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D3

余卓成

一九四二年四月的镰仓，吉野樱开得正烂漫。

开得正盛的小小樱花，挂在树梢上一簇一簇的，犹如残阳入海时染成玫瑰金色的云。微风轻拂，这团云又仿佛有灵性似的，轻轻摇晃着，远远望去就好像一团流动的火焰。

江之岛车站的站口也种着一株吉野樱。已逾百年的樱树亭亭如盖，好像一柄大伞笼罩着树下的少女。少女眼含着泪水，抿着嘴唇，望向月台的眸子里盈满了不舍和离愁。月台旁的轨道上停靠着开往横须贺的东海道列车，即将奔赴舰队的年轻的海军新兵们挥手告别了送行的人们，带着家乡的祝愿毅然决然地踏上了远行的列车。空气沉闷得有些吓人，无论是树下的少女还是站在新兵队列里的少年，谁都没有说话，大家都知道，这一别，也许便是永别。

明明他还只是个学生……为什么……要让他这么早地踏上战场？

这一年，战争的阴云笼罩了整个日本列岛。

一九四五年四月的德岛，吉野樱开得正烂漫。

少年倚靠着甲板的栏杆，眺望着濑户内海沿岸盛开的樱花。这是他在凉月舰服役的第四个年头了。四年前离开镰仓的时候也是在花团锦簇的四月，那时的自己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候补生，现在自己已经是少尉炮雷长了——自己是这艘舰上资历最老的舰员，当初与自己一起入伍的同年兵们都已经不在了。他们现在都在哪儿？铁底海峡的海床暖和吗？可以看见家乡的樱花吗？少年不知道，少年只知道，过不了多久，舰队就将再一次出航，也许是最后一次出航了……

她还好吗？她还记得自己吗？明明说好要考上同一所大学，然后走遍列岛的山山水水，明明说好要永远在一起……如果没有这场无聊的战争的话。

这场战争拆散了多少鸳鸯，又破坏了多少家庭……那些战死的军人们，明明他们也是丈夫、儿子、恋人……

一九四五年四月的冲绳，吉野樱开得正烂漫。

舰队与敌军在坊之岬海峡遭遇了。背后即是祖国，舰队无路可退。千疮百孔的舰队在旗舰大和的指引下向敌人发起了最后的进攻，可是羸弱不堪的舰队早已不复往日的荣光，在遮天蔽日的舰载机群的阴影之下就像是一只待宰的羔羊，除了等待被毁灭，什么也做不了。

旗舰大和被擊沉了，接替的矢矧也很快便瘫痪了，短短几个小时，这支东拼西凑的舰队就已经遭到了毁灭性打击。旗舰被击沉，僚舰又怎么可能安然无恙呢？甲板起火，舰桥起火，舱底海水涌入，凉月舰也走到了穷途末路。

被烧得通红的驱逐舰残体像极了盛开的吉野樱。

坚守在炮位上的少年，直至被烈火吞没的那一刻都还在操控着连装炮进行无谓的还击。

恍惚间，少年仿佛看见了镰仓开得正烂漫的吉野樱，江之岛车站站口的那株樱树的枝条随风轻轻摇摆着，少女穿着似雪无瑕的白无垢嫁衣婉立在树下，自己走下列车，然后拥她入怀……希望下一次，能够生在和平年代……

四月的镰仓，吉野樱开得正烂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