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頭怪”,这个三合一的摄影装置让斯科塞斯能够通过数字化的处理方式,在长达一个多世纪的谋杀故事中,把他的老搭档罗伯特·德尼罗、乔·佩西,以及第一次合作的阿尔·帕西诺都通通“变老”。
这个像弗兰肯斯坦一样的摄影系统由两个“记录摄影机”和一个主要捕捉摄影机组成。“记录摄影机”负责捕捉演员面部的红外图谱,并将其匹配到第三个主要的捕捉摄影机上,供视觉特效团队使用。
摄影指导罗德里戈·普列托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在不需要“三头怪”的场景中,普列托使用的是35毫米胶片摄影机。
有了这些摄影机,他可以在静止且流畅的状态下拍摄。在呈现含蓄的职业杀手弗兰克·希兰(罗伯特·德尼罗饰)的风采时,普列托和斯科塞斯都坚持使用简单的正面拍摄和平摇镜头。
而除了希兰以外的人物,都因为斯科塞斯的招牌花式拍摄而显得富有活力。比如在电视台记者的闪光灯中,用了一个摇臂镜头,像介绍名人一样介绍了“疯子乔”。但是当电影通过希兰的视角来叙述故事的时候,他的主观视角使得大部分事件都被过滤掉了。
外界对希兰的影响激发了斯科塞斯对《爱尔兰人》更为复杂和丰富的描述,但是随着影响的消失,镜头运动也逐渐消失。希兰成为画面中仅存的元素,而普列托也尽职地把摄影机“固定”在地面上。
罗德里戈·普列托是墨西哥知名电影摄影师,和马丁·斯科塞斯、李安、亚历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图都有过亲密合作。日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普列托分享了《爱尔兰人》这部黑帮史诗电影的拍摄幕后。
普列托:实际上我们没有这类的讨论,如果这个场景模仿了这个或那个电影,那可能是斯科塞斯脑子里有这个东西,他没跟我提过。但我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家,马丁看待问题的方式已经自然地渗透到了他的作品中。
《爱尔兰人》和他的其他作品有相似之处,但是弗兰克·希兰更加内向。他甚至口吃,也不怎么说话。他并不觉得黑帮的事情令人兴奋。
对他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就像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杀害人民和战俘一样。而现在他的工作是成为这个团队的一员,然后在工会中得到晋升。他必须向别人施压,以及成为一个职业杀手。
弗兰克的镜头从头到尾都很简单。所以它是基于角色的摄影机语言,我认为这是渗透到斯科塞斯所有作品中的东西。摄影机,而不是移动大摇臂或跟踪拍摄弗兰克,只是简单地平移。
《沉默》的拍摄方式就非常不同,它是从主角的主观视角出发的。
普列托:我认为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音乐。我知道斯科塞斯在我们开拍之前就想好了那首曲子。我想他应该是在我们拍摄的时候听的。
当我们在设计和勘测机位的时候,斯科塞斯就问我摄影机穿过走廊,转向这个方向和那个方向的可能性有多大。
但是因为拍的是弗兰克·希兰,他就想让事情再简单一些,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从黑暗的走廊开始拍,进入公共休息室,然后在那里找到他。
斯科塞斯不想把事情弄得太复杂。他想要一种线性的感觉。他也不想让镜头感觉很稳定,中间镜头磕绊了几下,他就延续了这种拍摄方式。
养老院里的老人有很多空闲时间,所以我觉得这么拍是合理的,摄影机就这样晃来晃去。与此不同的是,阿纳斯塔西娅在理发店里被杀的部分,摄影机就拍出了非常“斯科塞斯”的画面。
顺便说一句,这部分的拍摄从摄影棚换到了实景,杀手们穿过走廊的时候,摄像机环绕过他们,最后落在橱窗里的花上。这不是弗兰克·希兰,所以摄影机的表现完全不同,这是谋杀。
而弗兰克射杀乔·加洛的部分,我们的处理方法就不同了。这部分我们是在海鲜餐厅里手持拍摄的。但这里只有一个镜头,我们没有拍摄太多的反应镜头,乔·加洛、保镖以及所有人的反应,我们都用一个镜头带过。
这个镜头非常快速,也非常暴力,很快就结束了。这就是他处理杀戮的方式,一点也不浪漫。
普列托:我想到用不同的LUT来代表不同的年代。这个想法是在我们的一次谈话中产生的。他提到他想要一种记忆的感觉和家庭电影风格的东西。
但他不希望它看起来像一个家庭电影,Super 8、颗粒感、手持电影或16毫米。所以,我想也许我可以用不同年代的胶片来拍摄。
我对柯达胶卷、埃克塔胶卷都做了很多研究,看它们打印和冲洗出来是什么样子。我们还深入研究了上面的感光乳剂是如何制成的,如何产生各种颜色。
当然,我们希望胶片镜头和数码镜头之间可以无缝过渡。所以,我们为胶片和数码摄影机都制作了LUT。
再说,如果我头上有三台胶片摄影机挨个放在一起,体积就太大了。4K是Netflix要求的,当时的Alexa Mini能拍3.2K。
我经常使用Alexa和索尼的机器,但是和有LUT的胶片对比以后发现,还是RED Helium最为匹配。
如果我们只是模拟普通的胶片风格,Alexa可能会更加匹配,但是有了这些特定的LUT以后,还是RED Helium更为合适。
选择Alexa Mini是因为重量。我们希望“三头怪”能足够轻便,这样它就可以装在云台、遥控云台或者是斯坦尼康上。这就是我们选择使用这些设备的原因。
普列托:严格来说我用的是LUT。照明的时候必须要考虑到LUT,因为柯达胶卷和埃克塔胶卷都会增加对比度。
我在50年代用的是柯达胶卷,60年代是埃克塔胶卷,70年代以后我就没有按照记忆来做。70年代和00年代是比较重要的部分,至少故事的主要部分是发生在70年代。
所以我使用了ENR工艺,这是一种漂白旁路的冲印方式。当然,我们没有冲印,所以我们没有对任何冲印进行旁路漂白。
我们又做了一个LUT来模拟ENR。我是在两个不同的层面上做的。一种是比较轻的ENR,它会减少一点饱和度,增加一点对比度。但是在转折发生以后,我就换成比较重的ENR,饱和度变得更低,对比度更强。
这就是为什么电影的最后会呈现出低饱和的状态。这是当然,他们变老了,肤色也发生了改变。
总的来说,你会感觉画面的色彩在逐渐消失,这是弗兰克·希兰所经历的“旅程”的一部分。
当然,我也要考虑LUT对灯光还有服装和置景的影响。我们的确测试了不同的颜色,以及埃克塔胶片对蓝色或灰色西装的影响。比如,一套中性黑色的西装会看起来更偏蓝绿,因为埃克塔胶片会让黑色偏青。
普列托:完全正确。确实如此。我们并没有利用三头怪物来拍这些。弗兰克在拉丁赌场,之后就变成了电影底片。
是这样的,弗兰克在拉丁赌场以及以后的戏份都是胶片拍摄的,这部分我们没有再用过“三头怪”了。
普列托:我们的想法是让她被隔离,因为她和她的父亲是有隔离的。我现在脑海中浮现的场景是,弗兰克当着女儿的面,踩在杂货铺老板手上的暴力行为。这里镜头还是简单地平移,始终保持广角拍摄,非常简单,然后是女儿的反应镜头。
佩琪是电影中的一个“道德指南针”。她是法官,但这更多的是弗兰克·希兰内心的想法。和电影不同的是,在原著小说《我听说你刷房子了》里,真正的佩琪表示,她从来没想过父亲会杀霍法或其他人。
他们后来就没怎么说过话,因为也没有那么多联系了,但也不都是评判。弗兰克以为她知道这些事情,他以为她在评判他。所以我觉得这非常令人心碎。无论如何,我们想通过佩琪来表现弗兰克的负罪感。
普列托:我不觉得我做了什么特别的灯光。她总是在注视的那个人,弗兰克也感觉到她在看他。
即使是和弗兰克、罗素在拉丁赌场,我们也拍了一个佩琪抬头看他们的镜头(所以弗兰克认为她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她只是在和霍法跳舞)。
这里对灯光的一个处理是,我让美术指导鲍勃·肖把红色台灯放在桌子上,给场景制造一些红色的色调,这样既美观又有威胁性。
因为这是一场表演,台上有一个歌手,我们就有理由在现场放一个聚光灯。在他们跳舞的时候,聚光灯的灯光可以在舞者和人群中扫来扫去。
我用它来突出某些时刻。我进行了精确地计时,这样当佩琪看着罗素的时候,聚光灯就会扫过她;而当摄影机指向罗素的时候,聚光灯就会扫过他,我想用一些随意的东西来强调某些特定的情况。
普列托:有两个教堂的片段,对吧?第一次洗礼来的人很少,而在第二次洗禮中,弗兰克·希兰已经成为了团体的一部分。他更出名了,来的人也更多了。
佩琪见证了这一切,所以我们看到了她对这些黑手党的看法。颜色也发生了改变,第一次洗礼的时候,灯光的颜色比较冷,第二次洗礼的颜色就比较偏金黄。
这是希兰的黄金时刻,在他以及周围的人看来,他变成了更有趣也更受欢迎的男人。所以我想要有一个颜色的转变。
显然在这一幕里,佩琪想知道这些人是谁。后来她更喜欢霍法,而不喜欢这个世界,就像台词里说的,因为霍法没有“瘦子剃刀”这样的名字。
普列托:是的。我再举一个例子,乔·加洛被介绍登场,是他去参议院听证会的时候。他首先从一扇门进来,这个镜头斯科塞斯在分镜表里画了个草图,还做了个图解。
他想让乔·加洛走进门,看到人群和摄影机,像介绍摇滚明星或名人那样介绍他。所以,摄影机确实是伴随着前景的闪光灯前进的。我让这些电视工作人员的闪光灯照亮镜头。
然后下一个镜头,在他作证的时候,镜头从一个大的广角镜头俯冲到一个中景镜头,这里他发誓要说出真相什么的。如果是弗兰克·希兰,我们会采取不同的拍摄方式。
事实上,再往后面有一个镜头和这里相对相似。弗兰克在法庭上进行第五次辩护,律师让他描述一个计划。在那个镜头中,我们也做了类似的镜头运动,但是速度变慢了,颜色也变了(改用了ENR去饱和的LUT)。
他(斯科塞斯)总是在设计镜头,他的思路很有节奏。他会为剪辑来计划拍电影的方式。他总是知道什么时候他需要推动能量,什么时候把它再带回来。
看到這一切被放在一起,我自己也很惊讶。我觉得我这才终于明白,我们在拍摄的时候做的所有事情。
普列托:我认为是为大局考虑,先看到历史背景,然后再深入细节。电影就是这样的。这是一个以美国历史为画布的私密故事。我想这就是镜头所代表的,“这是一个大故事,但这是我们感兴趣的故事”。
普列托:到目前为止,我和他一起做了几个项目,他真的很了解摄影机语言,他把它用得很有表现力。
作为一名电影摄影师,我喜欢在各种不同的模式下工作。我拍过《爱情是狗娘》这种动感十足的电影,也拍过《断背山》这种静止的、让人沉思的电影,这两种风格我都喜欢。
我对某些导演有个不满,特别是当我手持拍摄的时候,他们要求我“给它能量”,我会说“等等,我跟着能量走”。
我认为如果这个场景是有能量的,那么摄影机会跟随并增强这种能量。当摄影机以与角色、场景或正在发生的事情一致的方式行动时,它只起到增强的作用。
普列托:事实上没有。这可以说是我向视效总监帕布罗·海尔曼提出的一个条件。我需要毫无顾虑地把他们当作那个年龄的人来拍。但挑战是确保CGI效果不会改变面部光线。
他们拍下了片场的环境和灯光。他们从面部、色图、银球和灰球的角度拍了很多照片。对于每一种情况,我们都要花点时间来做。
电脑自动将灯光映射到CGI元素上是至关重要的,这样他们就不用去猜我做过什么。他们用数学和科学的方法复制了光线。我必须说这是天衣无缝的,我很高兴在调色的时候,能在CGI和VFX元素中看出我打的光。
普列托:他们都保留了眼神光,我不知道是如何运作的。即使对我来说,这也是个谜。但他们确实捕捉到了演员的表演,让他们真正的眼睛留在画面中。“心灵之窗”是真实的,不是CG动画。
拍电影的时候看不到结果,我们得等他们完成所有的视觉效果。我们是在电影剪辑后,甚至几个月后才看到它的。所以这让我们的信心有了巨大的飞跃,我们都很信任帕布罗,谢天谢地问题解决了。
普列托:我们用了一台Phantomflex高速摄影机来获得帧速率,能达到700帧/秒或500帧/秒。我们做了改变,有的时候会低至300帧,比如哥伦布在哥伦布圆环被杀的部分。
从一开始,斯科塞斯就说他想能看到人们的表情。我们找了很多当时的资料,他们表情僵硬的样子令人吃惊,所以我认为他想要捕捉到这一点。
当然啦,极致的慢动作让这个瞬间变得更长。这真像是在照片里看到这些表情一样,但是是会动的。就是这样促成了这个场景。
还有其他的几场戏。弗兰克·希兰在洗车的时候,斯科塞斯想增强擦车布条的运动。这里也用到了Phantomflex,尽管我们是用48帧的胶片拍下了洗车时弗兰克面部的画面。
顺便说一句,我们没有在车里拍他。德尼罗认为如果弗兰克在车里会更好,所以我们加了一个追踪镜头。
所以这里就有点超现实,因为你看到他在看车被清洗,同时你又看到他在车里。不知怎的这么做是行得通的。事实上这也是我最喜欢的电影片段之一。
慢动作的效果不错,它让电影更富沉思和超现实色彩。有的时候,当我们的思绪去到别的地方,对时间的感觉就会改变。
我想这就是那个场景的感觉,这是马丁使用的一个工具,他只是利用了他那巨大工具箱中的所有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