在她的白脸蛋上发起来,和生哭了,他也不让她去哄。女人有时真是急坏了,在他身下挣扎动弹,又少不了挨揍。直到有一次魁庆正在兴头上,她突然翻起白眼,眼皮跳动,频繁得像是巫婆落神,把魁庆吓趴了,尿了一地,再也不登她家的门了。
好在其他男人还算规矩,他们虽然过得辛苦,但在这事儿上却不吝啬,他们用米糕、糖饼子塞住女人的嘴,用鱼干的腥和辣熏塞她的喉头,以免她快活的声音太过响亮。和生不再没停息地哭,斗金家的女人也不再跑到街上喊“饿”,她的生活,眼见越来越有滋味了。天晴的时候,她像能把阳光吃进肚子一样,伸长嘴巴去咬,舌齿温温的,就算是咬到了;天阴的时候,她更会去等雨,一边等一边开口唱歌,唱的歌也没人能听懂,像是以前录音带里的流行歌,她唱给和生听,也不管他听进去没有。人們普遍认为,那是她疯癫之前学会的情歌,可见斗金说她小时候烧坏脑子,很可能并非实话。
和庄村的夫妻生活非常惨淡,男人们因工伤意外造成的残疾,遭到女人们的同情和嫌弃,她们不得不挑起生活的担子,变得更加果断和粗糙,而男人们愈发自卑,自卑在心里,也在床上。女人们很难察觉丈夫们在床上的失能,因为这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而是从他们被城市逐出时就已经注定了。
女人们是通过家中物资的亏损,才逐渐明白了这一层勾当。在夫妻双全的人家当中,一些女人早就怀疑自己的丈夫不忠,只是万万没料到那一头是她,她凭什么?她们软硬兼施地拷问自家男人,但无论他们否认多少次,还是无法打消她们心里的疑虑。在这个问题上,她们变得敏感易泪,开始勤于计算家中收支。当斗金家的女人唱起歌,她们就妒恨,见不得她快乐了。按理说,疯女人是没有生活滋味可言的,她可以这样快乐,显然是已经不疯了,在和庄村里,能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其他所有女人永久的劲敌。她们心里想,莫非我们还输给一个疯女人?她只不过是装疯卖傻而已,男人最吃这一套。
疯女人的传说再次被更改,她变成了一个颇有手段的狐狸精。她袒露在男人眼中喂奶的胸脯是明证,终日唱的淫词浪曲儿也十分确凿,她责无旁贷就是女人们厌恨的多情妖精,看着疯傻,其实厉害着呢。
女人们躁动不安,像是期待着一次集体抓奸,但谁都不希望会抓到自家男人,于是这事也没有人起头。她们只能在日常有意无意地挤兑她,比如踩她的脚,不搭她的话,在她的水缸里扔泥巴,把她刚学会支起的竹竿架推翻,再也没有人帮她绞挤衣服的水分。她需要花比以前更多的力气生活,但她很快就在家门口支起竹条架,把各色的鱼干晾起来,桂鱼、鲤鱼、鲫鱼,涂姜末的、呛辣椒的、盐巴烤的,红的黄的像一张张炫耀的小旗子,仿佛在宣告,这都是你们男人的供品,我的战利品。女人们看见她门口杂色的鱼,心里发毛,觉得上面的某一条鱼和自家的鱼,怎么看怎么像。好色的男人们经过时,也一边假装漠然一边偷偷数,毕竟有几种鱼,她就至少有几个姘头,数得心里又恨又痒。
虽然什么大动静也没发生,可和庄村的人们相信,这日子是不会和平的。中秋节后,温伯从城里回來了。他拎着两条城里的大鱼去斗金家。他走到她家门口,看见女人正站在日头下,用小枝条摆弄挂着的鱼干,和生被她绑在背后,头上盖着蓝花巾子,胖乎乎的小手也玩着她的黑辫子。见到温伯,她也没有什么表情。温伯有点失落,但仍然把鱼放进屋里盆架上的搪瓷盆。
斗金家的女人踮着脚进了门,她把孩子放下来,塞进摇篮里。她看了看两条鱼,感到陌生,是呀,梯田水养不出这么大的鱼,简直像两只猫了。女人哼着曲儿,悠榻榻地躺上床,把鞋踩落,抓起衣角往上脱。温伯被她吓呆了,那样唐突,女人的上身就赤条条地暴露在他面前,她轻轻喊着,快,快。
温伯不敢看,他心里生出了羞耻感,这种羞耻感是热的,就像一股火苗丝丝地烧起来。温伯心里想,她怎么变成这样一个人了呢!他迈开步子想逃出这个房子,就像逃离火难一样,可一时走太急,他在门槛上摔了一跤,身体里传来骨骼的脆响。接着,斗金家的女人温软而厚大的手掌,搀住了他的手臂,温伯不想竟然就这样被她捕获。没等他站起来,周围的人家已经过来张望,哝,那是一个老鳏夫,和一个疯女人。明明两个身体之间还是清白的,却已经蒙上了不可求证的暧昧。
温伯被送进镇上的卫生站,他的小腿被门槛刮去一大片皮肉,里面的骨头可能也有伤损。虽然已经走不动路了,但他总说,拿跌打酒搽搽就好。到了卫生站,大夫建议他还是得去城里拍个片看看。温伯的儿女又急又气说,爸,你也那么大个人了。这话听上去像是嗔怪他的不小心,但在温伯耳朵里,却别有另一层意思。他感到羞愧,实打实的羞愧,他感觉对不起祠堂里供奉的列祖列宗了。温伯离开了和庄村和梯田,他的儿女们决定轮流照顾他。
在村子里,女人们终于等到了一个契机,她们开始结集,大声地说起闲话,说这样的妖精留不得。她们抄起扁担、藤条和木头棍子,冲到斗金女人家里。当她们抄起家伙闯进门时,她吓得大喊了一声,蜷缩起身体,爬到床底下。女人们似乎很擅长这种猫追老鼠的游戏,没花多少工夫就将她从床底下拉了出来。女人们怒不可遏,她们骂着,你倒是把腿张开啊狐狸精。斗金女人身体瑟缩着,往墙角处挪动。说时迟那时快,有个女人带头拍下一扁担,紧跟着,其他女人都举起工具,噼里啪啦地往她身上打。
结实地打了一顿,疯女人衣服散开了,白皙的身子遍体鳞伤。她嘴巴里流着血沫子,在乱棍中缓慢地爬坐起来。女人们有些疑惑,她伤成这样,是什么劲头让她重新坐起来。她的这股倔强让女人们更加愤怒,领头的一个朝她肩上踹了一脚。她歪了下身子,又坐直了。她用双手捂着脸,突然之间,她摊开胳膊,拨开打向她的扁担和木棍。她抽泣着,朝女人们大声喊: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和他好?我就要嫁给刘尧!你们打死我吧,妈你打死我吧,就朝这儿打!她握紧拳头,放到自己的额头上。
看到这样的一幕,女人们停了手。她们没有想到,能从疯女人的嘴里听到关于她发疯的确凿证据。原来她是这么被家里逼疯的。她们相互递了眼神,一个接着一个,离开了小房子。她们失魂落魄地往自己的家走,路上有几个还在谈这件事。她们想往这件事里补充更多的细节。
打人的事平息后,过了不到一个月,外面的人传来消息说,斗金被捉了,判了十几年。村里人问起是犯的啥事,外面的人说,听说是参与了拐卖人口。村里人一听犯的是这个,就不再去过问了。
照外面的人那样说,斗金家的疯女人真的成了孤儿的寡母。人们一下子就觉得她很可怜,算是村里最惨的人之一。和庄村的女人们又恢复了良善,甚至比以前还更良善,家里每有闲饭剩菜的时候,她们就给她孤儿寡母送去,有时候丰盛起来,斗金家能吃得比谁家都好。令女人们惊奇的是,斗金家的女人竟然学会了不好意思,她开始也到别的女人家帮忙,她小活做得不够仔细,但力气活总能帮上忙。
和庄村恢复了平静,有时人们能看到,斗金家的女人带着孩子在晒鱼干。有时也会看到她独自坐在山口,不知是看向贵州还是云南。她心里想着斗金,还是那个叫刘尧的人,没有人知道。有的人说她看上去正常了,有的人则说,这样的事,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