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刘漪(1972.1-),女,汉族,四川人,本科,研究方向:文学,小说(热爱写作,在多家报刊发表过现代诗和散文,目前专注小说创作)。
“托尼,你的稿子什么时候交?”
“明天早上八点之前,放心吧,绝对误不了你的事。”
托尼在绿道旁歪着脑袋夹着手机,手上拿着一个小本子在写写画画,一只脚踩在自行车踏板上,另一只脚斜斜地支在地上。秋天到了,绿色有着花岗岩质地的林荫小道铺着一层浅黄的梧桐叶子。透过稀疏的枝条,阳光斜斜地照在托尼高瘦的身躯上,在他的大格子衬衣上留下几条斜纹,使他看起来像投在地上的树影一样斑驳。
“你小子每次交稿都很准时的啊,这次怎么都拖到要截稿了。”
“嘿嘿,这两天活动有点多,一时还没顾得上。不过你放心,一到晚上我就文思泉涌,还有一整晚的时间来修改、润色,没有完不成的稿子,十篇我都写得出来!”歪着脑袋的托尼看起来有点滑稽,投在地上长长的影子,加上一个别扭的头型,活像一根折断了的棒棒糖。
“你就可劲儿吹吧,你说你硬跟主编揽这么多任务干嘛,你不做这么多大家也知道你托尼很有几把刷子。”编辑小何的语气听着有几分埋怨,似乎也透着关心。
“我不干这么多活儿难受。”托尼歪着头咧嘴一笑,像熟透的石榴。
“我不管那么多啊,我这个栏目的稿子你可别出岔子!”电话那头传来“嘟嘟”的忙音,托尼稍有不快,推了推快挂到鼻尖的眼鏡,把手机揣进牛仔裤的后兜,一脚蹬起自行车,朝前面的地铁站骑去。
“下午腾飞公司的发布会两点开始,地铁过去都一点半了,出租车也快不了多少,说不定还会塞车。”托尼一边合计着到达的时间,一边盘算着在哪里吃个快餐。心里暗暗下决心明年无论如何也要挤出时间去考车牌。
云莉的办公室里一片明媚。暖暖的阳光穿过大落地玻璃窗洒进宽敞的房间,在宽大的地板中间划了一条柔和的曲线。云莉站在一人高的绿植旁边,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往窗外眺望。窗外的高楼鳞次栉比,却没能阻挡云莉的视线。在这块寸土寸金的CBD,难得地有一个湖染绿了钢筋水泥,清澈的湖水围绕着婆娑的小树林和大片茵茵的草坪,像极了一个小型的亚热带园林。
刚刚结束的管理人员会议开得她头疼,上个月的业绩忽然大幅下滑,竟然找不出原因。云莉抬起右手掐住两边的太阳穴,使劲揉了揉。
“一点了,托尼也不知道吃饭了没有。”云莉抬手看看表,走到大班台前拿起了电话。
“亲爱的,在哪儿呢,吃饭了没?”一和托尼说话,云莉不由自主就柔软起来,倘若这时有员工进来听见她柔声打电话,再看到她闪着母性柔光的脸,一定很怀疑平日里见到的老板是不是她的孪生姐妹。
“在地铁上,下午两点腾飞公司发布会,正在赶过去。”电话的那头传来地铁报站的广播声。
“那你吃了饭没有?最近你老是不按时吃饭,看你都瘦了。”今天早上起来,云莉忽然发现日日相见的托尼脸颊明显凹了下去。她有点自责是不是太操心公司的事,没有好好关注托尼。
其实也难怪,他们两个虽然工作的时间都比较自由,但都忙得没有时间好好关注对方。云莉管着几十号人,公司虽然不大,杂七杂八的事也不少。虽然不用事事躬亲,但公司的大方向是她在把握,几十个人跟着她吃饭,思想丝毫也不敢松懈,晚上躺在床上想着公司事儿的时候常有。托尼就更不用说,白天到处采访参加活动连轴转,晚上熬夜写稿子甚至通宵。有时托尼很晚回来,他们只在早上打了个照面又各自忙去了。
云莉劝托尼不要老熬夜,但托尼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力壮,熬几个夜不算什么,白天随便插个空就可以眯一会儿。再说,晚上是他思维最活跃的时候,可不能为了睡觉浪费灵感。
“我一会儿到腾飞公司附近吃个快餐,没事。对了,下午还要去采访一个画展,可能晚一些才能忙完,晚上就不回去吃饭了。”云莉轻轻叹了一口气,默默挂上了电话。
新锐国画山水展设在西山的创意一条街。不长的街道上布满了各种创意沙龙和工作室,不张扬但凸显个性的布置让这条小街弥漫着浓浓的另类艺术气息。小众,特色,这正对托尼的胃口,所以他额外挤出时间来采访这个不太为人知的小画展。他和几个志趣相投的朋友经营着一个关于艺术的公众号,能通过自己的文章透过他们的网络媒体向更多的受众推广这些小众的艺术群体,他觉得特别有意义。
准备采访的画家还没有来,托尼先进入画展仔细观摩。这次画展的主旨虽然是近年国画的主流创新——简化和与西画融合,但在主题上有比较大的突破。托尼看得很认真,同时在琢磨能不能让其中的一个画家给他画一把折扇,钱是要照给的,他觉得这不光是对画家付出劳动的肯定,也是对画家的尊重,对艺术的尊重。
“妈妈,这里的画为什么全是山呀,树呀,我想看看有没有我在学的蔬菜水果。”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正拉着她妈妈的手站在旁边的一幅画前。
“蔬菜水果是最简单的国画,这个画展不展这个,这个是山水画展哦。”孩子的妈妈弯下身,轻轻地对小女孩解释。
看着可爱的小女孩,托尼不由自主就露出了宠溺的微笑。他朝着小女孩走近一步,也弯下腰对小女孩说,“小妹妹,妈妈说得没错。这个画展只展山水画,山水画是国画里最难的画,你现在认真学好蔬菜水果,以后画了山水也拿来展览好不好?“小女孩仰着脸看了看托尼笑眯眯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年轻的妈妈朝着托尼灿然一笑,拉着小女孩走向下一幅画。
“你这个时事论坛的著名大记者怎么跑到这里来啦?是不是在兼职接私活啊?”
托尼转过身,《生活》报艺术天地的小莫正开玩笑似的挤眉弄眼地看着他。
“咳,是你啊,我这可不算接私活啊。今天是画展的最后一天,我腾出写稿子的时间来看看画展,晚上会把这个时间补上。我说,你怎么也对这个小画展这么感兴趣?“托尼跟小莫虽然不是很熟,但因为艺术公众号的缘故有过一些交往,比点头之交是要熟很多。
托尼正拿着一个帐篷钉准备敲进土里,听了青青的话哈哈一笑。
“托尼这么优秀,小心我爱上他哟。”青青碰了碰云莉的胳膊,朝她挤挤眼。
“又没个正经了,你快去找个体贴的男朋友,别太挑了。”云莉笑着顺势拧了拧青青的胳膊。
“哎哟,指甲怎么长了个倒刺,好疼。有个指甲钳就好了。”青青低头扒着无名指指尖。
“带了指甲钳,在那个小铁盒里。”托尼挥着螺丝刀指了指野餐篮。
青青看着云莉拿出指甲钳,吐了吐舌头。
“托尼,我们都饿了,你也过来先吃东西吧。”青青拿起一袋花生米却怎么也撕不开,正想从铁盒里拿出指甲钳来剪开。
托尼一抬头正好看见青青的囧境,“哎,有剪子,有剪子,在篮子的侧兜里。”青青翻了翻侧兜,果然看见里边整整齐齐地插着各种小刀、剪子,甚至还有一个挖耳勺。
“天呀,你们托尼也太精致了吧,就近野个餐也带这么多东西。”
“我已经习惯了,每次我们出门旅行都是他收拾行李,每次都事无巨细规划一遍,满满几箱东西什么都带,真和搬家差不多。”云莉淡定地叉起一块叉烧,轻轻地咬了一口。
餐后的咖啡是青青冲的,她拿起咖啡壶往云莉杯子里斟咖啡,一滴咖啡顺着壶底滴到了云莉的白裙子上。
随着青青的惊呼,托尼过来从野餐篮里拿出一小袋小苏打,默默地打湿涂到云莉裙子的污渍上,看到这一幕,青青已经不再惊诧。
“我说,托尼对你挺好的,你不要再怀疑他了。”并排躺在草地上,青青摇了摇旁边的云莉,云莉看了一眼不远处背对着她们眺望山景的托尼,没有搭话。
山上的天气异常晴朗,一朵一朵的白云随着清风在山间飘来飘去。其中有一朵云特别好看,不厚不薄,不濃不淡,一切都刚刚好。飘逸的身形让它在众多的云朵中尤其打眼。托尼觉得它一会儿像一朵伞状的蘑菇,一会儿像一片薄薄的云母,一会儿又像一袭轻盈的轻纱。看着它渐渐地越飘越远,托尼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也随着它飘向了远方。它会去哪里呢?去笼罩青翠的小山?去环绕涛声阵阵的松林?还是去俯视碧蓝的大海?托尼真想随着这片云四处飘游,到处看看,那该是多么的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可是,那片云慢慢地又飘了回来,看着它不停变幻的身形,托尼仿佛听到云在对他轻声呢喃,“可是,我不能远走呀,我不能自由。我的土地在这里,我要随时幻化成细雨,滋润我的大地。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使命。”托尼仿佛感受到了云的心声,眼睛里的亮光渐渐暗了下去。
“托尼,你怎么了?快醒醒!”看着躺在坡上瞪大眼睛喃喃自语的托尼,云莉和青青面面相觑。
被云缠绕着的托尼依稀觉得有人在呼唤他,却感觉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忽然间他轻盈地坐了起来,却晃悠悠地往上飘,飘过帐篷的顶尖,他看见自己依然躺在帐篷旁边的地上。
“难道我已经死了?”他不由得一阵惊恐,“不行,我一定要醒过来,我不能丢下云莉。”他拼尽全力猛地挣扎了一下,回转眼看见云莉和青青焦急的脸。
“我的灵魂刚才飞到半空,但我舍不得你,又回来了。”托尼握住云莉搭在他额头上的手,笑得有点虚弱。
“你知道吗?我听见了云的心声。”
云莉和青青默默地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旁边的芨芨草突然东摇西晃,一片片地倒向山边的悬崖,起风了。
“咣当”一声,云莉在睡梦中惊醒,摸了摸身边,托尼照例不在。开了灯走进客厅,只见托尼卷缩着身子倒在倒下的花架旁。云莉快步走过去,发现托尼在发抖,全身都在抖。
”亲爱的,你怎么了?”云莉在托尼身边蹲下,扶着他的肩膀,又急又怕。
托尼没有搭话,却越抖越厉害,云莉仿佛听到了他牙齿的碰撞声。
“我们去医院,我这就开车送你去医院,要不打120。”云莉拿起旁边茶几上的手机,却发现手指在微微颤抖。
“不去医院,不去医院,我没有病!”托尼抬起乱蓬蓬的头,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试图在努力克制发抖。弯曲的身子在努力克制下僵直了一刻,又更剧烈地抖了起来。
“不行,就算没有病也要去医院!”云莉的心在抖颤,拿着手机的手却不抖了。她知道,这个时候她不能慌乱。
“我真的没有生病,我只是暂时写不出文章了。我要是天亮还交不出稿子怎么办?大家会对我有看法的。上次那篇时论我不过晚了一个小时交,小何就唠叨了几句。可是,我也恨自己,明明说好早上八点前交稿,怎么就拖到了九点!”托尼空洞的眼神投向了窗外。
“你不用管我,你去睡觉,我一会儿就好了。”托尼微微抬起发抖的胳膊,想推推云莉让她去休息,无力的胳膊却怎么也举不起来,托尼沮丧地垂下胳膊,忽然倒在云莉的怀里抽泣起来。
云莉第一次看到托尼脆弱的一面,有点不知所措,一只手扶着他的肩膀,另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抚着他后脑的头发。
“交不出稿子就先不交了吧,我给你们主编打电话请假,就说你病了,要休息。”
“不要打电话,不要说我病了,我没有病,我不能休息!不然我会丢了工作的!”伏在云莉胸前的脑袋不停地在摇晃,晃得云莉的心都要碎了。
“生病休息很正常啊!主编不会怪你,大家也会理解,更不会丢了工作。再说即使工作丢了也可以再找一个,就是你不工作也不要紧,我养家。”
“不不,我不能让你养家,我有能力养家。我也不找别的工作,我就喜欢这个工作。”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
清晨的阳光洒在铺着绿白格子布的餐桌上,托尼拿起一片面包,严肃地看了看桌子对面的云莉。一夜没睡的云莉,眼眶围着一层淡淡的青色。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给主编打电话说我病了呢!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今天的稿子我自然会交,我已经有了思路了,中午之前就能交。以后你不要擅自给主编打电话!”
云莉担心地看了一眼憔悴的托尼,欲言又止。
昨天晚上云莉陪着托尼在客厅折腾了一夜。托尼时而伏在她怀里又抖又哭,时而站起来在客厅里来回地走,时而让云莉给他倒一杯酒。天蒙蒙亮的时候,精疲力竭的他们终于双双倒在沙发睡着了,托尼躺在沙发上,云莉伏着沙发扶手,歪坐在地上。
吃完面包,托尼拿了一小盒牛奶,挎上了他的挎包,“我現在就去社里写文章交稿子,也让他们看看我并没有生病。”
看着缓缓关上的房门,云莉默默拿起一片面包,抹上了一层鲜红的果酱。
云莉疲惫地靠在大班椅厚软的靠背上,出神地盯着办公桌上的玻璃水球镇纸,眉头微蹙。开车来公司的路上,车载广播里关于抑郁症的专题节目扰得她有点心神不宁。“抑郁症”三个冷冰冰的字此刻仿佛变成了荡漾在水球里的丘比特之箭,摇摇晃晃,游移不定,却刺得她有点心疼。财务主管放在她台面的报表她一个字也看不下去。她想给托尼打电话,却又隐隐觉得托尼现在不想接到她的电话。秘书拿来一叠报销单,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翻翻明细,看看金额,却像复印机一样在秘书递上来的一张张纸上机械地签上字,再看着秘书一张张地收回去。
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取消下午的例会,清脆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她一把抓起大班台上震动着漂移的手机,果然是托尼。
“莉莉,我的稿子顺利完成了。下午正好任务不多,我早点回去到菜场买点海鲜,给你做最爱吃的椒盐皮皮虾!记得早点回来啊,对了,顺便从公司带一瓶白葡萄回来。”听着托尼轻松的语气,云莉不由得也轻快地站了起来,她斜倚在窗边,一边柔声答着话,一边随手拿起办公桌上的玻璃镇纸,迎着阳光轻轻摇晃了一下,水球里的雪花漫天飞舞。里边的丘比特之箭依然是爱之箭,被它射中的红心依然安详、悠然地漂游在大雪纷飞的暖洋里。放下电话,她按下秘书内线通知她下午的例会照常。
地铁站人来人往,托尼站在进站口茫然地看着来去匆匆的人群久久不动。
“我这是在哪儿?我要到哪里去?”进站口上的几个大字忽然离他很近,近得
像要压在他身上,让他呼吸急促,透不过气。忽然又离他很远,远得看不见行迹,飘渺虚无。
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转头看他的一个男人,“他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他肯定在计划害我的阴谋。我要赶紧离开这里!”
他茫然地环视了一下四周,似乎没有一块安全的去处。“马路对面可能更适合我”,正准备抬脚向路口走去,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女人在等红绿灯,女人穿着鲜艳的红衣,正在低头看手机。“不行,这个女人看着很讨厌,她肯定对我不利。”
收回了脚步站在原地,他抬头看看天空,天是灰色的,一大片灰色的阴云像个罩子,正好罩在他的头顶。罩子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他感觉自己就像西游记里的孙猴子,正在被劈面而来的大铙钹扣住。他感到一阵眩晕,脸被云罩狠狠砸中,失去了知觉。
迷糊中托尼觉得自己的身体软绵绵的,悠悠地不断上升,越升越高,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头顶的天空纯净蔚蓝,各色各样的云彩在他身边轻盈穿梭,就像地面上的行人。下面五色斑斓,红的黄的绿的地毯东一块西一块,这不是西山吗,我怎么到这儿来了?悠悠地飘过一面镜子,托尼发现原来自己躺在一片云上,下面清澈的湖水像一面镜子映着托尼轻盈的身形。托尼感觉自己像驾着一匹飞马,扇着洁白的翅膀自由地在天际遨游。
可是,前面那几个像剑一样削入云端的影子不是城市的高楼吗?我不能往那边飞,托尼使劲想勒住飞马调转头,但双手却不听使唤,飞马也不听使唤,仍然直直地往剑影飞去。绝望中托尼闭上了眼睛,当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地铁站上空阴郁的云,也看见了云层下云莉惊恐的脸。
“你醒来了——”托尼的头顶是家里卧室的白色云图吸顶灯,云莉握着他的手,关切而又担心地看着他,腮边的泪珠顺着挤出的笑脸滴在他的手臂上。
咖啡馆的爵士乐还是那么轻柔,坐在桌旁的云莉和青青却相对无言。
沉默了好一会儿,青青终于打破了沉静,“还是要去看看医生吧,那种,心理医生。”
“可是,他清醒的时候又是好好的呀。他就是一紧张就发抖,一发抖就焦虑,一焦虑就写不出文章。他总怕写不出稿子丢了工作,越怕就越焦虑,越焦虑就越写不出来,就是一个死循环。他要是能解开心结就好了。”云莉黯然地低下头,漫无目的地搅着咖啡。
“靠他自己解开心结不太可能了,你看他出个门都能把自己弄丢了,这还是那个睿智完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托尼吗?”
“他就是把自己逼得太紧了才搞成这样。他要是能拿得起放得下,就一切都好了。”
“那你就多开导开导他,按说他看了那么多书,道理他应该都懂。”
“道理他都懂,清醒的时候他也说要调整好心态,可是一写不出文章他又焦虑了。我还要怎么开导他,我都快成哲学家了。”云莉托着腮,失神地望着湿漉漉的窗外。窗外干燥了很久的土地像披上了一层温润的外套,行色匆匆的路人来来往往,在外套上印上了各色各样的图案和花纹,或鲜艳斑斓,或阴森怪异。
“他何必每篇稿子都花那么长时间精雕细琢呢,明明已经很好了还不放心,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累吗。”
“如果不这样,他就不是托尼了。”云莉纤细的指尖隔着玻璃窗划着窗外顺着大玻璃不停流下来的水珠。一滴黄豆大的水珠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扁,全部力量垂在尾端欲滴不滴,颤颤地坚持了好一会儿,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力,一泻而下。
“这个是焦虑症,要吃药。你还是带他来看看吧。”云莉对面的女人一边在单子上写着什么,一边轻轻地说了一句,温柔但坚定。可能为了不给就诊的病人造成压力,她没有穿白大褂,素色的套头毛衣,简约的马尾辫,轻柔的话语使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老师。
“可是,他不焦虑的时候和平常没有两样,完全不像个病人。”
“等到没有清醒时刻的时候就一切都晚了。”女人的话语依旧不紧不慢,平静轻柔。
“吃药的话,好像副作用蛮大的,而且一吃就停不下来吧?”质疑医生的专业性是就医的大忌,但云莉顾不了太多,她要尽一切可能为托尼负责。
“都这种时候了,还考虑什么副作用,你们怎么不想想吃药的好处呢。”女人不禁抬头看了一眼云莉,这种不着调的话似乎不应该从云莉这种透着精明的人口中说出来。
“病人没来,我也不能给你们开药。他实在不能来的话,你在药店买点这个试试。”女人在便笺上写了几个字,递给了云莉。
“我不会吃药的,我又不是精神有问题,怎么给我开这种药。这种药一吃一生就毁了,我就再也不能写文章了。”客厅幽暗的灯光照着托尼明显消瘦的脸,在身后的墙壁上投下锥子般的剪影。
“可是——,医生说不吃药也许会越来越糟。”云莉小心地斟酌着话语。
“怎么会,我只是最近有点累了,休息调整一下就会好的。我准备过两天跟主编打一声招呼,请一周的假我们出去散散心吧。”托尼的话语突然温柔了起来,疲惫的眼神突然亮起了一丝柔色,细细的手指摩挲在云莉的脸上。
“最近把你也累瘦了,对不起。”熟悉的托尼让云莉似乎回到了从前,但咯脸的指关节却已不再是以前的记忆。
“妈,您和爸还是劝劝托尼吃药吧,他的状况让我越来越担心。”
约好的假期没有成行,最近非年非节没有公共假期,托尼始终无法下定决心向主编请假。一请假主编就会起疑,一起疑就会否定他的能力,紧接着可能就会失去工作,这一连串的假设像一根打着几个结结的麻绳,在托尼的脑子里越拧越紧,越绕越乱,周而复始,永远理不出头线。
“啊,我的儿子没有毛病呀。上周你们回来他不是好好的,吃完饭他还帮我绕毛线团呢。不过,不是我说你,莉莉,你那个公司你就别管太多了,钱是挣不完的,托尼的收入也够你们俩舒舒服服过日子了。你就多在家照顾好托尼,让他安安心心工作,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吗。你看你们都老大不小了也不要个孩子,有个孩子托尼说不定心情就好了。”老太太一叨叨起来就停不住。云莉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
“要个孩子能让托尼好起来吗?”云莉的心里重新升起一线希望,她决定回家后和托尼好好商量一下这个事。
“我看这个小子是读书读出毛病了。为什么要一根筋吊在这个媒体社,它是一流媒体社不错,可是跟它差不多或比它好的媒体社也有啊。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离开了这个单位说不定就去了更好的单位。他倒好,不想着上进不说,还老想着会不会丢了工作。我知道他的心思,怕失败了别人说他不行,他丢不起这个人!他读了那么多书都白读了,还不如我一个没念过大学的老头子看得透。我一会儿打个电话好好说说他。”托尼的父亲抖抖手中的报纸,微昂着头不让挂在鼻尖的眼镜掉下来。
“你就该偷偷骗他吃药,溶在水里给他喝也好。吃了药稳定下来就会慢慢好转的。”电话那头的青青轻轻叹了口气,她恨云莉下不了决心,也心疼云莉被托尼拖累。“再这样下去,你都会被他逼疯。”
“我不能骗他吃药,我也不能给他主编打电话替他请假,不然他会记恨我一辈子的。我不能让他觉得是我毁了他的事业,毁了他的一生。只能靠他自己战胜心魔。”
“那就是要毁也毁在他自己手里是吧?”
“他白天基本都是清醒的,那次在地铁口是一个意外。他稿子还是写的,比以前是写少了,可能他主编也觉察出他身体出了点小问题,强行给他减少了工作量。这样也好,他可以轻松一些。”云莉突然惊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变得絮絮叨叨起来。
托尼细长的身影投在天花板上像一只巨大的飞蛾,抖动的肩膀像飞蛾的翅膀忽闪忽闪地随着来回走动的步子一次次扑向客厅的灯光。云莉呆坐在餐桌旁看着托尼全身抖战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她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很后悔在沙发旁安装了一个硕大的罩灯,正是这个罩灯让托尼走来走去的身影投在天花上异常诡异。
“我给主编写个邮件,就说我生病了需要休息。咱们明天就出游散心吧。”托尼的话是说给云莉听的,但他却没有抬头看云莉,依然抱着双臂低着头抖抖地又一次扑向灯光。
“不行不行,我不能写邮件,我不能请假。主编已经怀疑我了,不然他怎么最近硬给我减少了工作量,说明他不信任我的能力了。”
“要不还是写邮件吧,你说得对,我要暂时换个环境,静下心来就一切都好了。”托尼依旧自顾自地喃喃自语,垂着头,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云莉仿佛看着一只在笼子里来回踱步的困兽,一只随时准备冲出牢笼和敌人搏杀的困兽,焦躁不安,跃跃欲试。但一次次徒劳地碰到冰冷坚硬的钢条后越来越萎顿,云莉甚至可以预见到不久后它终将疲顿地趴倒在狭小的铁笼里,奄奄一息。
托尼喃喃的碎碎念像庵堂里的和尚念经,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促,终于声势浩大地朝云莉涌过来,像潮水一样,把她淹没,让她窒息。她惊恐地站起身,打开大门奔了出去,她要逃离,她要逃离这让人绝望的孤岛,孤岛四周,是让她如临灭顶之灾的海水,海水里飘浮着一个个细碎的字符。
趴在桥边的栏杆上,身边是不时呼啸而过的车辆,望着桥下平缓的流水,云莉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回家的路上,云莉下定决心明天无论如何也要带托尼去看医生,其他的一切都不管了!公寓里的罩灯还亮着,却没有了扑火的飞蛾。云莉的心一沉,急忙向卧室走去。托尼意外地端坐在书桌旁,听到开门声回头朝云莉平静一笑。“我没事,正在写稿子。明天下午截稿,我明天早上就能完成,别担心,误不了事。”
云莉知道劝托尼早休息是徒劳,让他做完事更能让他心安。云莉温柔地摩挲了一下他的头发,拿起薄被子到客厅沙发躺下。
清晨的阳光透过客厅窗帘的缝隙刺在云莉的脸上,虽然只睡了两个小时,却是云莉这几个月来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托尼趴在书桌上,没有关机的电脑里是他写了一半的稿子。云莉轻轻给托尼披上外套,出门去买早餐。
拎着托尼爱吃的豆浆油条,云莉开门时的心情格外轻快。托尼不在书桌旁,到处静悄悄,一只蜜蜂围着书桌上的一小盆龙舌兰嗡嗡地转圈。
洗手间没有洗漱声。云莉疑心托尼在上厕所,敲敲洗手间的门,没有回应。半推开洗手间的门,托尼没有在马桶上。云莉正准备转身去阳台,却发现一抹亮色从浴室莹白的地板上慢慢渗出,好像一条红色的蚯蚓蜿蜒而来,很快蚯蚓越变越大,变成一条张着猩红大口的蟒蛇,迎面向云莉扑来。云莉的心陡然一顫,急忙全推开洗手间的门,托尼静静地躺在浴缸里,平静的头微微地歪在一边。
凄厉的救护车警报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云莉抖抖地坐在一片白色之中,眼前不停地闪现着那抹鲜艳的果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