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晓坤
宛 若
进入瞳孔的事物,让我很多时候
都像个盲人。我一直以为
恣意膨胀的枝叶,应是树干
蓄谋已久的掩饰。我一直不敢
以石头深处死亡的背影
佐证消失的过往
就像在某个虚无的午夜
我把虚无的谎言,推演成
光芒四射的真理。我一直怀疑
我的身体,在我之外的存在
就是个骗局和假象。宛若
在牛皮档案的编码和文字中
我永远无法触到,清晰的
掌纹与泪痕
像河床离开流水
需要在夜的尽头,敲响晨钟
需要最后一声鼓点,送走暮色
需要在木鱼声里,饮下
羞愧的泪水。影子的訣别
好过河床离开流水。需要一个眼神
能填补经的空白。禅房清静
山河渐远,每煮一壶茶
都有暗香,一点点回到树的根部
而树身一点点减轻,轻到每片叶子
都能托起一颗星辰。这座时光的断崖
就这样挥泪为冢,埋下花朵
也埋下浮云,像河床离开流水
留下鱼骨,在另外的季节
堆砌嶙峋的渡口
大海一直躺着
礁石上蔓延的青苔,足以覆盖
时间的羞愧和不堪。像无所不能的神
将天地间所有的苦涩,都转换成
无边无际的祥和与美景。她带走污泥
留下金色的沙粒。带走深渊、恐惧及陡峭
留下歌声和等待收尾的信笺
带走绝望与悲伤,留下翅膀
哦,她还带走了
阳光的黑洞与病菌,接纳寄生的虫子
她带走的东西太多了,所以她
只能静静地躺着,在天空之下
保持亘古不变的姿势。她需要维持
均匀的呼吸,像菩萨,无声无息地流淌
如兰的香气,流淌浪花和涛声之外的祷语
她不敢翻身,更不敢站起身来
如果那一天她站起来了,她带走的东西
就将原封不动地
还给这个世界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你
但我一直没有忘记
你的模样。不要说细胞
也不要说发梢,血管里流的
一直都有源头。风
从云中来。蚁穴的温度
足以对抗所有的寒暑
大洋里的每滴水,都在
遥望天空。而枝头的新叶
也让根须,伸向了泥土的更深处
事实上,每一次面对镜子
我都窥见了,并不遥远的背影
所以我说,我从未见过你
但我一直没有忘记
你的模样
与空气对垒的人
与空气对垒的人,令我
深感忧虑。在午夜的废墟上
他和自己的谈判,一次次
以失败告终。时间以无穷的宽恕
为疼痛让路。但他仍未找到
放过自己的理由
瞳孔中堆了灰尘,世界就有
太多的盲区。他认定
空气很空,空气的外面
潜伏着难以胜数的敌对的自己
这让他异常愤怒,让他
走得太远。也让他常常忘记
奔走在空气中的自己
仍在空气中
倾听者
我试着体会,一个人的天
塌了,是一种什么样的呈现
我试着辨识,离开瞳孔的晶体
有多少颜色和味道
我试着掂出,声音的份量
以虚无之轻,卸下无常之重
当这个声泪俱下的倾诉者
被时间和自己套牢之后,我试着
假装有一片汪洋,可以溶解
所有的苦水
而这个虚拟的容器漫堤之时
我只剩下一个选择,和他一同
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中
泪流满面
在雾中
身在雾中时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自己
也无法看见。失去了参照物
我们就失去了高矮、大小和远近
这情景会让我们恐慌,让我们
不由自主地去想,看不见的后面
究竟藏着什么不可示人的秘密
就像我们在阳光下谈论妖物
在夜色里幻想云朵里的神仙
在走投无路时,找算命或通灵的人
我们和未知的约定,让我们
一直徘徊在,我的外面
仇恨者
自带凶器的人
活得很苦。他对人世的认识
还有相当的距离。他已经习惯
泅在一滴眼泪的下面
设伏和暗算自己
事实上,他是一个悲悯的人
正是这种悲悯,加剧了
他的疼痛。他从来没有勇气
亮出与生俱来的匕首
所以结果只有一个,浑身上下
布满了自己的牙印和齿痕
问题在于,他对这个世界
怀揣的刻骨之恨,这个世界
却一无所知
瘦 身
骨头没有开花,但显然
它有了多余的东西。血液没有结霜
它也有了多余的东西。这些赘物
给身体送来了疼痛,也送来了
无常和暗语。没有学会瘦身
梦里的歌声仍旧嘹亮亢奋
那个背着金子在江水中逃命的人
也没有学会瘦身。他的身影
在波涛之间,非常显眼
视线之内
清晰与模糊,大和小
这些不再是我关注的对象
春天与花朵,天空与大地
这些词汇,都过于高大
视线之内,群山拉近或推远
都是天地间辽阔的背景
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让目光
投向在墙角和草根处的蚂蚁
它们无论放大或缩小,都能让我
触到活着的生动和温暖
我当然也喜欢炊烟,喜欢油盐
喜欢跟了我八年的宠物狗
它用舌头舔我的时候
让我觉得我和眼前的这个世界
依然有片刻的水乳交融
云朵之下
那些腾空了自己的事物
都跑到天上去了。比如云朵
比如云朵之上的神灵
他们都学会了隐身,学会了
在云朵之上建造宫殿和种植花朵
而这些,似乎我们都无法看见
我们能看见的,似锦万象
他们都有身份,都有重量
在云朵之下,都有获得的窃喜
和存在的庆幸。比如高堂之上的王
比如年过半百的我,在花花绿绿的尘世间
仍旧蜗牛一般,负载重荷
欢天喜地的爬行
尘 土
三十年前,我时刻提醒自己
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是我的
二十年前,我天南地北地跑
一直幻想找到,時光之门的钥匙
十年前,我学会了喝茶
学会了抚摸泥土,天空和云朵
现在我很安静,一声佛号和一朵灯花
足以让我泪流满面
我涉足的范围,越来越小
心,也越来越小
那天在望城坡银杏树林
金黄的树叶纷纷从枝头飘落
景色之美,远远超出我的预期
但我知道,用不了多久
它就将成为这世间
身份不明的尘土
一些人下落不明
据说外公命带魁星,从小开了天眼
什么都看得见。三十岁那年
他自己放阴,去了阎王殿
醒来后逢人便讲,他在阎王殿的
所见所闻。那些年我一直纳闷
死去的人都去了哪里
外公异常肯定地告诉我
一些人在天上,一些人归于尘土
还有一些人,下落不明
鸡足山里的香客
去鸡足山的路上,年逾古稀的比丘尼
每走一步,就磕一个头
每磕一个头,就定眼细看
跪下去的地方,有没有蚂蚁
如果有,她就轻轻地
吹一口气,爬行中的小生命
飘飘然,进了路旁的草丛
如果没有,她也轻轻地
吹一口气,吹起的灰尘
飘飘然,也进了路旁的草丛
鸡足山很高,她的速度很慢
拜山的香客都在担忧
这个比丘尼,何时能够到达山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