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水退去,创伤刚刚开始

2020-05-11 09:40
中国工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来访者援助医护人员

2020年3月12日,安徽省阜阳市惠泉社区开设疫情防控心理咨询室

与地震造成的短时伤害相比,此次疫情产生的灾难是持续性的,它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和安全感,让人产生了持续的焦虑和紧张,而这意味着更长时间的心理疏导和重建。

2月3日,国家卫健委召开新闻发布会,首次提及心理干预在疫情防控中的重要性。不久,在全国赴武汉援救的各支医疗队里,纷纷多出了一批心理医生的身影。

在发生过战争、地震、火灾等创伤性事件后,心理干预往往作为不可缺少的一环为当事人提供救助。在这次新冠肺炎疫情防控中,与病毒给人们身体造成的直接伤害相比,心理层面的问题显得更为隐蔽,但却同样不可忽视。一项由专业医师进行的关于全国新冠肺炎患者心理压力的调查结果显示,约有35%的受访者遭受心理困扰,出现明显的情绪应激反应。

在这场重大突发公共卫生危机中,心理救助是个不容轻视的命题。

英雄也哭泣

美籍华人李廷晔是最早志愿参与中国疫情救助的心理咨询师之一。疫情发生后,她与北美的其他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心理医生和社会工作者在大年三十成立了一个危机心理干预志愿小组,很快与武汉一线的医护人员建立了联系。

李廷晔的第一个来访者是一位有着十几年临床经验的副主任医师。这位医生最早一批顶在一线,由于那时的防护物资紧缺,医护人员每天不得不直接暴露于患者面前。面对着狭小的诊室和大批患者,高度紧绷的工作让他陷入无力与恐慌的情绪中。他一度听不得电视里面的歌声,时而被无端惊吓,认为空气中处处都弥漫着病毒。

在与李廷晔数小时的语音通话里,这位医生数次崩溃,激动的时候泪流满面,愤怒的时候歇斯底里。他说:“我生活习惯良好,更不会去吃野味。但因为职业的原因,却不得不去面对最可怕的病毒,凭什么?”

大段的诉说,换来的常常是一段沉默。在通话的大部分时间里,李廷晔只是静静地聆听,在合适的时候对咨询者进行一些开导。那次通话一直延续到天色放亮,医生的情绪才渐趋平稳。李廷晔后来又与这位医生进行了一次通话,帮助他平稳度过了情绪恐慌期。

不过,也有一些医护人员的心理问题并不能这么顺利的解决,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不愿意开口向心理咨询师求助。

李廷晔曾在援助的微信群里发现一位情绪明显不对劲的医护人员,她私下加了这个女孩的微信,虽然好友请求通过了,但女孩却从没有主动和她说过话。在李廷晔的询问下,女孩答复了几句,大意是说:我每天所经历的这些,就算说了你也不会懂。

李廷晔认为,女孩这样的想法很具代表性,它一方面反映了国人的传统理念,认为心理问题是一种羞于启齿的疾病,另一方面则传递出一种医护人员“被英雄化”的危险信号。事实上,无论是恐惧,还是愤怒,这些都是人正常的情绪。而外界施加给医护人员的压力却让他们难以释放心中的情绪负担,他们只能独自躲在角落哭泣。一线医护工作者中产生这样心理的占有相当高的比例,工作环境的高危性导致了他们的群体焦虑。

针对医护人员的心理健康问题,全国各地派出了精神卫生专业人员前往湖北,为医护人员提供专业的心理咨询和危机干预服务。并专门为医务人员开通援助热线,开设网络心理服务平台,24小时为医护人员提供心理服务,以减轻他们的精神负担。

被放大的恐慌

随着疫情的发展,参与心理干预的志愿者们接到的求助电话中,有了越来越多的武汉普通市民。

心理学教授、“微光行动”督导朱浩亮介绍,本次抗疫公益心理援助的来访者有阶段性的分布差异。早期的来访者以医护人员和隔离对象为主,但从2月3日开始,受疫情影响的大众来访者突然增多,这是由于多日“禁足”,大众的恐慌、烦躁、焦虑等情绪被激发,会出现过度关注躯体反应,以及频繁测量体温、频繁喝水等行为。

武汉宣布封城当日,位于杭州的壹点灵心理服务平台(以下简称“壹点灵”)启动了抗疫公益心理援助项目—“微光行动”。项目启动首日就接到了100多个求助电话,截至3月20日,“微光行动”已累计服务37818次,累计服务时长18802个小时。

朱浩亮曾经接到过一个武汉火锅店老板打来的电话,这位老板在疫情正式公布前和朋友聚过餐,随着武汉封城和疫情人传人的案例越来越多,他开始怀疑自己也染上了病毒。他有意将种种细微的身体状况放大,然后跟新闻里描述的“新冠症状”一一对应,怀疑自己随时可能离开人世。

“面对这样的来访者,我们首先要从生理上确定他到底有没有发烧发热,然后再解决他的心理问题。”朱浩亮介绍,疫情防控中,能够打来电话求助的人,大部分都是平时心理健康水平良好的人。只是此次疫情引发了他们的应激反应,一时间没有办法有效地调节,通过咨询师的指导,基本能够比较快地恢复正常。

依据疫情防控期间接受公益心理援助的1275位来访者的信息和回收的15793份《疫情相关行为风险自查》报告,“壹点灵”在2月26日推出了一份《新冠疫情之下大众心理及行为的洞察报告》,其中指出,有90.51%的来访者是首次接受心理咨询,其中情绪压力是主要的咨询诉求。

随着居家隔离时间的不断拉长,更多由疫情牵连的潜在问题开始显露。

北京市总工会的咨询师就曾接到过这样一通来电,对方是一位中年男子,比起病毒的危险性,他更担心的是一家人的生存问题。由于单位延迟上班,工资只能拿到底薪,而房贷车贷的还款日期却越来越近,这些压力让他一筹莫展,甚至一度失眠。

北京市总工会在疫情发生后,第一时间开通了24小时职工心理援助热线,项目负责人周娜介绍,在目前接听的280通电话中,90%以上的求助电话都是因为居家隔离时间增长而引发的焦虑和矛盾,如夫妻关系、亲子关系紧张,复工复产无望等。

诸多因疫情连带出的“次生问题”借由一通通电话,寻找着合适的诉说通道。在生命中的灰暗时刻,大地上空盘横交错的电磁波担当起了传递理解和希望的使者。

哀伤还在持续

由于武汉疫情逐步向好,援鄂的医护人员开始分批撤离。但驻武汉市心理救援专家工作队副组长西英俊,要比其他医护人员更晚撤离,直到4月6日才返回北京。

西英俊与队友在武汉实地调研

“滞留”武汉的原因在于,他和团队要以社区为单位,对病亡者家属、康复患者及其家属以及康复人员所在的社区民众进行重点帮扶。

由于疫情的高传染性,大部分病亡者的家属都没能送其最后一程就匆匆作别,而这可能会成为相当一部分人的心结,并对他们造成持续性创伤,西英俊关注到已经有两个孩子出现了异常行为。由于他们的亲人在疫情中全部感染,母亲因照顾其他家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机,不幸去世。年龄稍大一点的那个孩子已经表现得有些木讷、敏感。如西英俊所说,这两个孩子是典型的需要哀伤干预的对象,不仅要从家庭的角度,还需要从学校的角度对其做长期的康复工作。

对于病亡者家属的干预仅靠心理医生是无法完成的,还需要社区、政府等多方力量介入,否则很容易给援助对象带来二次伤害。目前,西英俊和团队已经根据社区人员掌握的病亡者家属情况,制定了相应的个体化干预方案;对于病亡者家属未能完成的哀悼环节,则需要政府采取一些措施来帮助民众完成最后的告别仪式。

虽然人们已经扛过了最艰难的抗疫时刻,但漫长的灾后心理重建过程仍然需要加以重视。汶川地震后,中科院心理所对绵阳地区不同中小学的6000余名学生调查显示,灾后半年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人群达12.7%-22.1%,明显抑郁症状者达13.2%-21.5%,明显焦虑症状者达20.2%-29.9%。灾后一年再度调查,PTSD筛查阳性人群仍高达13.4%,焦虑人群达22.7%,抑郁人群达16.1%。

西英俊认为,对比汶川地震时的心理救助,武汉疫情的心理援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与地震造成的短时伤害相比,此次疫情产生的灾难是持续性的,它破坏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感和安全感,让人产生了持续的焦虑和紧张,而这意味着更长时间的心理疏导和重建。

潮水退去,暗礁浮露。当人们终于挺过了剧烈的生死离别以及漫长的苦苦等待,藏在内心深处的疤痕仍会隐隐作痛。伤口的愈合需要过程,残酷的记忆需要时间稀释,远方的平静更需要借助意志力去抵达。

踏出深渊,既是艰难的告别也是沉重的承诺。在那一步真正踏出之前,让我们保持那份最克制的体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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