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我

2020-05-06 09:30蒋好霜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妹重男轻女姐姐

蒋好霜

父亲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说熟悉,是因为他是我父亲,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说陌生,是因为我从未真正了解他。

粗暴是父亲留给我的关于他的最早的记忆。在我的记忆的早期,母亲能躲过父亲家暴的年头屈指可数,我现在依然记得总是鼻青脸肿的母亲默默抽泣的样子。

小时候很少见到父亲,他是一个建筑工人。他总是穿着黄褐色的衣服,戴着橘黄色的安全帽,藏青色的帆布鞋上结着一层石灰泥。父亲一年到头跟着大大小小的包工头在外面跑,经常出省。可是他一回来,家里就不平静了,他和母亲总在吵,总在吵,无非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吵着吵着就打起来了,吃亏的总是母亲。因为跟父亲接触较少的缘故,我心里自然是向着母亲的。我习惯性地站在母亲这一边对着父亲大喊大叫,时不时地“武力助威”,有时候坐在地上拖着他的腿,有时候吊在他的胳膊上,每当这个时候,父亲就更加生气了,他愤怒地对着母亲喊:“你看看!你看看!小孩儿都被你教坏了!”

有一年冬天,我从学校回到家里,看到他们又打起来了,父亲背对着我,他高大的身躯把母亲整个都遮住了,他头发凌乱,就像一头发怒的公牛。就是这种力量,这种让家里的其他小孩子都畏惧的力量,我却倔强地要抵抗它,作为一种男性普遍优于女性的、总是僭越理性转化为野蛮的自然力量,它让父亲变得更加陌生,更加不可接近。

我悄悄地捡起院子里的一根又细又长的竹竿,朝着父亲的背部打去。父亲刚好被母亲推了一把,他由于惯性的力量向后退,竹竿上的力量开始向相反的方向运动,它尖锐的、有着切面的一端直捣向我的肚子,强有力的反斥力使我来不及后退,一屁股坐到地上,我大哭起来。父亲慌忙地转过身,把我从地上拉起来,仔细地检查我有没有被戳伤,其实由于冬天穿的棉衣很厚,并没有被竹竿刺伤。从此以后,我发现父亲总是竭力抑制自己的怒气,即使又和母亲动手,只要周围有我们小孩子在场,他也会畏首畏尾,不敢再“大展拳脚”了。我颇为自己的这个小发现得意,从此以后对他更加肆无忌惮。

父亲是个典型的北方男人,他沉默寡言,富于理性,却不屑于与别人讲道理,偏执地执行着大男子主义式的做事风格,他习惯性地使用暴力解决他跟母亲之间的冲突,但他从来不打孩子,也阻止母亲打我们。母亲会因为各种事情教训我们,每到这个时候,父亲总会把我们从母亲的“暴风骤雨”中“解救”出来。我并不因此感激他,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不过是他为以后在跟母亲之间的“战争”中争取“民心”的表现而已。

他严厉。对于孩子的教育,父亲是缺席的,一是因为他经常不在家,二是因为他认为这是母亲应该做的事情。然而,在那些他好不容易遭遇到的屈指可数的时机里,他从不吝啬他的严厉。

父亲是个极容易满足的人,他一生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平安、自足就是他对生活全部的要求,也许正因为如此,他从来没有成为我年少时的偶像。

由于家里孩子多,我家总成为左邻右舍孩子们集会的乐园。有一次,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谈论着自己长大了要做什么。在90年代的那个小村庄里,“老师”这一职业无疑是孩子们接触最多的、最能唤起他们神圣感的职业,小学老师、中学老师成为孩子们的首选……终于轮到我说了,为了显示自己的理想更高级,我毫不犹豫地说:“我要当一个大学老师!”其实少年的我根本不知道大学老师是个什么概念,只是推测既然是“大学”的嘛,那一定比“小学”和“中学”高级吧!在一旁抽烟的父亲听到我这句话,突然站起来,严厉地斥责我说:“净说大话!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你能当个小学老师就不错了,以后吃飯不掏劲儿就不错了!”孩子们立刻安静下来了,我满脸通红,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在他面前是永远别想出点儿风头的,“哼~反正不是像你这样的!”我对着他的背影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2004年,我侥幸地考上了当时市里面最好的初中———实验中学,那一年村里只有两个人考上了,我特别高兴。可是就在前两年,家里面发生变故,适逢那几年村里面特别流行十几岁的孩子辍学打工,母亲就做了那个现在依然让她后悔的事情———让姐姐辍学了。父亲看了我的录取通知书,沉思良久,终于对母亲说:“让她去镇里中学上就行了。”我的眼里顿时噙满了泪水,头也沉重地抬不起来,那时候九年义务教育还没有普及,到镇里上中学要比城里便宜很多。我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目光平静、悠远,望向前方,浓厚的烟圈在他脸上迅速聚集,又很快消散开去,顺着他的眼光看过去,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玉米田,玉米已经长到一米来高,正在拔节,过不多久就要抽穗了。他的平静让我绝望,我知道,他不会改变主意了。

因为母亲的坚持,我最终还是去城里读书了,可是姐姐辍学的事情却成了父亲心里永远跨不过去的一道坎,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在以后的岁月里,每当我与我姐之间产生一些口角,父亲总是蛮横且不讲理地站在姐姐那边。

我上高中的时候,姐姐已经工作几年了,仗着父亲的“宠爱”,姐姐成了家里面四个孩子当中最霸道的、最懒惰的,她基本上不做任何家务,我和两个妹妹什么事情也都让着她。高二暑假的一个下午,我跟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面对她的骄横无理,我脱口而出心中压抑已久的话:“你别仗着咱爸偏心你就牛气!就算你没辍学,依你当时的成绩也考不上高中!”父亲听到了,从里屋冲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我跟前,一句话也没有说,狠狠地甩了我两记耳光,并强令我向姐姐道歉。空气一下子凝滞了,姐姐也吓哭了。我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们安慰了我一阵就都出去了,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听见,我盯着地面,大脑一片空白。这是父亲第一次打我,也是迄今为止仅有的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还要站多久,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一直站在那里,是为了向父亲表示抗议,还是冲动之后的自我惩罚?月亮出来了,它透过九宫格的窗户,把地上的月光切割成一个个的小方块。我认真地看着这些小方块,它们随着月亮的移动发生倾斜,我摸了摸我的脸,发现脸上的泪水早已经干了。

父亲是专制的,对母亲这样,对长大后的我们,同样如此。

十年前,父亲自作主张,安排姐姐相亲认识了现在的姐夫,我当时还在上中学,对这件事没有太多的感知和思考,觉得姐姐过得还不错。

五年前,大妹第一次带男朋友回家,父亲的专制独裁碰到了有力的绊脚石,不过他再次胜利了。

大妹的男朋友是安阳的,这挑战了父亲固守的“女儿不能远嫁”的观念,于是,他竭力阻止他们在一起。刚开始,父亲软硬兼施,但都无济于事,他怒不可遏,正在吃饭的时候突然把碗摔了,并指责大妹的做法没有考虑父母的感受,实属不孝。

我对父亲的这种做法非常反感,二十多年来,他从不主动参与我们的学习和生活,更没有就感情和婚姻的事情与我们有过任何交流。“那你怎么不早点儿教育她不能找个远地儿的人呢?你以前没有教育过她,现在凭什么指责她?”我愤愤不平地说。

父亲瞪了我一眼,说:“她跟你不一样。”

我接着说:“现在恋爱婚姻都是自由的。”

父亲不屑地说:“别跟我提你书本上看的那点儿东西,你不懂生活。”

看到因生气而扭曲的父亲的脸,再看看因胆怯而不敢说话的妹妹,我更加坚定了自己对父亲的看法,十足的封建家长制!最后,父亲放出了狠话,他对大妹说:“你要是跟他走了,就永远别回这个家了!”大妹被父亲的话吓到了,她没有再反抗,她郁郁寡欢了很长时间,终于与那个男孩子分手了。

如今,大妹早就结婚了,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你后悔吗?”我问她。

她想了一会儿,说:“不后悔。相反,我现在挺感谢爸爸当初阻止了我。”

“为什么?”我惊讶地问。

“你不了解爸爸。他坚决反对是因为我高中就不上学了,没有学历,遇到困难举目无亲,自己又不能很好地解决。嫁那么远,他不放心。我有了孩子之后就明白了。”大妹平静地回答。

我明白父亲为什么说我和大妹不一样了,我也确实没有像他一样的、对生活透彻的体验。我读了博士,成了家里面读书最多的一个孩子,也成为与父亲隔膜最深的一个孩子。我们很少说话,他从不表扬我,也从不批评我。这么多年来,我不知道自己的“不一样”在父亲那里究竟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他从不担心我的学业,只是问我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在我的观念里,父亲的人生观与我这么多年来接受到的教育是两个迥然不同的体系,我一度认为,这是两个完全不能沟通的体系。他想用经验告诉我的,被我的认知不齿和排斥,“经验不是真理”,我这么想着,尽管我知道真理正从经验而来。我甚至认为他根深蒂固的一些观念,都是他所属的那个时代强加于他的,是那个时代的弊病,是不能改变的。我不愿意跟他多说话,当然,他从来也没有准备着向我说些什么。

如果说粗暴、严厉、专制只是我不得不与父亲相处的、令人不愉快的性格,重男轻女这个观念则打碎了我试图与他、与他的时代和解的最后愿望。我曾经和他激烈地争辩这个问题,他坚持他从一出生就耳濡目染的观念,“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是他习以为常的“真理”,就像吃饭、穿衣一样自然。

“现在都一样啦,我们专业有好几个女孩都是独生女呢~你有四个女儿,应该满足了。”我对父亲说。

“不一样,还是不一样,你说的都是城里的小孩儿吧?他们的父母有退休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父亲慢悠悠地吐了一个烟圈,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也可以养活你呀~不只是这个原因吧?”我试图拆穿他的心事。

父亲不说话,默默地抽着烟。

“可是爸爸,通过生男孩延续香火是很荒诞的观念。首先,有多少人可以保证自己延续的香火不断?他能保证他的子子孙孙都生的是男孩吗?更何况现在都不生那么多孩子啦,最多两个!”我对父亲说。

“对呀~可是从自己这里断开就是不好的。”父亲很坚定地說。

“呃~我刚才跟你说的只是‘重男轻女实践上的不可能性,即一个人、一个家族很难延续这个事情……但是‘重男轻女本质就是很荒诞的。”我急忙解释道,我意识到我刚才的解释其实是默认了“重男轻女”的合理性。

“听不懂你说的啥……生了孩子都是随男方的姓的。”父亲慢悠悠地说。

“这么说吧爸爸,通过生男孩延续自己的姓氏有什么意义呢?

父亲又不说话了。

“延续姓氏,就好像是自己的血液通过自己的子孙一直在流淌一样~本质上是人渴望‘永生的天真的幻想,好像是自己永远活着一样。荒谬,人死了就是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是一撮灰!”我义正言辞地说。

父亲“嗯”了一声,依旧不说话。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但是我清楚地懂得,即使我的这点“见解”能够说服他,只要“重男轻女”的大环境没有变,他的想法就不会变,他就依然心存遗憾,一直到死去的那一天!即使如此,我仍然不愿意放弃说服他的最后一丝希望。

“爸爸,人不能只活在别人的眼光之中。”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唉~孩子,我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的。”父亲长叹一声,站起身走了。

唉,他们那一代人!

我慢慢地放弃了要说服他的想法,随着阅历的加深,我对父亲,对他们那一代人有了更多的理解,却鲜有同情。“人总该对自己负责。”我心里想。可是,人应该为自己的存在负全部责任吗?自由的选择存在吗?我一直在想……

“你爸爸还是很爱你的。”母亲说。“你两岁的时候,本来是送了人的。都过了很多天了,你爸爸又去把你抱回来了。那些天,他经常哭呢……”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母亲讲话,突然想起两年前写的一首诗:

《父亲》

小时候,父亲总坐在灶台边抽烟

昏黄的光在他脸上跳跃

盯着火看的父亲离死亡很近

离我很远

他总是突然问我:今天星期几?

后来,父亲总坐在沙发上,不抽烟

我也坐在沙发上,不说话

他看电视,从不看我

今天是星期天吧,他说

我只有星期天在家

我遇到了另一个“父亲”

我突然无比想念我的父亲

今天是星期天吧?父亲打电话来问

是星期几都没有用了

我再也不是小孩子了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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