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 兰

2020-05-02 09:23:43温凯尔
青年作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瑞文设计师

温凯尔

嘉兰决定去办公室勾引设计师。她其实一点也不想用勾引二字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既然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她就用不着跟别人说什么——她是这么为自己解围的。

这个工厂很大,她来这儿工作之前就听说过里面像个学校一样,草坪沿着专用的道路横亘于南北两端,还设有食堂跟一些运动场地,许多人待在自己的岗位一年多也根本不需要到其他部门或区间观察,大家就像陌生人一样相处。嘉兰还没搞清楚所有部门之间的事情,但经理劝她不要多事,她知道自己将与这儿的所有人一样,一年到头也不会到其他部门去。在这种大型郊外的工厂里,所有人都是麻木的,没有谁乐意(或有空)跟你八卦,也许午餐的时候在旁边工作的那位女同事还能跟你聊聊周末夜市又有了什么新花样。但嘉兰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还算能做事,特别是当她认为自己与其他同事格格不入的时候。但现在布料出现了问题(当然是因为她的自命不凡而导致自己出了错),经理没太懂她的意思,说来说去,她认为有必要自己去找设计师谈谈。但旁边的同事说设计师是个难搞的人,无论你怎么解释或者提出麻烦的补救措施,他都不一定答应,而且还很看心情。

这天早上开完会,嘉兰回到岗位装模作样工作了一会儿,趁大家都在忙碌的时候,立即去找设计师,她不能再拖了。但门前一辆顺道的工作车也没有,她只得自己沿着草坪往尽头走去。还是初夏的上午,温热的太阳刚刚唤醒整个厂区,那些碧绿的杨树看起来生机勃勃,给了嘉兰某种希望。她今天特地换上了更好看的裙子,手上绑了透明的纱质丝带,还穿起了高跟短靴——这是她能拿出的最好看的装扮了。同时她还戴起帽子,为的是希望没人能认出她到那边去,避免撞见同部门的同事。

设计师简陋的办公室令她出乎意料,因为她一直幻想着他们的工作更高级,会有更得体的办公桌、成衣样品、打板房以及干净卫生的茶水间。然而,那不过是连同部分布料仓库打通的一个小房子,中间划分为好几个单间。有漂亮的女同事在走廊里跟她擦肩而过,看了看她身上的着装,招呼也没有。她回想着表格上的位置,走到第三间办公室敲敲门,没有回应,她又敲了一遍,里面传出“进来”的声音。

嘉兰从没想过设计师是个怎样的人,如果她搞错了样板与颜色的问题可以通过某种付出的行为而得以解决,那么无论他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她都可以接受。因为订单数量庞大,出现的错误会直接影响经理、设计师、客户以及整个部门的绩效,损失的金额她可赔偿不起。可她没想过,设计师并不是他们口中说的那样——满脸乱糟糟的胡子,细小的眼睛躲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整日挺着大肚子,用消耗殆尽的一丁点才华设计着重复而毫无美感的垃圾。不是的。出现在嘉兰面前的男人是个身材匀称的小伙子,年轻气盛,一头精神的乌黑短发,没有戴厚厚的镜片,也没有大肚子。大概是与传言的八卦相比,有着完全不一样的第一印象,嘉兰觉得他出奇好看。他那眉眼间也许对陌生的来客有了警惕,但也无法遮盖他本身的英俊。

设计师站了起来,放下手里的设计图纸,但他没说话,他与嘉兰一样出现了短暂的停留,在这空当之间,两人的感觉都变得非常不确切。

“我是来解释布料的事情的。”嘉兰先开了口。

设计师疑惑地看着她。

“送出那批货的时候我没有察觉到自己一开始就挑错了颜色,也许是序列号的问题,它使我在选择的时候出现了错误,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你的设计图,色号没有对上——总而言之,因为颜色的错误,以及——”嘉兰停了停,想要去松开第一颗纽扣而假装伸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同时表达歉意,“以及挑错颜色之后,成批布料出厂必然也就搞错了。”

设计师还是没说话,更疑惑地看着嘉兰。

“你应该知道那批货是在你的安排下才能送出仓库的,所以,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噢,你当然知道,这是一批比较紧急的货。你可以不那么做的,我希望的是你能重新给我一份布料的申请,我可以亲自去处理,我真的非常抱歉提出这些要求。”

嘉兰勉强地笑了笑。即使设计师的模样比道听途说的好看,她还是感到了紧张。就在刚才解释这些麻烦的瞬间,她感到他应该会重新发出一批正确的布料出厂,而无需她这么做出勾引的行为。但设计师自始至终都没有说一个字,她害怕她再继续等待的话,就会迎来对方破口大骂她愚蠢,骂她无心工作又来为自己的过错解释。

于是嘉兰又马上说:“我需要你的权限。”

接着,她开始靠近设计师,此时内衣已经暴露出来了,衬衫被她彻底解开,正准备伸手到肚脐下方的裙子腰带。她知道自己的身材还说得过去,她希望她这么做的时候不会有人来敲门。

“等会儿。”设计师说。

嘉兰以为自己要被他阻止,要失败了,甚至会不得不自己去赔偿那批布料或面临炒鱿鱼了。但他只是示意她先别解开腰带。他绕过桌面,牵起她的手,走出办公室时心虚地左看右看,再带她到无人的仓库里。嘉兰心里一惊,她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仓库很大,上午还没有员工来输送布料或纽扣、拉链(或许即将会有,嘉兰一直很担心),里面没有开灯,没有通风,只有顶棚某几个玻璃天窗的自然采光。设计师将嘉兰推倒在后面一排成堆杂乱的废布上,看了她一会儿,又拉她起来,到就近的货架找了一会儿,翻出一张巨大的绒毛毯子,虽是半成品,但重新躺下的感觉令嘉兰舒服多了。与此同时,嘉兰意识到他的动作很熟练——到隐秘的仓库最后面,铺开毯子,让她躺下,自己再脱去裤子到小腿处(但他没有脱掉上衣),轻轻地爬向嘉兰,伸出手从她后背解开内衣的扣子,一步到位。他亲吻她,她扭开了头,接下来就匆匆做爱,像有时间限制一样丢失了浪漫,从头到尾都是追逐的过程。由于仓库太过闷热,他急速卖力的汗液滴落到她的脸上,看起来就像她在冒汗。期间他还是再次向她索取嘴唇,她没有拒绝,但她无法对这场性爱给出什么说法。

当然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干了些什么,经理在看到嘉兰重新给到新的布料申请表之后大吃一惊,但因为这件事也非常着急,他没有多问,亲自把单子与设计原图派送到布料车间去安排工作。

回家路上,嘉兰拼命地拍干净自己的衣服,显然衣服什么都没有,但她还是害怕被阿玏察觉到。尽管他们已经很久不做爱、拥抱,也很久没说什么重要的话了。镇上的人看着她隆重的打扮(相对于平日来说),都好奇地打量她。

阿玏是她丈夫,以前在一家理发店替人理发,偶尔也给老人们染发,或刮刮他们顽强的胡子。但老板性格小气,同暴躁的阿玏水火不容,两人总是发生争执。某次因为阿玏所用染发剂的量过多,在大吵之后阿玏一气之下离开了。好在他的父亲原先教会他一些木工技术,现在就靠接一些私活赚点小钱,看起来也只能维持着这样的状态,不会再有更好的局面了。同时他也发誓再也不会拿起剪刀干那种行当。以前嘉兰很爱阿玏,甚至有很多年,她都能从他身上找到安全感——她自称为牢靠、稳固以及在夜晚睡觉能放心的状态为安全感。她有时会觉得自己并不是天生自命不凡,意识形成的因素对她来说受后天影响更多。她也没认为自己就真的比别人聪明或者更大胆,她也有害怕或放弃的时候。时至今日,她总是想不明白自己的个性到底出于什么缘由,但她猜测很有可能是发生在她小学的时候,来源于自己的心理阴影。

那会儿她十来岁,刚刚转学到这儿就被班上的一位恶棍男同学追求。对方常常递情书,摸她屁股,并有一些言语上的骚扰。为了反攻,嘉兰也会还手打他。直到有一次,对方直接将手伸进她的胸部,她一拳击中了对方,恰好被老师看到。老师联络到嘉兰的父母,说嘉兰是一个非常轻浮的女孩子。她爸妈本身并没有多么过人的聪慧,均是从事辛苦劳作的活计,而朴质的人总是对教师怀有仰慕之心,也信以为真。但嘉兰没有解释,她害怕说出这件事的后果,害怕这件事继续深究所带来的其他影响。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嘉兰都不敢穿裙子上学,并且,班里大部分女生都孤立她,议论她很会勾引男人。所以念小学的时候她一直没有朋友。终于到了中学,嘉兰有一段时间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男生,但也依然会遇到学校里或社会上的恶棍。他们中的有些人会让她做他们的女朋友。后来,小学那会儿总要摸她屁股的男生知道了,就说要帮她出头。嘉兰当时特别感动,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了他。于是,嘉兰和那个最初骚扰她的人在一起,她非常爱他,想着一定会嫁给他。后来他们的恋情被嘉兰的父母发现了,他们让她跪下,父亲更是扬起鞭子打她,骂她不要脸,甚至还拿出菜刀,被她母亲拦住了。那时候,嘉兰对这个世界还很不了解,在父母再次确认她就是轻浮的人之后,她差一点就离家出走。再后来没多久,因为被父亲长期关闭,嘉兰没法出去与那个男生见面,大家就一拍两散了。有时候,嘉兰觉得她的情绪就是从那一年开始坏的。从那以后,她总是担心有人会欺骗她,有时又会认为对方只是为了性而跟她在一起,担心因为厌倦而抛弃她。但她也不确定,只能这样揣摩自己。同时,当她接触了更多不同的男性之后,她意识到那些事情大多是出于父权社会的影响,而不是那个骚扰他的男孩让她变得轻浮。但轻浮只是她行为当中的其中一种表现,她不知道几时会使用什么伎俩,她只知道自己是属于运气差的人——仅仅相信运气论这件事本身就让她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了。

包括后来认识的阿玏,他身上也有着父权气息,很多时候大男子主义都不够来形容他——抽烟喝酒、一事无成、不讲道理、行为粗暴、言语恶俗。当然他也有好的一面,如果有人问起这种问题,嘉兰一时是想不起来,也从不清楚自己喜欢他是不是仅仅因为当初他给的安全感。这种感受同念中学时有些相似,特别是在床上,当阿玏习惯性用手紧紧捏着她的脖子时,她还能从中发生某种愉悦的心理感受,会认定这个男人之所以对她做出一些她能忍受的伤害是因为他爱她,所以才带有轻微的暴力与愤怒。她听说过那种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很好地解释了被害者会爱上施害者的一种关系。但她觉得自己称不上有什么综合征,她只是乐于被他掌控,他的“施害”也并非总是痛苦的。

阿玏每天会把食材买回,但他不做饭,总是等到嘉兰下班回来,久了之后,大家也都习惯了很晚才吃饭。日子了无生趣,两个人都不相信未来,白天黑夜对他们来说唯一的区别就是工作与否。他们也不想生孩子,对周末活动没有任何计划。也许在这个镇上,他们是最奇特的一对。阿玏自己搞来了一辆白色的皮卡车,专门用来输送要修理的大件家具,一些断脚的桌子凳子,或者已经损坏到根本不能再用的俨然成为一堆废木的东西(你知道,总有些人认为你应该能修好)。有时候也有那些自己组装柜子的人来请他过去帮忙。他专门在屋子里腾出一个靠边的房间,从边上开了新的入口,里面是成堆的木块,还有上光剂、油漆、钢锯以及锤子钉子之类的工具。但每年的二三月,南方回春的气候非常潮湿,那些没来得及上防腐防霉的木块便作废了。“反正我们也用不着这么多。”嘉兰会安慰他。以前嘉兰有一个傻子朋友,他总爱跟着阿玏做这些。一开始阿玏不想理他,后来又问他是否愿意学习如何补救一张快要散架的凳子。傻子不说话,也学不会,终日待在旁边打下手。后来阿玏知道那是因为他没有办法精确对准孔位,意识到他是真的脑袋有问题。不过,每当回南方的时候傻子会为他们带来塑料膜,齐齐整整地将门缝、窗户紧紧封住,不放过任何空隙。再后来,傻子一家人要搬走了,阿玏送给他一张自己做的小藤椅,傻子很伤感,说不出话,站在卡车旁流眼泪。那时候,嘉兰觉得阿玏的为人至少是有情义的,尽管大多数时候他对待人和事都有些粗蛮。

去年秋冬,一场半夜下起的秋雨悄然降临,一夜之间开启了寒潮,阿玏感冒并引发了支气管炎,差点就发展成肺炎。到医院吊了点滴又开了药,好在病况没有持续很久,但从那之后,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糟糕,特别是喉咙,很容易不舒服。他很长时间不出门,除非有外接的工作要开车出去,平时他都困在工作房里。有时天气好,他就坐在门口刨木,那些卷翘的碎料洒满一地,起风的时候会将它们吹到路边上,太阳照得它们闪闪发亮。如今,阿玏因为生病,性情也发生了些许转变,似乎疾病让他变得柔和了些。

这天,嘉兰忽然不断地回想那些过去的事情,也许同她勾引设计师的事情有关,她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这算是出轨(她自嘲了一番,这当然是出轨)。她阻止自己去想这件事,但不可能的。

眼下几个菜都已经烧好,她像平常一样叫阿玏进来吃饭,只是又主动给他舀了一碗汤,似乎这样可以将功补过。阿玏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夏天要开始了,她希望他的喉咙能够因为气候的转变而好起来。

过了周末,回到工厂就迎来大事了。嘉兰完全没想到自己申请的表格被拒,而原先的布料已经送了出去,新的并没有批下来,因为本身就是加急的,经过周末两天时间,那些货已经抵达顾客那边了。早上因为阿玏咳得厉害,嘉兰煮了点姜水给他而迟到。有同事提醒她到办公室找经理,并说了事情的大概,她一下子懵了,忽然意识到设计师就是个把玩女孩的混蛋。经理毫不留情地骂了她一顿,质疑她根本没去找设计师解释清楚,让她马上再去问问怎么回事,否则就等着炒鱿鱼吧——难道你还赔得起那批布的钱吗?她知道他是这个意思。然而,就算经理不这么说,嘉兰也会去找设计师,那是她用身体换来的,她没理由让自己白白付出——即使是她主动的。

她气冲冲地拦下一辆正要启动的工作车,无心应接陌生同事的招呼,心里全是闷气。到了之后,也不再轻声走路,不再敲门,而是直接冲进了设计师的办公室。但坐在那儿的却不是设计师——不是那天跟她做爱的设计师,而是一位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男人被嘉兰粗暴的开门方式吓到了,从凳子上跳起来,肚子晃了晃,小眼睛在镜片后面看不出有没有发生变化。

“你干什么?”他大声问道,难掩愤怒。

“你是谁?”她仍然想要确认身份,心里期许着还有转折,留有一丝快要熄灭的希冀。但什么都没有。有一瞬间,她明白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但她还是花了些时间才明白才承认自己原先搞错人了。

“我是谁?我办公室门口没写着吗?!”

嘉兰愣了,又有一会儿她想着,如果自己礼貌地敲门进来,是不是还能够挽回关于那批错误布料的事情。是她的自命不凡使她粗心大意,跟一个毫不知情的年轻男子发生关系。也是她的自命不凡令她冲动,毫不顾忌事情的后果,来势汹汹,以一位一线基层员工的身份对着设计师大喊,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

嘉兰回到工作岗位,桌面上是被驳回的那份申请表,签名一栏根本就是个胡乱写上去的名字,谁也看不出是什么。有同事开始传出嘉兰勾引设计师的事,但设计师是个有家室的人,并不为动,所以才拒绝了那批布料的申请。是丢脸使她离开工厂。

起初阿玏对这件事没表现出不满,只是认为嘉兰这么做有些唐突,没有提前跟他商量,心平气和地问她为什么要辞掉。病后的身子让他失去了力气,也没有那种从脖子处凸显的青筋,仿佛愤怒是一种将要消失的情绪。嘉兰绕了一圈,称自己被设计师联合其他同事陷害。“我想我可以去给他们一个教训,带上我的那些好家伙。”阿玏指了指那些木头。他听到嘉兰被陷害就变得威严起来,握着她的手,说话的时候声音还有些嘶哑。嘉兰不忍自己说谎,又无法道出事实真相,只说了句就让这件事情过去吧。

“过去?你总是这样,对任何事情都让它过去。”

“没什么好纠葛的。”

“我想我们对‘陷害’这个词有歧义。”嘉兰摇摇头,“也许是我用词严重了些。”“那就不该说别人陷害你。”“够了,不就一份工作吗?”

“那不仅仅是一份工作,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嘉兰很惊讶阿玏会说出这句话,就好像他在从事木工的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似的。三餐温饱在普通人面前就是生活中最重要的事,现在她断掉了他们这个家的其中一个来源,愚昧的借口与鲁莽的行为也叫她有些悔恨之意,并且还不知道那位年轻人是谁。面对阿玏,她想她不该再对这件事自圆其说了。

“我会再去找一份的。”她尝试给出诚意。

接下来的两天,阿玏都不愿说话,除去零散的维修工作,真正坏掉家具的人并没有那么多。闲暇的时候他会开车到后面那片林木,偷偷砍下他力所能及的树,或是到那些偏僻的乡间地方,总能发现点能砍下带走的好东西。他去年自己做了两张很结实的茶几,分别被一位邻居与一位路过的陌生人买走了。他们谈起运气的时候,认为自己的运气优于嘉兰。

阿玏外出的这天,嘉兰到街上走,沿着她常常抄近路的小道。她告诉自己,这一切没有什么不同,她需要这样给自己打气,兴许她还能碰见卖覆盆子跟草莓的老太太,她总是神出鬼没,但她的水果会是一种惊喜。

嘉兰穿着无袖的雪纺上衣,这是她为数不多的最爱的衣服之一,但之前晾晒在门前的时候被阿玏那未削净的树皮刮出了两道痕,丝线脱落。她从厂里拿走了两块颜色相近的棉布,制成蝴蝶结扣在两道痕上,完美地挡住了。

她右手手背上的伤口已经结痂,那是前两天怒气冲冲跑到设计师那儿时不小心划伤的,她心切地希望伤口赶紧好起来,每一次视线无意掠过手背,都让她想起那个莫名其妙的仓库性事。到现在,她仍然想不通当时为什么会想到那样的解决办法。

她快速地穿过最后一条巷子,头微微低下,看着路面。风从前面集中吹来,钻进她身上的雪纺衣服,后背像有轻柔的波浪一样抚弄着她。她伸手去摸摸那只蝴蝶结,生怕它没扣稳被吹掉了。就在她穿过巷子尽头之后,抬头的第一眼,就看见那位年轻的男人。他在河岸边上,倚靠着栏杆抽烟,身上的衣服不同于那天光鲜的马甲衬衫,而是一身松垮的麻布,同街上的路人没什么区别。嘉兰认得他,因为不得不承认的是,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当初一眼就叫她记住了他五官的特征。但嘉兰没有因为他的外表而心软,她想着自己当时给他的印象应该是极差的了,再差一次也无妨。

“嘿!”嘉兰冲过马路,有骑单车的老伯冲她喊,又愤怒地说了两句。嘉兰回头看了一眼,继续跑到河岸边上。

“你!”嘉兰不知他叫什么名字,他也不再是设计师,一时气得说不出话来。

男人非常诧异,他当然也认得她。他没有跑,嘴里叼着烟,张开双臂,再慢慢做成投降的姿态。

“骗子!你害我丢了工作!”

男人摇摇头,一脸无辜又紧张的样子。“我没做别的事啊……”

“如果不是你,我还有机会留在厂里的!谁不想留在厂里啊!”

嘉兰情绪激动,说完这句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失业了,眼泪流了下来。

“你别哭啊。”男人扶着她,小心翼翼将她转移到栏杆上靠着,“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事情会搞成这样。那份表格难道不是吗?我可是看得很清楚的。”

“你永远都不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还是说,我们被人发现了?”

见嘉兰没说话,男人也不吭声了,慢慢将手缩回来,又怕她不小心往后掉落到河里去。

单一又乏味的工作,非常廉价的劳动作业,还要面临风险,根本就是虚耗人生的东西。但有这些就已经很不错了,还能要求什么?嘉兰意识到自己脆弱,渐渐平复了情绪。身后宁静的河流传来一股奇怪的味道,刺激着她,仿佛以这样的气味来嘲笑她的处境。接着,她擦干眼泪,猛地转过身看着男人。男人将烟头抛到河里,退了一步。“是你主动过来的,我没有做任何害你丢失工作的事情。如果有,就是在事后冒充签名。”他一本正经地说。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说话?我一进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解释?”

“我想说的,但你……”

勾引。嘉兰心里响起那天自己用的词汇。如今她对这些用词应该很谨慎,而且离开厂的那天她就不该谈到“陷害”,引发了阿玏跟她的争吵。日子只会越来越糟糕,说话还必须避开某些词,她应该学会避重就轻。

男人说起自己其实是到厂里面试。他很久之前在一家做儿童服装的外贸公司里帮忙打包装箱,或者打上标牌出产地之类的杂活。如今他在斜对面的杂货店工作,但他认为自己能做设计的工作,为了拿到可观的酬劳,他将自己的简历写成了设计师,将打杂换成画图、设计衣袖的经历。人事部的职工领他到办公室与设计师会面,但对方开会,让他在门廊坐着等。然而,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些,他趁没人的时候走进办公室,接下来就是嘉兰敲门进去的那一幕了。

“那他们要你了吗?”

男人摇摇头,“我提供了三份设计图,但他说我没有设计能力。”

“那种垃圾设计需要狗屁能力。”嘉兰说。

男人大笑。嘉兰看着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事情已经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天知道她的自命不凡到底是谁给了她,勇气与胆量有时只不过是一种给予行为的命名而已,它们根本不具有积极乐观的因素。也许,如今上帝要将这个词汇从她的生活里划出去了。有些女人仿佛天生就自命不凡,而她——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能是底层里的桀骜不驯。甚至她开始怀疑那位小学老师说她轻浮是不是真的,有时候挫败教人认命,让她溃败于这些质疑当中。

“你认为我是个轻浮的女人吗?”嘉兰问道。

男人一脸漠然,迟疑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难道我在没搞清楚你是谁的情况下就脱掉衣服,或者说,”她盯紧他的眼睛,“我为了解决事情付出身体,这不是轻浮的表现吗?”

男人耸耸肩,“也许只是处理方式的一种,谁知道你有多看重你的肉体?”

嘉兰惊讶,“没觉得我在糟蹋自己?”

“糟蹋有什么不对,保守就能赢得大家的赞美吗?”

“不对,都不对……你是因为跟我做了那种事才这么说的。”嘉兰摇摇头,“而且你很熟悉这种事情。”

“那也是我的事。”

河流又传来奇怪的气味,嘉兰用手捂住嘴巴,几乎要吐出来了。眼下她不得不离开这儿,随便走向什么地方都好,她无法待在这儿。像死水一样的生活令她终于悟彻到自己是个多么平庸的人,还一直以为自己有着优于他人之处的闪光点,带着虚幻的光荣。

“你去哪?”

男人跟上来了。

“别管我。”

“我就在那儿打点杂工,”男人绕到她跟前,看到她依然捂着嘴巴,连忙抓起她越过马路进到一家杂货店,“你坐一会儿,我给你倒杯热水。”

在等待的片刻,那股气味已经不在了,风不往这边来。嘉兰坐在杂货店门口,里面的掌柜不友好地看着她,她听见男人解释说他朋友不舒服,需要点热水,声音听起来非常空旷,仿佛里面是条无尽的走廊。然而,就在男人给她送来茶杯的时候,马路上一片纷乱。阿玏的皮卡车横亘在马路中间,车头斜斜地对着杂货店,两边的车都不耐烦地按喇叭,有司机开口抱怨。嘉兰抬头看,阿玏正探出半个脑袋盯着她。

嘉兰认为自己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对方原先在厂里工作过(检测布料的,她这么说),很久之前离职了,她今天不过是到河边去散步,恰好看见他在那儿。连着丢了工作,又被撞见与别的男人一起,她知道阿玏很难相信。

“噢,是吗?”

“你不该认为我不能有朋友。”

“如果他是你朋友,你应该邀请他来吃晚饭。”

“但他只是一个同事。”

嘉兰后悔自己说“朋友”,她严重意识到自己的交谈是否存在用词问题。

“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不敢让他来吗?”

“我没这么说,我只是觉得你大可不必这么做。”

“我怎么啦?”

“你没这么友好。”嘉兰说。

窗外,阿玏正来回走在空地上,点燃香烟又回头对着屋里说:“我想明天会是好日子,你看,夜空繁星璀璨。”他给出怪异的眼神,仿佛他是在相信一种别样的生活形式——只有自己尝试了,才能领悟到。

“我以前住在我爷爷的房子里,跟你们家差不多,但是那儿有长长的走廊,很长很长(他同时张开双臂,收回胸前又张开一次)。我爷爷是个军官,每年都有政客到那儿去聚会,有些高官会很喜欢小孩,因为他们的生活已经没有更多令他们感到快乐的事情了,明显小孩是其中一个。于是他们常常逗我,‘小文,快唱一首歌’‘小文,隔壁林太太漂亮吗?’”

男人向阿玏自我介绍,谈到名字的时候说大家都称呼他小文,他叫罗瑞文,于是又谈起他小时候的事情。嘉兰没想到他是个如此健谈的人,她有些束手无策,仿佛他随时会因为聊太多而说到自己去厂里面试的事情——而不是他已经辞职的谎言。他到来之前,嘉兰已经跟他说过来龙去脉,他笑着说他想不到像嘉兰这样的女人会害怕丈夫。“不是害怕丈夫!是我出轨了!跟你!”她那会儿站在杂货店门口大喊,身旁脚步缓慢的老太太惊讶地看着他们。

“后来有个伯伯,每次都趁大家陷入热情高涨的时候就悄悄让我带他去走廊背后的酒窖里——我爷爷有个不错的酒窖——他在那儿脱掉我的衣服,摸我这里那里,又让我摸他这里那里,在我不能完全喊出各个器官部位名字的年纪里,我就已经先感受到了它们。”瑞文接着说。

嘉兰十分惊讶,完全猜不透他为什么可以如此坦然地交代自己的过去,他给人的感觉,相对她与阿玏的生活来说是另一类人。“那他对你造成伤害了吗?还是有什么影响?”

瑞文说,“谁知道呢?当我成为一名青少年并了解到他的行为属于猥亵的时候,他已经去世了,我再也没跟人谈过。”

“但你跟我们谈了。”阿玏说。

“跟陌生的人更能谈起这些事。”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解释说,“噢,我不是说你们就是陌生人,当然我跟嘉兰已经认识很久了,我的意思是,跟不了解自己过去的人来说……”

“我们理解的。”嘉兰也紧张地点点头。

“你的军官爷爷没有给你留下什么好职位吗?”

“这要从我父亲说起,但关于如何失去职位这件事太复杂了,倒不如谈谈那个漂亮的酒窖。”

“我以前也想过要一个酒窖,如果没有这样的钱,那我就空出一个房子来放酒。”

“你喝酒吗?”瑞文问。

“他现在不喝了,”嘉兰插话,“那是以前的事。”

“也许你该喝点汤。”阿玏说,起身给瑞文舀了起来。“后来那个计划做酒窖的房子堆满了杂物,直到我做起了木工活,就成了我的工作室。”

“你会做点什么?”

“什么叫会做点什么?”“艺术雕刻?还是衣柜之类的?”

“我帮别人修一切木制的家具,偶尔碰上别的材质也可以尝试,不过这种情况很少。我一直想做点特别的东西,可以卖出去那种。以前我就做过茶几。你还记得我做的那两张结实的茶几吗?”他转向嘉兰。

“亲爱的,我当然记得。”

他又对瑞文说:“是的,摆出来一天就卖出去了,也许什么时候我该再做点东西来售卖,那笔钱可以让我们的伙食更好些。”

“你可以把工作室的墙面砸碎,做成一个简单的店面,只要里面有小工艺品或家具的摆设,看起来有模有样的话,还是会有人来看的。”

“是个好主意。”阿玏说,但他的表情显然并不是这么认为。

饭后,他们坐在客厅沙发里,一开始嘉兰在中间,左边紧紧贴着阿玏,右边与瑞文隔了一些距离。电视播放着什么,大概谁也没认真看。不知为何,嘉兰察觉出有些幻象的东西开始浮出水面,甚至她感受到阿玏在逐渐恢复力气,从他抚摸着她后背与脖子的力道来看——他明知道她的脖子是敏感区,一会儿轻抚,一会儿游移到下背部、腰部。他应该有了什么想法。“也许你应该想吃点什么?”嘉兰转向瑞文问道。没等他回话,阿玏就站起来了。“我来吧。”他说。

但瑞文再次证实了他为人健谈。“我很少会在晚餐后吃点什么,如果能有甜品那会是不错的选择。你知道,在杂货店工作几乎没有让我想要进食的欲望。我是说,当我在那儿的时候,没什么胃口。”

“你只是工作劳累。”

“劳累的时候我会偷偷喝掉老板的一些饮料,他有时候很糊涂哦,自己也没法记账。不过看在他一把年纪的缘故,我也不会太过分的。”

阿玏到厨房去,嘉兰却不曾料想剩下她同瑞文会有些局促。“是的是的。”她说。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来客了,过年的时候他们会到父母那边去,但绝对没人再来他们这儿。她的父母都嫌弃他们这个鬼地方——这是个没有任何期许的地方。他们会说:还有比这更糟糕的地方吗?没有了。她就着这个话题跟瑞文谈起了附近的建筑,有些嘲笑来这里观光的游客,时至今日,她依然会不自觉地表现出轻浮的状态而不自知。瑞文则表示游客每年能给他们的杂货店带来额外的三分之一营业额,他与另外一位员工因此会得到老板更多的奖励。

“也许你可以喝点东西,比如蜂蜜?”阿玏从厨房出来的时候,左手提着一壶冲调好的蜂蜜水,右手只用手指夹着三个玻璃杯的内壁。

“噢,好的。这会比来一份松饼更合适。”

但阿玏倒满一杯蜂蜜水递过去之后,却绕到右边,把瑞文夹在他与嘉兰中间。现在,格局开始改变。阿玏不直接看任何人,脸上摆出一种忽然恢复好的良好精神面貌,意味深长地看着瑞文的手,随着他举起杯子的动作缓缓移动,仿佛那是一束光。瑞文隐约感到有人看着他,不敢太大动作,也不敢转左或转右看向他们中的谁。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只有手里的蜂蜜是能为他分散注意力的,但一些边缘模糊的人物轮廓在朝他袭来,以某种抽象而无法识别的动静,缓缓进行。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开始发出攻击或隐性的挑衅。为了打破沉默,瑞文将杯子放到茶几上——那张阿玏引以为豪的自制茶几。他还在四个角的边缘刻下了某种花朵的图案,并用色浆加深,上了抛光剂。这一切嘉兰都看在眼里,她看得出瑞文有些害怕,心里似乎跟她想的一样,都在担心阿玏是否已经知道了他们做过的那件事,以他的方式开始逼近真相。但瑞文不知道的是,他的到来,令阿玏与嘉兰的关系走向了突破口。

嘉兰知道阿玏原先只想看看她的这位同事是怎样的人,因为他有一些闪过的念头的时候手指会不断地敲桌子——他必然预想过关于他们两个曾背着他发生过什么。比如他那天从林木区回来的时候,看见嘉兰坐在杂货店门口接过瑞文递来的水杯,那温情的一幕对阿玏来说应该很致命。但当这个年轻人来到他们家中,礼貌地进食、热情地交谈、露出愉悦的笑容时,他身上散发着一种难得的淳朴感,与阿玏本身的感觉互相抗衡,以动破静。这种冲击令嘉兰联想到她与阿玏其实早已经走向未知却又岌岌可危的关系。她知道阿玏从一开始就没觉得她是淳朴的女孩,她之所以跟他一起是因为他的个性,个性能吸引怎样的人取决于对方的需要,而她的需求太过明确,阿玏不可能不知道。或许他在起初并没看清自己,但在过去了这么多年之后,任谁都知道这段情感的起因源于什么。到了今天,他们的关系还能依靠什么?一颗不再说爱你的心吗?

“你应该庆幸自己还未经历艰难的人生。”阿玏说。

“我……现在也不容易的。”瑞文的声音逐渐变小,因为阿玏在靠近他。

嘉兰心里有预感他要动手了,但他究竟想做什么?

“你心里有什么?”

“我心里有什么?”

“我说你,”他用手触碰瑞文的脖子,“还对什么事情有期待吗?”

瑞文摇摇头,嘉兰看见他的喉结翻滚了一下。阿玏的手渐渐围住他的脖子,手指轻轻滑动,身体向他靠近。

“你要做什么?”瑞文轻声问了一句。

紧接着,阿玏忽然用力捏紧瑞文的脖子,用牙齿去咬他的下巴。由于喉咙被强烈挤压,瑞文发出无声的恐惧,几乎是用气息在呐喊。

“嘉兰喜欢这样,你喜欢吗?”

“你干什么?赶紧放手!”嘉兰上前阻止,但被阿玏一脚踢到沙发背靠上。“看到了吗?她喜欢这样。”

嘉兰连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再次扒开阿玏的手。“你这样会杀死他的!”她说。此时,阿玏同时对付他们两个人,起初还很有力气,但渐渐地,他的样子看起来快要耗尽力气了。瑞文在嘉兰的帮助下,提起膝盖猛地顶向阿玏的胸口。就在阿玏发出惨烈的嚎叫、捂着胸口松懈之时,瑞文推开他迅速跑到门边上,随着咳嗽大口大口地喘气,骂了一句“两个变态”,仓皇而逃。

阿玏斜斜靠着沙发,一只手抚摸着胸口。

嘉兰没理他,从地上站起来,走到门外看着瑞文一直往前跑,在路的尽头他还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路灯令他看起来十分遥远,随即消失在转角处。

她忽然间觉得外面的空气好极了,并且夜空繁星璀璨,就如阿玏常说的,明天会是个好天气。可是好天气并不会给她带来新的转折,如果有成千上万的人对着星星许愿,那么她的愿望就是银河里被上帝忽略的一颗最渺小的星子。她从来就没有交过好运。

房里传来她的名字,是阿玏在喊她——嘉兰、嘉兰。他疼痛的叫喊令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像个咒语,想要当着父母的面对名字的事进行一番嫌弃的抗议。

“嘉兰……”阿玏从沙发上起来了,靠在窗台看着她。

生活还没发生什么特别大的变化,但似乎有一股翻滚的波涛潜藏在海底。

后来有一天晚上,阿玏在床上粗鲁行事,大概病后身体就一直不好(或者被瑞文击中胸口令他还未恢复过来),他很快结束,也不再有从前控制一切的欲望。似乎瑞文给他带来了压力,带来了别样的生活方式——某种他自己亲口说过需要尝试过才得知的生活方式。他忽然问嘉兰是否想要个孩子,调皮的小孩可以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新的活力,说不定命运还有转折。某些时刻,嘉兰认为阿玏甚至比她更要相信运气论。嘉兰没说好或不好,如果是从前,当她还能从他身上找到那种安全感的时候,她一定会点头答应。

那晚熄灯之后,身边沉稳的呼吸慢慢逼近嘉兰,如今睡眠使得阿玏更像一个提早进入平和状态的年迈男人,仿佛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趁当下还能博得一个孩子才开口询问,试图挽救这段关系。现在的生活确实如他所说过于平淡,并且没有新事物给嘉兰带来刺激,瑞文的出现只是一段小插曲,却打破他们长久以来习惯的方式。她想她尽管不欣赏一个男人主张某种主义,偏偏那种说不清的隐性力量又对她奏效,特别是在父亲给她教训之后的那些年里,这种方式令她感到这样的男人是殷勤的——阿玏也是。如若有人喜欢平淡与受表扬一般,她想要的是在男人主导的权力之下获取未明的挑战结果,结果可能是她一身伤害,或得不到正义的对待,甚至没有话语权,但她心里认为自己并没有输得惨烈,因为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然而,最近这些挫败的事情让她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是否只依赖过去阿玏所给的印象,这种固化的印象在她心里一直以高强度占据心理的优势主宰她对他的看法。如果有一天——比如现在——当阿玏失去了这种最初给她的印象,那么她对他渐渐崩塌的包括他的情绪、生活习惯以及对待同一件事的认知等等,是不是将会动摇他在她心里的位置。

实际上,当她做出勾引设计师这件事,她认为自己已经迈出那一步了。起初她没找到勇气的来源,甚至质疑自己,现在她非常清楚,是她已经跨越了她与阿玏的关系。简单来说,是阿玏表现出他想要重新摆正生活的意图,尽管他的言语上还有攻击性,尽管他想从对第三方的威胁开始转移压迫,但都没有任何作用,是他逐渐的脆弱让嘉兰开始悄然主导这一切,他们的关系再也不会是从前的模样。嘉兰也有理由相信,阿玏会一步步妥协,也只能一步步妥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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