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一又
在强硬的人那里, 由衷是件羞耻的事情……
——尼采
阳光放大了你的笑容——你笑得苦,但你不觉。下午的垂柳枝条摇曳,一百年的默默生长,仿佛只为这一片刻,随你的恍惚,陪你往家回。
你住在樊街的尽头,三十年前的一个好大院儿,如今,连住的人都相信,它随时可能被拆迁。这天晚上,你梦见了这个院子。垂柳的阴影从你的后背掉到地上,你走進院子,站在院当中,低头看着凹凸不平的石板路。周围几幢楼的每一个窗口,都站着一个相同的人,他们没有表情地看你。你也看他们,看得无比真切,就像看着窗前山楂树的叶子,没有半点疑问。这里,一个个相同的人,住在不同的屋子里。你在梦里思量一番,最后确认的结果是这样的:那个住在各个屋子里的人,不是你。所以,这个大院里住着两个人,一个是你,一个不是你。
你离开石板路,走近楼间的小菜园,生菜白菜小葱韭菜,都长出尺把高了。这时,你看见田垄尽头堆放的小堆红砖,你在心里警觉地问:这是干什么用的?
你知道这些红砖是干什么用的,但你想不起来。你继续凝视红砖堆:因为堆久了,砖堆已经凝成了残垣的模样。你惊慌地跑回家,继续想,红砖的用处……因为怎样都想不起来,你被惊醒了。
凌晨的昏暗中,你坐在床上,天光透过白色的布帘泄露进来,梦境像一块带着温度的猪肉,新鲜得直冒热气儿。你马上想起来了,那堆红砖的用处:种园子的人育苗扣膜时,用它们压塑料布。
你披着被子,坐着,看着凌晨滑进清晨,你躺不回去,也不想起床,被卡在白日和梦境之间,宛如一脚迈进了死境,宛如阴阳人。清晨并不清新,但你饿了。你用微波炉加热了昨晚的剩粥,打开一罐新的名叫“下饭菜”的咸菜罐头,刚喝下第一口粥,尿意一下到了你无法控制的程度。
你尿了。
你扶着餐桌,昂着头靠在椅背上,感觉随着尿液的温暖和惬意,一路下行,自由浸透,内裤睡裤浴袍的下摆,最后液体滴在地板上的声响,像一个完美休止符。
你诧异。
这样尿,这样惬意,在你的半个世纪里,才是第二次。第一次还是在梦里,在惊恐中。你蹲在黑暗的门厅里尿尿,忽然屋门打开,黑暗的门厅明亮起来,跟你一起听故事的人,都在看着你撒尿……你被吓醒了。那时候,你最大也就四五岁……你忽然对自己的生活,没了概念。
你哭了,一会儿嚎啕,一会儿抽泣,像一个痛哭机器,程序坏了。最后,你换了衣服,在沙发上,继续哭。一会儿用沙发靠垫儿按住脸,一会儿伸长脖子,仰天长啸般哽咽……最后哭累了,哭困了,枕在鼻涕的痕迹上,你又睡了。
我要是死了,最高兴的人是你吗?
妈妈,加拿大下雪了。我给你寄了一个雪花儿,你要是收到了,告诉我。寄雪花很贵,你收到了,一定告诉我。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会难过一阵,因为我是你妈妈。你不会难过太久,你和你爸一样,你们都希望从没遇见过我。
妈妈,昨天,我梦见你了,你来看我,但没有坐飞机。你说,你喜欢走路。
你笑了。
一只柔软的小手,伸到了你的嘴边,抚摸你的笑容。那小手散发着奶香,你把小手拉住,捂到嘴上,深深吮吸,憋醒了自己。
……
彤彤,你好久没回国了,不想回家看看?不想妈妈?
我还是省点儿路费吧。
妈妈额外给你汇路费……
妈,千万别!你挣钱太不容易了。再说,我爸他们假期过来,我跟他们去美国转转。
……
你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现实,梦境,记忆,边界就这样模糊起来,也乱了你的阵脚。没有预兆,没有启示,无论神灵天气还是邻居,无人给你暗示。
你守不住过去的自己了。你伸手搧了空气一个耳光,空气没有痛感,也没有任何反应。你再搧自己,居然也不疼。这时,你笑笑,感觉越来越有意思了。
鹿园是鲁菜的老字号。
你坐在十人的大圆桌,你说你打包。
看菜单时,你看见自己毛衣袖子起球了。你想为春天穿一件没有起球的毛衣,但没有找到。你的大桌子在饭店大厅的中央,你的孤独也顺便被摆到了桌面。
你点了四个菜,两荤两素,都是平时彤彤爱吃的。你告诉服务员,用盘子端上来,然后你自己打包。
服务员看见什么了?你放在桌子上的小皮包有什么不妥吗?一位年纪与你相仿的女士搀扶母亲,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经过你走向包房时,你看见她挎在手臂上的皮包,上面的金色搭扣把太阳反射到你的脸上。在光亮中,你仿佛能看见自己铁铮铮的面容,闪着寒光,与太阳对峙。你自卫的目光扫向四周,阻击一切投向你的目光。
也许,没有人看你。
菜陆续上来了。你开始吃。服务员说,对不起,女士,您说的是打包,这个桌子是有预定的,客人马上就来了。
你看着服务员的目光发散着巫婆般的魔力,他好像明白,他要是再说什么,就会有一盘滚热的醋溜大虾甩到他的脖子上。
……
彤彤跟你坐在一起吃饭,吃得很快,吃完就想离开。
因为你们的孤寂,太昭彰并且难以下咽。你们的相依为命是丑陋的,同情的目光给这丑陋浇汁儿。你从没问过彤彤,为什么从不发跟你吃饭的朋友圈,发的都是与父亲的共聚。你早就明了,佯装不知。首先人家是共聚,几个人围在一起,可以是朋友,也可以是敌人。其次是餐厅,装修要时尚,菜品要漂亮。最后才是气派。
那盏满是灰尘、造型庸俗的水晶吊灯,在你凝视的目光中,已经砸到了红赤赤的饭桌上了。吊灯坠落的声响,只在你一个人心里回荡。
经理来了。
你走了。
饭店墙上的各种花鸟国画,在你的背影里,走下来。鸟烤熟了自己,蹲在盘子里很快被吃掉。装饰烤鸽子的花朵被剩在盘边,朝向涅槃,继续枯萎下去。
你睡到了自然醒,睁开眼睛,是夜里。
夜,像一件轻暖的袄,裹着你,你连打几个寒颤,只好披上被子,把夜盖上。
昨天,你喝了一瓶黄酒,把鹿园的虾和肉都吐进了马桶。呕吐可以保持头脑清晰,思路不紊乱。你在睡衣外面穿了一件羽绒大衣,走进书房,找出多年前的稿纸,铺开。第一页脏了,你撕掉。第二页,缺角儿,你撕掉。第三页,有一个污点儿,你撕掉。
终于撕出一页沒有瑕疵的,你向自己点点头,又向周围点点头。动笔时,你对自己的满意溢到了脸上:一切都是对的,纸张洁净,四周安宁,礼仪得体而周全。
彤彤:
当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
你会难过,因为我是你妈。
你要是能换个角度思考,就不难发现,这对谁都不是坏事。尤其是对我。你看,我至少最后做的这件事,是对我有好处的。我看见了事实,看见了我假装没看见的事实。看见事实之后的剧痛,可以用死亡终止。也省下了重新开始的辛苦。
我的青春本来不长,残留的正好陪你长到了青春期。你不要把你的青春再送给我的老年,要送给你的未来,你的后代。朝太阳生长和朝土里生长的差别,永在。诚实点儿,可以减少没有必要的痛苦。
我已经无法分辨,哪一步是我下坡路的开始;寻到了,也没有耐心改变,我烦了。二十多年,算得上积重难返,索性都抖落掉,我现在的耐力只够扔掉破罐子。
我经常做一个梦,梦境每次大同小异。我梦见我朝你走,你朝后退。我继续走,你继续退,最后你爸和他老婆都出现在你身后,你们一起看着我朝后退……
我像一个被绑架的人,但绑架我的人走了。
站在原地就是飞快的退步,但离开原地不像想的那么容易。其实,我有点儿走晚了,晚也得走——意识到退步之后,原地也待不下去了。
剩下的具体的事情,这里不赘述。
对不起你,我逃了。
你坐在一棵银杏树下,晒太阳。写了遗书之后,你好像再也不用做任何事。你出门,没事;你在街上,没事;你坐在树下,没事。太阳在你的额头晒出细汗,你发现,没事真好。
你去中山路闲逛,在你的印象中,那是一条宁静的街道,现在它的宁静戴了手饰,各种翻新的小店儿,都发散着时尚的轻佻。你进了一个漂亮的书店,叫“失败”。你还没看清书店的格局分布,就心慌得坐到离你最近的椅子上。所有的书都在看着你,没有一本书的目光是友好的,仿佛它们都是你抛弃的旧友。你根本想不起来上一次进书店的时间,你稍微平静一点,就抓起手边儿的一本书,结账离开。你买一本书,算是承认什么了。什么呢?管它呢!
你终于有了一种心态,什么都想承认。于是,一切都无所谓了。
你又回到大街上,带着与一切相安的卑微,经过一家椅子摆在人行道上的咖啡馆。阳光和阳伞,每个喝咖啡的人都低头看着什么,这吸引了你。你悄悄坐下,为自己点了一杯黑美式。你觉得这是唯一一款与你相符的咖啡:便宜,不甜,实在。
一个墨绿色的女人朝你走过来,穿着凸显身形的羊绒连衣裙,你看见她突出的肚子想像着她后撅的屁股。在你还没眨眼的瞬间里,她已经崴了两次脚,像一棵摇摆的老葱。你从包里拿出刚才买的那本书——《蛤蟆的油》。书的封面被包装纸拦腰封上,蛤蟆的油,很像养生的书。那个墨绿色的摇摆女人,忘了把自己的胸部垫起来。你有一件类似的羊绒连衣裙,那是十几年前流行过的。要不是死亡擦亮了你的眼睛,走在大街上被人看见的就是你。你在心里感谢死亡,死亡真好,能挡住一切,消灭麻烦又不带来麻烦。除了你的命,也不取额外的报酬。
你从窗口看见了月亮,又从月亮那里看自己的窗口。透过窗口你看见自己躺在上面的床。木栏杆床头,四个方方正正的床腿,栗子皮色,标准的一米五宽双人床。这是你婆婆托人定制的,与你公婆的床,与父母的床一样。
所有的床叠化为一张床,在你的想像中,不出现任何细节!你从未见过父母间有过属于男女的眼神交流、暗示、慌乱。公婆好些,因为他们经常瞪对方,恶语相向。公公喝酒之后的喘气,对你的想像力稍有帮助,你只要把它想得更急促些就可以是他的性爱标签了。
你同样没有自己的性爱记忆。在这张床上,你和丈夫做过爱,一次和一百次没有分别。一百次像一次,一次与一百次相同。你脑子里的性爱,都是对前夫和他老婆的猜想。你想像前夫怎样跟别的女人做爱,既不让你愤怒,也不让你兴奋,但你仍然要想。这是你无法理解,所以也无法摆脱的。突然,你笑了,在静谧的夜里,一个人大笑,有些惊悚。你十分确定,你前夫没把任何女人带到这张床上。这是一张可以泯灭情欲的床。
你对在这张床上的记忆,只有睡觉。而睡着意味着你不在这里。老天睁着公平的双眼,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还有人比我更配去死吗?
你敲对门邻居家,你知道不会马上开门,你持续敲门,保持不急不躁的匀速。
他们是一对吝啬的老夫妇,作为邻居的几十年里,你们从未有过多于点头的交往。夏天透过防盗门的纱窗,你大概看过他们走廊的样子,绿油漆墙裙,一排木板凳。夏天最热的时候,你见过他们在超市里吃盒饭。
你接着敲门。
他们夏天在院子里种菜,最忙碌的是把成熟的茄子、芸豆、黄瓜、葫芦等晒干儿或者冷冻。那个季节里,你经常听到他们家传出来机器的声音。
你敲得激烈些……
他们打开门,女的在前,男的在后,两个人都是责问的目光。你看见他们客厅里有两个双门冰箱,这与你想像的一致。
他们不说话,只是有些愤怒地看着你,尽管说话是免费的。
我能请你们到家,帮我一个忙吗?
他们依旧那样看着你,眉头微敛,仿佛在说,我们从未麻烦过你,你凭什么叫我们帮忙。
我要搬家到很远的地方,我冰箱里的东西很多,尤其是冷冻的,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看看,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剩下的我再处理。
他们互相看看。
扔了,太浪费了。
你要搬家?女的问。
你点头。
房子卖吗?
你笑笑说,正在考虑。你想像中,他们买下你的房子,开了一个冷冻食品加工厂。
他们站在你的双门冰箱前,像专家一样翻弄里面的东西,从冷藏到冷冻,然后他们看你,用免费的目光询问: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
你说,假如你们都需要,就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一个人力不从心。
他们点头。
我听小孩儿奶奶说过,你们收入不低,为什么把日子过成这样?
他们看着你,面无表情。你的话是他们从未听过的,也没想过,有一天会听到,所以他们没有相应的表情包。
装个空调能多少钱啊?!买个有线电视不贵!超市的空调其实很不健康!我听说,总吃冷冻食品会导致营养缺乏。
他们保持刚才的表情,你已经在心里佩服他们,仍然好奇,他们最后会不会摔上冰箱门,夺门而去。
你拿出一打羊奶,递给他们。
你说,你们看到我的冰箱,也许可以有点儿启发。人最后能带走的是肚子,不是冰箱。关键是肚子填得越满,人死得越快。
你已经准备迎接,女人把手里的那打羊奶甩到你脸上。但他们只是互相看看,然后又看你。
全部都拿走吗?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问你。
你点点头,顺便也接住了没有送出去的羞辱。
厨房里的一切,你们都可以拿走。
包括调料吗?调料可以保存很久。
包括!
包括厨具吗?
包括!
你走进空无一物的厨房,胃口大开,有迷路到了旷野的惊喜。你打开橱柜,看到一套餐具——一个盘子、一个碗、一个马克杯、一双筷子、一个汤匙——端庄地摆放在吊柜的最下层。多么好的邻居,假如你的生活继续,说不定会和他们交个朋友。
过去,你一走进锅碗齐备,存储丰富的厨房,最先有的从不是食欲,是不知道吃什么,是什么都不想吃的惆怅。现在,你不能动手做任何吃的东西,饥饿强烈了。你出门,打车直奔天盟超市地下一层,那里全部是马上可以吃到的小吃。
最后你买了一小桶古法炸鸡,一口气吃了三块,满血复活。你惊诧不已,心满意足。
你在考虑要不要吃第四块时,听见邻座的两个女人在議论男人。你决定先喝可乐,其中一个女的说:我不喜欢那种中流砥柱型的男人,他们好像永远有理,对的永远是他们。
另一个说,没关系,他们也不会喜欢你。
你为什么这么迷恋揭我短儿啊!
总得有人对你说句实话吧。
我要是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就好了。
好什么啊!说不定还不如你现在这个人哪。
算了,你也是永远有理那伙儿的。
……
晚上,起雾了,能见度只有几米远。你在街上瞎逛,想把吃多的炸鸡走下去。你对着浓雾微笑,你能看见大雾,不知道雾是不是也能看见你。你在朦胧的车灯中穿行马路,针对你的鸣笛让你愉快,他们再也不能无视你,因为他们不敢拿你的命玩耍,而你能。
妈,你特幼稚……
你想起女儿经常说你的这句话,在你体会幼稚本意的乐趣时,你更加理解女儿这句话的意思——她反感你还拥有的她不喜欢、别人也不喜欢的幼稚;她对你失望,因为你没有她认可的成熟和智慧。
你对自己的记忆宽容地笑笑,城市的魅力你也感觉到了。城市就是车车车、人人人的交融和碰撞。赶上大雾天气,你有从暗处走进城市的美好幻觉。
你过去活得像死了,现在你决定去死,却像复活了。
胃里的炸鸡让你晕倒了,醒来时,你看见一双白色的耐克鞋。小伙子说,你醒了,太好了,救护车也快到了。
你躺在地上,看着小伙子遥远的脸,你对他竖起右手的两个指头,从额头向外甩去,给他来了一个潇洒的军礼。那是今生今世你最欢的手势,解释权在你心里。小伙子还给你一笑,你们达成了一个共识。解释权在各自的心里。
你把医生开的处方扔进了垃圾箱,回家也没翻任何医书。哈哈哈!为了远离疾病,你不吃的东西已经把你从食物链的高端降到最底层。翻阅《黄帝内经》《伤寒论》《本草纲目》等等,是你过去唯一专注的阅读时光。现在,你可以坦然地承认——你的活输给了你的死。
你忽然想起那本偶然买入的书。翻开《蛤蟆的油》,你几乎立刻又合上了。你不喜欢看电影,也不认识黑泽明,但你想知道,他为什么给自己的自传取了这么奇怪的名字。于是,你用手机百度了这个书名。
其中的一条解释是这样的:
日本民间有一个这样的故事:深山里,有一种很丑的蛤蟆,模样丑之外,还多长了几条腿。人们抓到它,把它放到镜子前面。蛤蟆一看到自己丑陋不堪的外表,就会吓出一身油。这种油,是疗愈烧烫伤的珍贵药材。
在这个特别的春夜里,你闻着空气中弥漫的生长气息,对想像中的丑蛤蟆说,别害怕,别害怕,不害怕就不出油。
你仿佛听见蛤蟆在轻声问你,怎样才能不害怕呢?
去死,去死……你对蛤蟆说,蛤蟆以为你在骂它,不高兴地说,你去死吧!
你闭上眼睛,仿佛迈进了一个坦然的时代。你在这条新的路上,像是舞台上的主角,一束定光照耀着你,笼罩着跟随你。在光中,除了温暖,你的目光所及,到处都是黑暗。
但我在光亮中……
你家里仍然保留着座机,父母离世后,它几乎没响过。多年前你设置的铃声是贝多芬的欢乐颂,有一次,它突然响起,吓你一跳。今天,你用座机给一个私人公益组织打电话,希望他们能来人,取走你不需要的衣服。他们问你大约有多少,你说,春夏秋冬四季的。他们仍然不知道大约有多少衣服。
你说,很多。
……
你说,你有一个条件,无论好坏都拿走。
他们同意了,问了地址,告诉你大约一个小时后到。他们提前到了,看着床上堆满的衣服,再看空荡荡的衣柜。
您这是要出远门?
是。
其中的一位稍胖的中年妇女拿起一件真丝连衣裙,看你一眼,意思是这件挺好的,也不留吗?
除了我放到五斗橱上的这套衣服,其他的都不留。
他们开始分类打包,那个胖女人又拿起你结婚时穿过的暗红色羊绒套装,看看你。你微笑对她摇头。在她拎起那套衣服时,你真切地看到了它的丑陋,你担心,它马上就会在你的目光里出油了。它曾经是你舍不得穿的好衣服。
本来就不好看的东西,时间会让它越来越难看。你记得当时还有一套海军蓝的套装,那是你更中意的。但你妥协了,因为婚礼必须穿红色的,而且这套红色的还有优惠。你的妥协,一如你得到的折扣,其实都是有价格的。你那时抵押的是你后来的生活。
当年,你和姐姐从母亲衣柜里认出的陈旧和丑陋,已经装进你的衣柜,厌恶也是相同的。假如你还和姐姐有联系,你很想看看她的衣柜如何。
就带一套衣服够吗?那女人问你。
你没马上回答,你还在想,你的生活已经打到几折了。
夜,就是黑暗。
夜,意味着危险。是魍魉,是罪犯的舞台。
关于夜,你几乎从无了解。
当你夜里一点钟,拐到和平路上,你以为你死进了天堂。暖黄的街灯下,街道宛如熟睡的婴儿,静谧安稳。马路对面一个老人,背着麻袋,缓慢行走,像舞台上的龙套演员,任你忽视。你顺着和平路向南,经过你熟悉的超市,邮局,各种小店儿,卖服装的、卖婴儿用品的……它们都在你心里唤起了亲切感,以至于你不理解自己白天经过它们时的烦躁。每次采购你都无法享受选购的乐趣,你都保持紧绷的警惕,随时识破别人骗你的企图。你唯一的乐趣也许就是,赶上你必须买的东西打折。
你笑了,在暖黄的夜里笑出了声。难道只有夜里,才能看懂白天?只有死才能看懂生?你踩着婆娑的树影,走进昏暗的里巷。里巷是你经常买干果、买葱姜调料、买肉的地方。小店的门脸都是清一色的白色塑钢门窗,有的店外摆着室内无法容纳的物件,平板推车、空塑料箱子等。都是不值得一偷的东西,也都用铁绳缠绕锁在树身上了。
多少年,晚上八點多,是你独自出门的最晚时间。你也这样要求女儿,即使夏天例外也很少。这个规矩变成习惯,变成你家里无处不在的恐惧魔鬼。窗外门外任何非正常声音传进来,你和女儿都会立刻停止手中正在做的事情,你们互相看看,然后你去窗户看看,女儿也过来,你总是把女儿推开,好像随时会有子弹扫射进来……
你随手叫了一辆经过的出租车。
去哪儿?
去人多的地方吧。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看你,你平静的面容让他安心。他没说什么,起车时发出一声叹息。车开了一阵儿,司机说:
哎,人啊,都是毛病。一个人过吧,嫌孤单;两个人吧,嫌闹腾……除非死了,不然,人是不会满意的……
司机说完,从后视镜里又瞄你一眼,你笑了,司机也笑了。你觉得,死,的确神奇,使人心明眼亮。
司机把车停在绿岛广场和乌江街的交汇处,从这里你看见迷幻的湘江街,霓虹灯下每个经过你目光的人,都变成了电影里的人物。你走过去,感觉自己也走进了银幕。
这条时髦的小街,早已被你用反感、可笑打发。前几年你处理父母的房产经过这里,看到那间西班牙餐厅,也笑出声了。这是你小时候经常来的地方,楼上是小学同学赵静家,楼下是中学同学石佳佳爷爷奶奶家。这条街变得越来越时髦,你曾坚信,人们会很快厌倦,会像你一样置之不理。
当你在夜未央大门前,给一群东倒西歪的年轻人让路时,他们对待你的态度恰好就是置之不理。你第一次怀疑这两个字——人们。
他们是谁?他们在哪里?现在你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你没在他们中间。
一个女孩儿迎着风,喷射出两三个小时前喝进去的各种酒,差点喷到你的衣服上,你一动没动,仿佛在等着道歉。没人向你道歉,甚至也没人看见你。你闻到了女孩儿呕吐物的酸味儿,绕开,经过一棵蓝色的杨树,走向下一棵淡粉色的杨树。
你推开一家酒吧的门,以为自己误入了火灾现场。是雪茄的烟雾,你狂咳之后,坐下点了汤尼水。你的视线适应烟雾之后,看见酒吧里有一个超薄电视,正在播放基顿①的默片。你看见酒吧深处坐着人,但看不清几个人,什么人。你坐在门口,像是打更的来早了。
你没看过这个穿瘦小黑西服的基顿,但他让你想起卓别林。你和彤彤看过一次卓别林的电影,彤彤笑得前仰后合,你从头到尾都没笑。你觉得,认真生活的人,看喜剧都会痛心。
一个非常胖的外国男人端着自己的大扎啤酒杯,经过你的座位,把酒杯放到吧台,告诉服务员再来一杯。
另一个瘦小的男人,从昏暗的深处走到你的桌前,向你鞠躬,说了一句什么,你没听清。他鞠躬的深度,让你本能地深点头。
他坐到你对面,用英语问你,他能不能再为你点杯汤尼水。你又是本能点头。
我是日本人,来这里工作。
你点头。
我是工程师,电梯方面的。
你点头,想到了最近发生的电梯坠落,死了三个人。
我不是想找女人……
电梯工程师的英语不是十分得心应手。
你说,那你为什么坐到了我的对面。
你发现你的英语仍然很好,虽然这么多年没说。
我……我……我……
他这么说的时候,已经不是英语的问题。你也有了某种感觉,你看着矮小日本工程师鸡蛋型的小脑袋,迎着他的目光……你读出了这个男人的内心数据。你轻声问:你也不想活了?
嗨!日本人用日语大声回答。
你再次点点头。
你想……
嗨!但我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哦,这样啊。会给别人添麻烦吗?
嗨!
你再次坐进出租车,穿过和煦的夜晚,黑暗和街灯交替略过你的脸颊。你惬意地觉知自己,在想像中观看自己——一个身嵌生死之间的女人,脑袋左右摇摆,并不确定,是不是下周同一时间,再来这个酒吧。这个酒吧叫紫茄,日本人叫山田。尽管名字确凿,你所经历的仍然十分梦幻。自从有了轻生的动念,你的现实和梦幻边界变得模糊。从梦里醒过来,醒回到现实中,你突然向自己发问:为什么不能反过来——从现实醒进梦里,从梦里睡进现实……生,就是一场梦;死,才是梦醒!这么想着,你的心,感到了深深的愉悦。
死了,真好!
你轻轻说,司机在睡意中挣扎着,没听见你说。
到了!
你大声说,司机猛刹车。
二十七元。
司机轻声说。
他看你一眼,点头轻微的程度几乎等于没点头,然后便低下头去看地铁早报。
你一动没动,站在原地——收发室窗前半米远的地方。你每次上班来,收发室老张都是这样对待你的,他真的点头了吗?你不确定了,你真想重新进来一次,确认一下。
他半天没抬头,他是故意的,这次你确定。他几乎和你同时来到出版社,他一直是门卫,你一直是编辑。假如你掐着指头算一下,你们是出版社这些年来,仅有的两个职位没有变化的人。
他再抬头看你,没有你想像中的半点儿慌乱。他冷漠的眼神几乎直接挑衅了:
你想干吗?
你读到这层意思时,已经败下阵了。但你不再是过去的你,你在死中的新生,每天、每时、每刻都在壮大。
你好像根本没发现,我来了。
他笑了,笑得好冷。他的冷笑迫使你快速想了想,你与他之间是否发生过什么不愉快的事情。
我看见你了。他说。
就像没看见一样。
他的目光更进了一步,仿佛在质问你,今天你是不是想找茬儿?
你有事儿吗?
没事儿!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看见我就像没看见一样。
你转身向楼梯走去,但你清楚地听见了,老张在你背后送过来的话:
找事儿!是不是有病啊?
你平静地走向自己的办公室,没人发现你来了,就像他们没在意,你这几天没来一样。看见你走进来的小陈,对你轻轻点头,比收发室老张的点头明显一点点,同样没有含义。你坐在自己的桌子前,当年北大校园里无数瘦弱娴静、情绪稳定的女孩儿走向你……你看见其中的自己。你忽然那么想知道,她在那时候,从教学楼走向食堂,从图书馆走向宿舍,在这走来走去的途中,想过自己的三十年后的样子吗?
你醒来时,已经中午。凌晨入睡后,你没醒过,但你睡得很累。你变成了一片羽毛,一直在飞舞,你落到彤彤的教室里,但彤彤没在。你用英语跟她的教授交谈,教授是一个戴眼镜留山羊胡的老头儿,他用汉语回答你。你问他为什么要让自己那么可笑?教授用标准的中国生气口吻,让你做出解释。
你不会说自己的语言吗?
这是我的语言!
教授生气地回答,他在你的眼里变成了班长。你还在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班长又变成了你的前夫。彤彤站在爸爸身边,严肃地对你说:
你并不想念我!你给我打电话,其实都是为了打发你自己的孤独……
你梦到的事实,从未有人在现实中告诉过你。难道这样的事实就是为了让世界保持冷漠的姿态吗?你从梦中回到现实,瘫软地躺着,觉得自己从未被世界接纳过。
是的,你的孤独,需要打发。你的孤独,无法分享,因为它没有绽放,它不是黑玫瑰,它是沼泽。每次摆脱的尝试,都让你陷得更深一些。陷在沼泽中的人,无人能救,它成全更绝望的孤独……
你朝自己俯下身,你和自己汇合了。即使在沼泽中,你还是温柔顺从地倾倒进去,再无牵绊,如风入水,如明入暗,一点一点地体会被吞噬。重量下沉,你体会的却是飞舞,轻盈地飞舞,没有前提,没有目的……
最后的数额,你稍有吃惊:各种定期存款加起来,你还有不到一百万。
扣除彤彤未来的学费,加上你的工资,你可以寿终正寝,但你却失去了这样完结的兴趣。
你問自己,能不能把这些钱一下子都花掉。
你没有想到任何主意。
你想像用其中的五万雇佣一个人,你问他/她,能不能给你一个建议,或者跟你一起把这笔钱花掉。
他说——不是她的声音,这钱不是你的。至少不全是你的。
哈哈哈!对,这就是彤彤的钱,你替她保存而已。你不是早就跟她说过,妈妈要钱没用,这钱迟早就是她的。
妈,我不要你钱,你把你的钱都花了,我才高兴呢。
你不怀疑这是真心话。但花钱不是可以学习的,作为一个不会花钱的人,花钱让你难受。
你把银行卡和清单装进一个大信封封好,写上彤彤的名字,扔到桌子上。女儿虽然还没赚到一百万,但仍然可以蔑视你拥有的数额。不对,她蔑视的不是你的钱数,是你的生活。你早就成为了一个资深的守财奴,贵的衣服你觉得不好看,贵的食品你觉得不好吃……
枇杷!枇杷!新摘的枇杷!
有人在街边叫卖,刹那间你嘴里满是枇杷的味道。刹那间,你小时候吃枇杷的全部记忆,变成照片,掛到了眼前。枇杷是你最迷恋的水果,从第一次吃到现在从未改变。小时候,你看见妈妈买回枇杷时,心发紧的感觉,现在也回到你的心里。你担心姐姐回来抢吃,现在你担心那个人走远了……你跑出门,追上那个骑自行车卖枇杷的人。他搭在后货架上的两个筐里,装满了枇杷。他的枇杷很黄,很小,很软,不像之前你在超市买到的那样。
这是哪里来的枇杷?
这是远道来的,是我亲戚运货,顺便捎来的,就这么多。
你买了两斤枇杷,急匆匆地回到家里。你迫不及待地回到床上,坐好,把塑料袋放到腿上,开始剥皮儿,吃枇杷。枇杷黏黏的渍水,在你的指尖蔓延……你吃下第一个枇杷,无法停止,直到吃光所有的枇杷。你一边吃一边想起,你偷吃了姐姐的枇杷,她从背后打你,拳头落到脖子上脑袋上……她一定和你一样狂喜啖枇杷,你继续吃,打死你你也要吃完她的枇杷,无论谁的枇杷!
吃完枇杷,你很累。你看看药和酒,你已经累到不想吃药不想吃酒,你想倒头便睡。你强打精神,拆开药片的包装,把酒倒进杯子里……你最后的念头是,除了枇杷,还有什么……
他变圆了,脸圆了,脖子圆了,身子圆了,手圆了,你看着他想,他一定是暖乎乎的。
他看着你,没说话。
你再睁开眼睛,看见了医生。
还难受吗?医生问你。
你想咧嘴笑笑,但脸是麻木的。
医生对圆圆的男人说,再观察一晚吧。
那个男人看看你,问医生:我女儿明天夜里才到,要不观察两晚吧?
没问题。
你在心里笑了,现在你能听见,他们没说出来的话。但你没想到,他还是在彤彤回来之前,把你带回你家了。你知道自己没走成,又觉得是走了,又回来了,因为你的心情不一样了。现在的你坐在救护车上既轻松又高兴,心里都笑出褶皱了。你被担架抬到床上,好像如回到了婴儿时代,沉沉地睡去。
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啊,我想死。
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想死啊?
想换个活法吧。
彤彤回来之前,他只跟你说了这几句话。他把你的话告诉了彤彤,在机场的彤彤对爸爸说:爸,问题非常严重。
你确定吗?
爸,我是学心理学的!
他故意外放让你听见,你听见了,多少有些兴奋,仿佛即将开始的一个游戏,与你有关。
你看见自己的女儿,感觉跟记忆中的不同。虽然只有一年多没见面,她多了很多怨气,变得急躁,她怎么了。她跟你说话,几乎都是问句和感叹句,你觉得她看见的不是你,所以,你怎么说,她都听不懂。
妈,你向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
好的。
你向我保证什么?
保证以后不这样了。
不哪样了?
不这样了。
不哪样了?
不这样了。
……
他们决定把你送到一个私立的心理诊所,类似精神病院的地方。他们向你解释的时候,用的词汇是,担心,爱你,后果,等等,你都听见了。这次词在你心里被翻译成未来,花朵,夜色,等等。
你看见一个虚弱的空秋千,风很容易吹起你,你在春风中飘来荡去,飘向何方都好,落到何地都好。你对自己说,这就是你,都好。
妈,你要是不去这个地方,我就休学回来!
你为什么要休学?
你为什么要寻死?
你笑了。原来,你可以像死人一样活着,但不可以像活人一样死去。
彤彤……
你轻声喊着,没有应答。她警惕地看着你。
彤彤……
你笑着再喊,笑得像光明的携带者。
说吧,我在这儿!
你伸出手,摊开。
你说,把你的手,放到我的手上吧……
① 美国喜剧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