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尔
进入冬天,牛就空闲下来了,它们整天无所事事,当我们这些孩子在空旷的田野里跑来跑去时,这些成群结队的牛,或立或卧,嘴里反复不停地嚼着嫩草——没错,确实是嫩草。这些草似乎是特意在冬天给牛准备的,它们紧贴在地面上,头上还顶着几个紫色的只有黄豆大小的花苞。或许是太贴近泥土了,呼啸着的刀子一样的北风,可以将道路两旁的电线杆吹得嗡嗡作响,可以将河边的芦苇秆吹得东倒西歪,却对这些趴在大地胸膛上的嫩草无可奈何。牛伸出长长的舌头,一点一点地,将嫩草卷进嘴里。这是一个很耗费时间的过程。不过,这有什么要紧的呢?冬天了,对牛来说,大把的时间似乎是属于它们的,没有谁这个时候来催促它们,打扰它们。
这个时候,母亲正在忙着做一些果子。这果子,并不是树上结出的果实,而是一些可以用来填肚子的简单食品。在我们这个村子里,很多女人都会做果子。她们将红薯切成片,倒进一個大铁锅里煮熟,再捞出来放在阳光下晒干,就成了果子。当我们嘴馋了,或者肚子饿了,抓一把红薯做的果子放在口袋里,一边吃一边消磨时光。母亲做果子的时候,最不喜欢我们这些孩子在她身边荡来荡去,她嫌弃我们碍手碍脚,嫌弃我们将地上的尘土踢得四处飞扬,她总是呵斥我们,有时还挥舞着双手。这时,我们几个孩子在母亲眼里,仿佛就是猪圈里不听话的猪。猪圈里的猪不听话了,母亲会丢一些猪草进去,哼哼唧唧的猪立马安静地吃起来。所以,当我们在母亲身边绕来绕去时,母亲大概不胜其烦,抓几个刚从大铁锅里捞出来的红薯果子,塞进我们嘴里,吃吧吃吧,母亲一边说,一边埋头继续做果子。
围在母亲身边的我们,轰的一声,作鸟兽散。接下来,我想去看看父亲在做什么。我想,这么空闲的时光,梦想着成为一个画家的父亲,肯定在画画吧。出乎我的意料,过厅里空空荡荡,父亲画画的纸张铺在桌子上,画画的毛笔斜插在破瓷碗做的笔筒里。很快,我就发现了父亲忙碌的身影。
这时候,已经是正午,阳光正好,洒在身上,有淡淡的暖意。父亲脱掉了棉袄,将裤脚高高挽起。他站在过厅出去不远的池塘里。平静如镜的池塘,被父亲双手搅动,荡漾开来。我好奇地走过去一看,弯腰弓背的父亲正在为一张犁洗刷泥土。这是一张有了一些年头的犁,当厚厚的泥垢被清洗干净之后,可以清楚地看见,犁身上有着一个个缺口。父亲很是心疼。他指着其中一个缺口,似乎有意告诉我,又似乎是自言自语:这是在后山坡犁地时,一不小心,磕碰在一块石头上的,唉,那该死的石头!父亲这样念叨时,嘴里还咝咝地吐着冷气,仿佛和石头磕碰在一起的,不是一张犁,而是父亲自己。这一刻,我身体里突然也有了一种疼痛感。我情不自禁地想,当一张犁被石头狠狠磕碰了一下,一定很疼很疼吧。
在村子里生活,无论什么事物,其实都避免不了受伤。我记得刚刚过去的秋天,我去树林里捡毛栗子,回来时,发现手指上扎进去了一根长长的木刺。当我开始感到疼痛的时候,母亲走了过来,轻轻地将木刺拔出来。母亲问我,还疼吗?我噙着泪说,还疼!母亲再次俯下身子,在我受伤的手指上,轻轻吹了口气,然后,母亲说,这样就好了,再也不会疼了。事实也是如此。当母亲在我受伤的手指上吹过气之后,所有的疼痛骤然之间消停下来了。
所有的疼痛骤然之间消停下来了,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疗伤方式啊。接下来,父亲会采取怎样一种方式为一张受伤的犁疗伤呢?他也会像母亲那样,俯下身子,在犁受伤的地方轻轻吹一口气吗?我没有想到,父亲疗伤的方式竟然是这样的。他说,让一张犁睡一觉吧,醒来,所有的疼痛就统统消失了。在这个冬天,父亲将一张沾满了泥土的犁清洗干净,父亲说,这样的话,一张犁就可以清清爽爽、舒舒服服睡一觉了。不仅如此,父亲还给一张犁选择了一个最佳的睡觉的地方。那是家里的房梁。父亲将洗干净的犁用绳子吊到高高的房梁上。这是一个需要我们仰视的位置。这也是一个几乎不受任何干扰的位置。受伤的犁就在房梁上睡去了。雪落大地发出的沙沙声,如荼如火的村戏上演时的喧闹声,都不能将一张犁从沉睡中惊醒过来。一张犁醒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春天了。一张犁醒来了,它会重新回到田野中间,它那种亢奋的样子表明,它已经彻底忘记了所有的疼痛。
当父亲将犁身上的伤口指给我看过之后,我这才发现,受伤的事物竟然如此之多。那锄头,那钉耙,那镰刀,一个个呻吟着的伤兵似的,东倒西歪地躺在父亲身旁。有些伤,父亲可以清楚地记起来,而有些伤,父亲即使沉思苦想了许久,依然想不起发生在什么地方,什么时间,也找不到造成这种伤害的罪魁祸首。父亲总是无奈地摇摇头,他用这个姿势告诉自己,算了吧,不要去刨根究底了。是啊,即使想起来了又如何呢?难道可以让时光倒流,让事情重新开始吗?
重要的,是让这些受伤的事物好好疗伤吧。我想,这是此刻父亲内心里最真实最迫切的想法。在这个冬天的正午,父亲忙碌不停,一一打理着这些受伤的事物。然而,和一张犁相比,其他事物无疑就没有这样高规格的礼遇了。比如一把锄头,它也受伤了,它的伤在刃口那个位置。这是一把锄头最关键的部位。打个比方,这应该属于心脏那个位置。父亲将锄头洗干净,放在墙角落里。整个冬天,锄头就在这个黑暗的角落里沉睡。和锄头一起睡在墙角落里的,还有镰刀,还有钉耙,甚至还有那只豁了一个口子的夏天用来盛凉茶的瓦罐。它们挤挤挨挨睡在一起。这让我想起草原上的狮子,它们悄然无声地躺在草原深处,整个草原看上去风平浪静。当雷厉风行的它们醒来了,自然是另一番景象。
受伤的事物太多了,以至房子四周的墙壁,也成了这些受伤事物睡觉的地方。这是烟熏火燎之后变黑了的墙壁。父亲将戴了一个夏天和秋天的草帽挂在墙壁上。在过去的一年里,草帽受伤了,而且,伤势不轻,它由金黄色变成了灰黑色,它的帽檐也像折断的翅膀那样奔拉下来了。父亲清楚地记得,那是一场雨带来的伤害。那场雨可谓真正意义上的及时雨,它使整个旷野上的草木欢呼起来。那场雨让这些奄奄一息的草木在同干旱的对抗中最终取得了胜利。父亲站在旷野里,他目睹了一场雨的到来与结束。当父亲站在无遮无拦的旷野里的时候,他头顶上这顶麦秸编织的草帽于是受伤了。伤害由浅入深,由表及里,最后伤到了骨髓。
在这里,我还有必要提一下那把在墙壁上酣睡的鸟铳。它和其他事物格格不入。这是祖父曾经使用过的一把鸟铳。祖父去世前将它挂在墙壁上。不过,我想,这把鸟铳肯定不是在疗伤。它应该是在忏悔吧。或许它在想,好好睡一觉吧,睡一觉之后,就会忘记它曾经带给这个世界的伤害。就这样,一把鸟铳在墙壁上睡去了。不知多少个冬天过去了,然而,它再也没有醒来过。我仔细察看了这把鸟铳,它身体上布满了斑斑锈迹。我揣想,或许,这鸟铳永远不会醒来了。
在这个有着融融暖意的冬天,父亲将许多受伤的事物一一安排到了属于它们的位置。不知不觉,一天结束了,夜幕开始降临。那些在田野里或站或卧的牛,也回到了牛栏里,它们反刍着,发出细微的类似下雪的沙沙声。母亲还在做果子,厨房里,可以看见母亲忙碌不停的身影。除了这些微小的响动,整个村子一片阒静,仿佛这个鸟巢一样的村庄也加入到了那些沉睡的事物中间,仿佛它也希望好好睡一觉,等醒来之后,忘记这一年来的种种不堪与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