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之间

2020-05-06 09:30陈洪健
西部散文选刊 2020年3期
关键词:家宴侗寨吊脚楼

陈洪健

已是第二天的早晨,几个人站在吊脚楼的窗前,一股清冷的寒气穿过古老的寨门,纠集着永远不会古老的时光,一起向远方而来的陌生者,传递着三江侗寨别样的冬天。

站在吴校长家的吊脚楼上,往侗寨的中央眺望,一轮巨大的红日沉浸在氤氲的雾气里,整个寨子里弥漫着一股朦胧的神秘气息。攒尖式双叠顶的鼓楼,耸立地指向天空,天为乾,地为坤。太阳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冉冉升在鼓楼的弧线旁,美仑美幻,天地同辉,乾坤交融,凝聚了侗寨二千年来生命的向心力。

晨曦的寨子一片安详,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各得其所,冒起缕缕青烟,公鸡喔喔地鸣叫,狗的吠叫声温顺而惬意。看不到人影,楼下响起沙哑的吆喝声,天干物燥,小心防火。听到更夫的喊声,我的心里轻轻被搅动了一下,五行中金、木、水、火、土,俗话说防火于未然,玩火焚身,最终丧失了卿卿性命。

在我的印象中,几乎每年都有报道说,三江侗寨发生严重的火灾,吊脚楼一幢连着一幢被大火吞噬,弹指一瞬间烟灰飞灭,化作人间最悲痛的往事。“火”,在侗寨的生命意象符号中,代表着生活的积极趋向,也是对这个热情奔放民族生命的适度而止。在五行中,“火”夹在水和土的中间,火与金、木是要隔开的。更夫每天只是在做同样的一样事,防火,这一道古老的谶语回到了侗寨现代生活的寓意中,成为各家各户温故而知的生活哲理。

火一般的生命,虽然有的人家被大火毁掉了整个家园,但是只有人还在,他们还会在原来的遗址重新再建一座吊脚楼,绝大数的人家不会建一幢具有外面世界的现代模式化的楼房。在吴校长的家里,我看到了现代化的厨柜、冰箱、纯大平幕的液晶彩电等等,我和两个朋友由衷地赞叹,吴校长家过得有滋有味,比城里一些人家还好!吴校长露出微笑,像一个腼腆的少年,哪里,哪里,比不上你们城里人!

冬日的阳光,越过楼顶、屋檐、斗拱,柔和地落在吴校长家几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偌大的客厅里,吴校长的两个孩子在咚咚地耍游戏,他们像两头好斗的小犊牛,因为一只皮球,哥弟俩差一点动手要打架。我们跑过去拉开他们,最小的家伙不服气以为我们帮了他哥哥的忙,他气嘟嘟跑过来朝我们仨跃起“飞毛腿”……吴校长跑出来举起手要打他屁股,最后小家伙跑了,在楼梯口向我们作鬼脸,可爱、调皮的样子,让我们想起了各自的童年、少年。

三个人站在宽阔的窗前,沿着阳光的视线回到从前的故乡,回到最初的童年,回到从小成长的地方;不想城里的烦心事,不想柴米盐油,任由快乐的时光在侗寨里飞翔。

昨晚,参加侗寨举行的百家宴后,吴校长邀请我们三人到他们家住宿,我们三个睡在一张木床上,中间一个被另外两个夹着睡觉。第二天,他对我们说:你们两个像发动机,夜里我热死了,身体热得发烫,不停地将手伸出来,又不停放到被子里,以免受冻,我们哈哈大笑。

半夜里,我和一个朋友下楼如厕,迷迷糊糊地踏在木板上,整幢楼咚咚振响,心里很窘迫,岂不是害了人家睡觉?!在侗寨里,生活的形式仍然按照侗族千百年设计的程序进行着,人在楼上走,一个人在做什么,一切都很明朗,咚咚的响声会告诉主人,是谁来了。

保持侗寨原来的建筑风格,不是三江侗族和外界文明的切割,而是侗族人对一个民族生活本意的向往,活出生活的本意与纯真,他们在继承祖先美好的设计。这个美好的设计不仅是外部结构的设计,同时也是一个民族内部的设计,即一个民族伟大情感的设计。在三江,有侗寨的地方就有风雨桥、凉亭、吊脚楼、寨门、鼓楼等,无论在何处都有你落脚的地方,与中国古代的江南,小桥、流水、古树、人家等,将人与自然的关系处理得如此之融恰。

真正的游子,在三江侗寨是不会有也不应该有找不到家的感觉。吃早饭的时候,热情好客的吴大嫂给我们做饭,上桌的有手抓糯米饭、腊鸡、腊鱼、腊猪肉、腊鸭以及各色凉拌。我们来不及慢慢品尝,匆匆地和吴校长喝了两杯米酒,就匆匆地和他们一家人话别了,他们送我们很远,一直看到我们远去的身影,我看见他们在路上不停地招手着,仿佛我们是他们出远门的亲人,总要一天我们还回到他们身边。

鼓楼是侗族的神祗,是侗族众神居住的地方。

傍晚时分,下了车,伴随着婉转动听的芦笙声,沿着坡拾级而上,从第一眼望到鼓楼的那一刻,在夕阳的掩映下,我为世间有如此精妙的杰作惊讶不已。侗匠在侗族中很受人们敬重,吴校长的父亲就是一位侗匠,清瘦的身体,穿着干净的衣服。他对我们说他大半生的职业是替侗胞造房子,尤其是为了侗寨里造鼓楼时,他和众匠人不谋一分報酬,能够为寨里造鼓楼是人生最荣耀的一件事儿。

黄昏里的鼓楼,渲染着一层金光,尖尖的楼顶静穆地伸向天空,仿佛有意识地将人间的生活向天上传达似的。我站在鼓楼前,请人帮忙照一张身后的鼓楼背景照,照片的我一脸的平静,身影渺小,内心里却获得了一种厚重的力量。

黄昏里,人来人往,妇女穿着她们本民族的服装,她们正在忙着操办百家宴。我们迤逦地来到鼓楼里,想往上爬,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最后放弃了,里面各家妇女进进出出挑着做好的菜和酒,她们一脸的和气,脸上挂着吉祥的笑容。

天慢慢地变暗了,鼓楼的影子长长地躺在地上,站在鼓楼的阴影处,人们仍然感到鼓楼在保佑着整个侗寨。人们在鼓楼不远处的广场上欢天喜地吃百家宴喝酒,真正的热闹开始了。

在吃百家宴前,先在鼓楼前举行祭祀仪式。在盛大节日里,三江侗族举行各种各样的仪式,这是一个民族的信仰,这是他们对本民族神祗的信仰。

不说那宏大的场面,不说那丰盛的菜,总之,百家宴是侗族欢乐的图腾。远方来的客人,情不自禁地兴奋到了极点,这里是快乐的天堂,生活回到人们梦想的最初向往。

幸福是什么?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追求方式,而在百家宴的现场,幸福很容易得到满足;不同肤色的人,不同文化的人,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的人,大家在一起很平等,有饭大家吃,有酒大家喝。举杯之前,侗族同胞们唱着酒歌,沉浑的吆喝声,发自他们一颗颗热情的心,听不懂侗话,从声腔和他们兴奋的表情里,他们忘情地投入,一种痴迷生活的原汁。酒未醉,人先醉,醉在心里,将生活的幸福一点一滴地发酵。

一群妇女握着酒杯,她们约有十人,四处寻找远方来的尊贵客人,她们像一群快乐的小鸟,被敬酒的客人很荣幸,妇女们边唱祝酒歌边敬酒,一杯杯地往客人的嘴里灌酒。不胜酒力者,委婉地拒绝喝下去,妇女们不会就此罢休,她们叽叽喳喳地叫着,继续大声地唱祝酒歌,意思是说我们尊贵的客人,喝吧,喝下一杯又一杯醇香的米酒吧,别难为我们的盛情邀请了。我等不堪饮酒,酒量有限,不能与之奉陪,妇女过来敬酒,我们立即跑开,像打游击战,有时候某些快乐不是每个人都可以与众人去参与,快乐在心中,旁观者乐在其中。

喝完酒,凡参加百家宴的人一起跳侗族耶舞,大家手挽手,将广场围成一圈,唱着侗族“嘎老”(大歌),由男音或女音领唱着,大家跟着和唱,其乐融融,欢快的歌声飘荡在鼓楼的夜空中。

宴毕,人们尽兴而归,心里那股激动久久不曾挥去。蓦然回首,仰望那一幢鼓楼,夜色中的她,秀丽而娴静,又像侗族品行德高望重的智者在不老地岁月里沉思;那是一面永不倒的旗帜,那是侗寨居住的灵魂,那是侗族千百年来的圣地,那是一个民族出发与归宿地,古老的文明与外界现代文明在这里生根开发。

洒下一抹光影,营造一块人间天堂,打开寨门,原原本本地向远方来的客人分发侗寨的生活味道。让城里人,看到侗寨一个完整的生活世界,不一样的世界,从外部到内部乃至细节,贫困而不困惑,苦难而坚韧,快乐的内心无比的强大;三江侗族里这一套永不会古老的生活方式,不会老去,不会腐蚀,在侗寨里完完整整地保存着古代生活与现代生活结合的恒守规律———我们在现代文明里一些已经忘怀的,又是我们必须需要的生活味道。

返城的路上,我不停地摁着照相机的快门,窗外的三江侗寨风景骤然掠过,风雨桥、凉亭、鼓楼、寨门、吊脚楼,路边穿着侗服的妇女,背着背篓,这些图拼的形象不断地闪现在我脑海中。现在,坐在电脑前,我又一次将三江之行的形象重新回想一遍,那些美好的东西像漏斗筛选地流入记忆的河床,永远地保存在我的生活迷宫里,随时听候调用,以“修正”我有时过于浮躁的日常生活。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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