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东林
上了十年的班还没挣来一间房子,早过了结婚年龄还没找到女朋友,这算是两种不幸,但如果说到底,也可以称之为一种。那时候,我恰恰就身处于这样的不幸之中。我在一家大学下属的出版社当校对——毕业之后就去那儿干上了这一行,见月领取一份只比房租多一倍的工资,如果按照这个标准,三十年不吃不喝我也攒不够一套房子的首付。我租住在动物园附近一栋六层家属楼的顶楼,窗子下面就是日夜流淌不息的贵春江,江那边是郁郁葱葱的花园山,好在这些都是免费的。每天早上一拉开窗帘,就能望见朝霞从山后面冉冉升起,将山坡上团团氤氲缭绕的雾气一一廓清,把包裹在其中的高高低低的红房子一一显露出来,就像我用湿毛巾把眼镜片儿上的灰尘擦拭干净那样;而到了傍晚我下班回来时,夕阳则又会把万道金光撒在碧波荡漾的江面上和山坡上,为它们覆盖上一层金质的光泽。这常常让我产生这样一种矛盾的感觉,既富有世间万物,同时又一贫如洗。
这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我是跟一个刚谈了女朋友的小伙子合租下来的,他住主卧,我住次卧。他是话剧团的一名舞蹈演员。虽然仅仅一板之隔,但是我们的命运却犹如天壤之别,尤其是每次到了周三晚上的时候。周三他不上班,不用排练,也不用准备晚上的登台演出,他会在家歇上一天,蓄满力气好等着晚上前来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是个小个子,好像也是个搞艺术的,我见过几次,互相点点头就算是打了招呼。等到九点一过她来了,然后他俩就在隔壁开始了,就像一头发情的公兽碰上了一头发情的母兽,把整栋房子都搅和得翻江倒海。燃烧的欲火把他俩缠绕得难分难解,中间还夹杂着一声声高亢而嘹亮的尖叫,我想那尖叫声的分贝跟他们舞台上最高的女高音相比,肯定也不会逊色多少。到了十一点多,他俩会一前一后地去洗澡,洗完后又绵绵细语一阵才会睡去,间或发出一阵阵低沉的鼾声。每一次我就被丢弃在这样的鼾声里辗转反侧,一直到后半夜。
后来每到周三,吃过晚饭之后我就会出门躲躲,看一场电影,到办公室里加班看看稿子,或者去艾勇家待上一两个小时,估摸着他俩差不多该完事儿了我再回去。事实证明,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办法,虽然我也知道在我不在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们都干了什么,但是起码不用再受煎熬了,回去之后倒头就能睡着。如果跟我一样,你也身处这样的境地,那么我可以毫不吝啬地把这个办法介绍给你,并且确保它管用。在这个城市,艾勇是我为数不多的经常来往的朋友之一,我想我对他来说应该也是这样的,毕竟我们都花了三四年时间才把对方从点头之交变成相当亲近的忘年交。他在中医院上班,他老婆是一家地方商业银行的信贷员,他们住在离我这儿一公里左右的中医院宿舍,他们的女儿在外地读大学。艾勇本来是在医院图书室当管理员,后来因为办公场地不够用,院里就把图书室裁撤了,那几千册藏书也卖得一干二净。他先是被安置在后勤处采买办公用品,后来那个位子也被挤掉了,就又去了文印室,每天的工作就是穿着白大褂给进进出出的病人复印病例。
他们那间图书室被裁掉之前,我去过几次,就在紧挨着门诊部那栋两层小楼的二楼。那是上百年的老房子了,光线很暗,潮气重。那十几排红漆斑驳的架子上,潦草堆放着一册册盖有蓝戳儿的中医药方面的图书,书页都已经松脆泛黄了,散发出一股股霉味,在那股霉味里也夹杂着一丝丝遥远年月的气息,可能还夹杂着那么一点儿山川草木的神秘气息。有一次,在最里侧的古籍专架上我还找到了三个版本的《本草纲目》,1885 年张绍棠请人重新绘图刊刻的张本,1977 年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的刘衡如校点本,还有1993 年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三个版本,跟我当时手头正在校对的一本《中医图书杂说》有关,它提到了这几个本子的异同。我想借回去参考参考,艾勇说可以,他把我带到隔壁一个干瘦干瘦的也穿着白大褂的老头儿面前:“徐主任,我朋友想把这几本书借走看看。”老头儿当时正跟人下棋,他举着那枚马上要打出去的炮摆了摆手:“拿走吧拿走吧!”我小声问艾勇不用填个借书单什么的吗?他说:“不用了,看完记得还回来就行。”
那个被称为徐主任的老头儿就是艾勇的领导,整个图书室归他俩负责。在我看来,这么大一间图书室其实完全用不了两个人,而且事实上平时也根本没什么人去看书。那会儿艾勇非常闲散,他经常几天几天地不去上班,即使上着班也经常跑出去,回家给自己包顿饺子、卤两只猪蹄儿、看一上午小说、去电影院连看三场电影什么的,或者三天两头就跑到外地玩几天。我们都说他过的是神仙日子,什么时候有空儿了才去上个班。像这种抽空儿去上个班的日子,他过了将近十年。
“单位不管你吗?”有一次我问他。他说:“管个啥,老徐比我还难得去一次,他反正快退休了,没人管他,他也不管我。”我们都非常羡慕他的这种生活,尤其是我,因为我只能终日埋首于那堆永远也看不完的校对稿中。作为一家正在全面开拓市场的出版社,我们要出版各种各样的图书,除了前面所说的那种中医类的书之外,还有社科类的、文学类的、古籍文献类的、生活类的、辞书类的等等,甚至还有语数外理化生史地政的课外辅导资料。在这些稿子上涂涂抹抹时,我经常会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百科全书式的通才,一个什么都懂的、能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的通才,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一种错觉,因为到月底看着工资单上的那个数字时,就会明白通才连个屁用也顶不上。
后来没过多久,我们换了个新社长。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上任的第一把火就是全面清理库存,把仓库里堆了几年的那些滞销书和经销商退回来的旧书都处理掉。他在大会上说:“光会做书还不行,还要学会卖书,那么多库存留着干屁?留着早晚都得拉到造纸厂化浆,处理了,统统都处理了,十五块钱一斤都处理了!”所以,那一段时间卖书就成了我们的头等大事,所有科室都要出人手配合发行科去批发市场卖书,我们校对室虽然任务重,但也要出人。这是费时费力又不算工作量的事,他们都不愿意去,最后就只好派我去了。有一天,快收摊的时候,来了个戴眼镜的头发花白的老年人,拆开这本翻翻,又拆开那本看看,挑来拣去就是不买。我有点生气地说:“要买就买,不买别拆,拆了封还怎么卖?”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伙子,还能不能便宜点儿?”“这还贵?这可是新书,都还没拆封呢!”这时他往后撤了半步,拧着脖子说:“怎么不贵?那边儿有一家才十块钱一斤。” “那你去那边买吧!”我没好气地说,同时心想十五块一斤还嫌贵,亏你像个读书人似地还戴了副眼镜,真是白瞎了!
那天收完摊,我在批发市场里转了转,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倒霉蛋儿把书卖十块钱一斤。走到市场北门时,我发现那儿果然有一家书摊,旁边竖着一块写有“清仓处理,十元一斤”的纸牌子,再接着我就看见艾勇和他的徐主任正坐在石墩子上吃盒饭。“狗日的,竞争对手原来是你啊!”我走过去,从背后拍了他一把说:“怎么也来摆摊卖书了?”艾勇回过头来看了看:“是你啊,我们图书室裁撤,这些书都得处理掉,就剩下几百本,你要不要秤几斤?”我说:“我们那儿十五块一斤,你们这儿十块一斤,怪不得我们没生意!”这时候,徐主任把饭盒一丢,从摊子底下摸出来一副棋盘冲我说:“小伙子,杀一盘!”我摆摆手说:“徐主任,我不会,我只知道马走日象走田车走直线炮翻山。”他噼里啪啦把棋子一摆说:“知道这些就够啦,来,让你一车一马,你先走。”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跟他下了一盘。下完一盘,我想起借他们那几本书还在家里,就悄悄跟艾勇说:“上次借你们的书还没还呢,明天我给你抱过来吧?”“还什么还,留着吧。”他又指了指摊上的书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便宜点儿给你!”“我们的书还没卖掉,还买你们的书?”虽然嘴上这么说,但接下来我还是挑了两大摞,八十多斤,本来该收八百多块钱的,艾勇又给我打了个对折。徐主任也就当没看见似的。
对了,我还要告诉你一件艾勇后来告诉我的事,他们把书卖完之后,徐主任也就退休了,不过很不幸的是,才退休仅仅两个月他就又彻底退休了——出车祸死掉了。一个人,在他将要彻底迎来自由生活的时候,自由生活却以他完全没有想到的方式提前放弃了他,这也许就是所谓的命运吧。至于艾勇,他先是去了后勤处负责采买办公用品,在那儿待了不到几个星期又被人挤到文印室去了——相比于文印室,采买办公用品毕竟还算是个肥差。不过以我的了解,即使是个肥差,艾勇也不会把心思和精力用在去钻那点儿空子上,但是我们也要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他。
到了文印室之后,艾勇的好日子就算是彻底结束了。如果下雪天玩过用筛子捉麻雀的游戏,你应该见识过它们被捉住后垂头丧气的样子,麻雀气性大,被捉住后就不吃不喝的,直到把自己弄死为止,我想说艾勇去了文印室之后就像是一只被捉进笼子里的麻雀——虽然他还不至于把自己气死。早八点,晚五点,一天之内他要刷脸打卡两次,而且一天两晌都要守在那儿,就算没人来复印也要守在那儿,每周只能休息一天。一个人自由惯了之后,又突然被上紧发条,难免会不适应,这是我们都知道的甚至亲身体验过的,只是我没想到,在几个月后艾勇会以这种方式来解决他的不适应。
那一段时间,到了周三晚上——那时候跳舞的小伙子的女朋友已经不经常来找他了,但我还是经常像以前那样去艾勇家待一两个小时。艾勇的老婆喜欢搓麻将,有时候在家,但很多时候都不在,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们就弄点儿花生米什么的喝两杯。他家所在的那栋宿舍楼,紧挨着一座基督教堂,我们喝酒时,不时会听到从隔壁唱诗班飘来的一阵阵歌声。难道他们是在为与他们一墙之隔的我们祈祷吗?坐在艾勇对面,我总是会禁不住这样想,而他则经常出神地望着窗外,想着我当时并不清楚的什么事。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天快喝完时,他掏出一份病例递给我。 “怎么了你?” 我说。 “你先看看!”在诊断结果那一栏,我看到了“重度抑郁症”五个字,我紧张地说:“抑郁症啊,还是重度的,这可不能开玩笑,你小心什么时候就跳楼了!” “挺像那么回事儿吧?”他终于笑了笑,“我找当医生的朋友开的!”他的如意盘算是,准备用那份假病历去找院长办一个提前退休。
一个下午或者是上午,在走廊里徘徊很久之后,终于敲开了院长办公室的门,我们不妨想象一下那个场景。 “院长”,他一边说一边把病历递过去,“院长,我有个事情。”“什么事?”院长坐直身子,扶了扶眼镜说。 “嗯,我得了抑郁症,想办提前退休。” “抑郁症?”院长一边翻着病历一边翻着白眼说。“抑郁症,重度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跳楼自杀!”他想增加点儿筹码。“抑郁症?你有抑郁症?”院长笑了笑,“你哪有半点儿抑郁症的样子?全院比你潇洒的有几个?也就老徐吧,哎,不提老徐了。” 院长叹了口气。“真的,这种病表面上看不出来,跟正常人一样,但说不定哪天就出事了。”“那你可以请个病假嘛,提前退休我批不了,有规定,都想提前退休,我也想呢!”“……那……那好吧,先请一段假,不行了我再来!”“那到时候再说吧!”院长拿起签字笔给他批了半年假。见面的具体过程可能有出入,不过结果是一样的,结果就是这样的,这份提前退休的美梦艾勇没做成。
虽然退休没办成,不过,艾勇还是收获了半年的病假,他终于可以不用再天天穿着白大褂去守着那台呼呼啦啦的复印机了。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又过上了当图书管理员时的日子——不,比那要自由自在多了,那种自由自在的感觉,我相信只有艾勇和被捉到后又侥幸逃走的麻雀可以体会得到。不用上班还能领工资,这当然也挺不错的,不过这样一来,他又不得不面临一个新问题——全勤奖也就没有了,全勤奖是他基本工资的两倍还要多。从一个月收入万把块的小中产变成一个月收入三千出头的小职员,艾勇是可以接受而且乐于接受的,不过他老婆就不干了,她天天催着他去上班。艾勇本来不想理她的,打算就这么请假请下去算了,一直请到退休为止,但是这个爱搓麻将的中年妇女做了一件“家丑”一定要外扬的事儿,她竟然跑到院长办公室把艾勇办假病历的事捅了出来!她为什么要捅出来?问得好!在这里,我要再次提醒你注意一下前面说到的她的职业——她是一家地方商业银行的信贷员,对于金钱在生活中所能够发挥的作用,她应该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更清楚。
没办法,艾勇只好又重新上班,每天继续穿着他那件白大褂守在那台呼啦啦作响的复印机旁边。事到如今,他提前退休的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了。那一段,有好几个月我都没见过艾勇,当然我也很忙。当时快到暑期了,为赶一套抢在学生放假前上市的课外辅导资料,我们都开足了马力,白天看稿子,晚上回去还得加班加点看稿子。那时候,住在我隔壁的跳舞的小伙子另外换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的来得比较频繁,她来了,他和她也还是像以前他和她一样把整栋房子都搞得翻江倒海,不过我已经不再觉得有那么煎熬了,因为完成工作量比找一个女朋友对我来说更为迫在眉睫。有一天晚上,大概九点多的样子,我正戴着耳机在家校对一套语文练习册,艾勇打电话说就在我楼下,问方不方便上来坐坐。这有什么不方便,我下楼买了点儿啤酒花生米什么的,把他迎到我那间十五平方米卧室的阳台上喝点儿,我们一边喝酒一边抽烟,一边倾听着隔壁不时传来的一阵阵尖叫声。后来,当隔壁的尖叫声渐渐消下去的时候,月亮升上来了,照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和对面闪烁着几点莹莹灯火的花园山,既显得凄清而又不失一种美好,艾勇又坐了一小会儿,然后就回去了。
自从那天之后,艾勇晚上经常会来我这儿坐一坐,隔一两天就会来一次——这在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有一次,我问他是不是最近遇到了什么事儿,他悻悻地说:“我丈母娘来了,来治白内障,治好也不说回去了,我出来躲躲!”我不解地说:“丈母娘来了你有什么好躲的,应该好好表现表现才对啊!”他眉头一皱,露出一种十分嫌弃的表情说:“我还表现?我不给她脸色看就不错了!”丈母娘爱女婿这句话,一开始我只知道是个大概率事件,但后来艾勇的事情告诉我,这个大概率并不包括他在内。是这样的,他丈母娘从来就没待见过他——艾勇就是她眼里那块白内障;而艾勇也从没待见过他丈母娘,他从没叫过她“妈”“岳母”或者其他类似的称呼,当然他也从没叫过他“爸”“岳父”或其他类似的称呼,见到他们时——即使最重要的那一次,他也只是糊弄地说一句“嗯”“来啦”“你好”之类的。用艾勇自己的话说就是,除了自己的爸妈,他对任何人都喊不出“爸”“妈”这样的字眼。
我很不理解艾勇是怎么变成这样的,或者说他怎么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对我来说,如果有那么一个女人——她还不知道在哪——确定跟了我,见到她爸妈时我肯定迫不及待早就把“爸”“妈”喊出口了,甚至比她自己还喊得亲热。不过话说回来,这才说明了人和人的不一样,我和艾勇的不一样。
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那时艾勇的丈母娘还住在他家,他又到我这儿来坐坐。那天,他一进门我就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是我并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那天晚上,我们俩差不多抽了整整一包烟,各自喝了七八罐啤酒,我觉得他总想对我说点什么,但是一直没有说。到了十一点左右,他说该回去了,于是我就把他送到楼下。在楼梯口抽最后两支烟时,他终于说出了一晚上都想说却一直没说出口的话:“唔,你手头紧不紧,能不能先借我五千块?下月发工资了就还你。”他猛吸了一口说,“我老爸老妈说,忙活一辈子了还没出过国,想去国外玩几天,最近我要陪他们出去一趟。”我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跟我开这个口,而他一旦开了口,我也就没法拒绝——何况当时我手头还攒了几万块钱。“应该的,应该的,尽孝嘛,明后天我拿给你——准备去哪儿玩?”我安慰他说。“越南吧,芽庄,便宜些。”他有些释然地说,“你有没有空,有的话可以一起去啊?”当时我已经把一些很急的稿子看完了,就答应了他。事实上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自己想出去玩一趟,还是仅仅为了陪他。
我们是六月五号去的芽庄。那天下着小雨,天气有点冷,不过落地之后就完全是另外一番景象了。从达卡姆拉恩机场到市区,一路上都是无处不在的热带风情,高大的椰子树,大片大片的香蕉林,带有腥气的海风,老旧中闪耀着明亮的建筑,穿拖鞋和热裤的少女,戴着白色斗笠帽的农人。
我们住在海边一家华人开的叫哈图的民宿,一个操着不太流利的中文但吐字还算清晰的女服务员帮我们办理了入住手续。她把艾勇的父母安排在楼下,然后又带我们去了三楼。我们住的这间是海景房,房间虽然不算很宽敞,但收拾得很干净,两张床上各放着一小束花,看得出来,老板确实花了一番心思,卫生间隔壁还有一间小厨房,炊具餐具也都一应俱全,橱柜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调料。外面视野也很开阔,站在阳台上就能望见那条弯月形的海滩,因为时值傍晚,那些高大的椰子树和海滩上零零星星的游人也都被夕阳照成了剪影。沙滩上,海面上,我们目之所见的一切也都变得流光溢彩起来。一阵阵带有腥气的海风,时不时从海面上吹过来,把整个房间好像也都吹大了一样。
艾勇的父母都快八十岁了,不过看上去并不显得那么老。他父亲以前是当地卫生局写材料的,他母亲是小学老师——还当过几年艾勇的班主任,他们都是那种老实巴交的一直待在小地方的人,出一次国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就连那种棕榈树也觉得新鲜。当然,我们也觉得新鲜,事实上这也是我们的第一次出国。接下来的那几天,根据旅游攻略上的介绍,我们去了绝大多数人到了芽庄都会去的那些地方——芽庄大教堂、婆那加占婆塔、龙山寺、石岬岛、猴岛,去看了巴赫瀑布,跟别人拼团去了四岛游,还洗了泥浆浴。我想说的是,这些并没什么好说的,如果去过芽庄你应该也去过那些地方,如果还没去过,将来等你去的时候我估计你也一样会去。接下来,我想说说象拔蚌的事。
有一天下午,艾勇的父母在房间休息,我和他拦了辆“客先死”——那种人力三轮车,去外面逛逛。除了摩托车,三轮车是芽庄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很像黄包车颠倒过来的样子,乘客坐在前面车棚里,车夫在后面蹬。据说这是法国人当年设计的,让乘客既能避免闻到车夫的臭汗味,又可以一览无余地欣赏风景。但是不知道越南人怎么想的,他们把这种三轮车称为“客先死”,听起来确实挺吓人的——听民宿的老板娘说,这还是改良过的名字,如果按照越南语本来的意思,那就是“客必死”了。
那天傍晚,我们去了一个小渔村。那个村子很小,大概只有几十户人家,但是非常漂亮,淡蓝色的墙壁上画满了涂鸦,从村中间那条唯一的小路上穿过去,走到底就能看到一片半圆形的海湾。海湾的一侧停满了大大小小带有桅杆的渔船,另一侧是一片养殖基地——我猜应该是的,几个黑瘦黑瘦的渔民正在那儿捞象拔蚌。养殖基地的旁边,竖着一块蓝色铁皮牌子,上面用汉语写着“禁止捕捞”四个大字,那几个字下面还有一行越南文,我不懂越南语,但我想那和“禁止捕捞”应该是一个意思。看着那些象拔蚌,我和艾勇不约而同地笑了笑,我想我们都联想到了某种充满情色意味的东西。“吃过这东西吗?”他问。“我没有,你肯定吃过!”说完,我下流地笑了笑,我想他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过,那时候我们都没想到的是,在临回去之前的那天夜里,艾勇差点儿就在那儿出了事。
是这样,回来之前的那天夜里,睡觉前艾勇接了个电话,他是端着啤酒到阳台上接的。我注意到,他走出去后把玻璃推拉门也带上了。我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我想也许是他老婆。当时,我刚洗完澡,正在预订明天下午去机场的出租车,我用余光注意到艾勇在阳台上一边接电话一边骂骂咧咧,我听见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我想也许是他不知道玻璃门的隔音效果没那么好,也许是他和对方谈话的内容让他忘记了这一点,只见他越来越激动,最后他歇斯底里地说:“你爸妈是人,我爸妈就不是了?他妈的,我花自己的钱为什么也不行?”后来,我看见他把啤酒罐砰地一声砸在了阳台中间的那张小茶几上,啤酒沫飞出来,溅得茶几上、地面上和他手臂上到处都是,再后来他就挂断了电话——我注意到,他摁了好几次才摁到手机屏幕上的那个红色挂断键。接着他拉开玻璃门进来了,同时也带进来一股我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的怒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然后就睡了。
艾勇叫醒我的时候,是夜里十二点半。“睡不着,走,出去转会儿!”他说,于是我也就陪他出去转转。陈富路上一片灯火通明,那儿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很多小店还在营业,很多女歌手还在深情地唱着我们一句都听不懂的歌,很多俄罗斯人还在悠哉悠哉地喝着滴漏咖啡。一阵阵温热的海风吹过来,两边的行道树轻轻摇曳着,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越南人好像对霓虹灯那种粉粉紫紫的颜色特别偏爱,店铺招牌用的是霓虹灯,摩托车和三轮车上也装的是霓虹灯,无数的霓虹灯把街头营造出一种迷幻的朋克色彩。我想我应该承认,看到霓虹灯下的那些女性时,我身体深处产生了某种冲动,每个略有姿色而又与我适龄的当地女子,都难以逃脱被我买回去做老婆的想象。
市府大楼旁边的夜市,到了这时候还依然非常热闹,小摊铺前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像我们一样的中国人。但我不知道摊子上的那些义乌小商品有什么好买的,在国内买不是更便宜吗?大排档里也到处都是人,很多男的坐在那儿光着膀子喝酒,有一桌还在猜拳。从冒着蓝色烟雾的烧烤摊前经过时,我闻到一种香味,接着看见了一条用铁钎从头穿到尾巴的被烤焦了的鳄鱼。大半夜里跑出来,我本来以为艾勇是想到大排档喝一杯的,但他并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沿着陈富路,我们一直往前走,然后又拐上了一条岔路,那是前几天我们去那个渔村时走的路。我说:“要去哪?”他说:“去那个渔村看看!”我不知道他要去那儿看什么,但也没再接着问,我想我只需要陪着他就可以了。
村里没有路灯,亮灯的人家也很少,我们沿着那条高高低低的小路穿过去,一直走到上次有人捞象拔蚌的地方。黑暗中的海面,只能看见眼前很近的一块,远处是一片很大但只能够听见的空旷地带,几盏微暗的灯火闪烁在更远的地方。“就是这里吧?”艾勇问我,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应该就是这里的。”这时候,我注意到了那块牌子,我想起那上面写的是“禁止捕捞”那几个字。我压低声音说:“你要干什么?偷象拔蚌吗?”他说:“你在岸上待着,有人来了,你就喊我一声!”说完,他就三下五除二地把衣服全脱了,连裤衩也脱了。“你疯了,”我说,“水那么深。” 他没理我,接着就跳进了海里,等走到齐膝深的地方又蹲下来,划着水一点点往深处游去,他白色的微胖的身子消失在黑色的水面上。他会游泳我是知道的,有一年夏天我们到他老家的马鹿水库去玩,那个水库平均有八十米深,为了保险,我们每个人都套了一只游泳圈或者绑一只跟屁虫,只有他什么也不用。
在水里潜了一会儿,他冒出头来,呼吸几口,然后又一次潜了下去。一连潜了好几次,等再一次冒出头来时,他朝我游过来——我想他肯定是摸到了他想摸到的那种东西,快游到岸边时,他压低了声音说: “接住!”接着,我就看见他朝我这儿扔过来一团东西。 “什么?”我问,同时小心闪避着他扔过来的那一团。“接住,用衣服包起来!” 他嘟囔了一句,接着又转身往里面游去。沙滩上一片漆黑,走在上面有明显的下沉,我四下里摸索着他扔上来的东西,几分钟后我终于摸到了,那很像贝壳,紧接着我又摸到了一根温热而绵软的管装物,我想那应该是象拔蚌,虽然看不清它的样子,不过我想应该就是我们在大排档水箱里见到的那种用皮筋儿绑着价签的象拔蚌。握着那根虹吸管,我去找艾勇的T 恤衫把它包起来,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就像是握着我自己的那个东西。
这时候,从不远处突然亮灯的一户人家传来狗叫声。我想肯定坏事了,连忙朝海里喊:“艾勇!艾勇!”接着,我看见有两个人影朝我的方向走过来,说着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于是我迅速躲到那块牌子后面去了。很快,那两个人影走到村里那条小路上去了,狗也停止了叫声,但那户人家依然还亮着灯。当我回过神来找艾勇时,我并没有看见他,那片泛着粼粼黑光的水面上既没有他移动的头颅,也没有他泛白的身子,那儿一片沉寂。艾勇溺水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甚至想到了他淹死在这里的结局、打捞的人群、法医和警察、他悲痛欲绝的父母,我们将带着一个黑色罐子里的他返回。
几分钟之后——感觉就像是过了几个小时之后,水面上终于有了动静,艾勇冒出头来,接着他泛白的身子也浮了上来,就像喝饱之后漂上来的一具浮尸,就那么一直漂浮在水面上。又过了一会儿,他才终于游了上来,并朝我扔过来一只很大的象拔蚌,比他刚才抛上来的那只要大很多。
我们摸索着走上那条小路,村子里很安静,没有狗叫声,也没有遇到什么人。但是,我一直担心会出什么事——刚才走过去的那两个人说不定正在哪儿瞄着我们呢,等我们经过时,他们就从暗处猛窜出来,叽里呱啦地骂着我们听不懂的什么脏话(但其意思我们完全可以猜到),一棍子将我们打翻在地。我承认,走在村子里那条曲曲折折的小路上时,其实我的手心里一直在冒汗,差一点儿就把那只象拔蚌滑脱下来。直到拐上陈富路时,我那颗悬着的心才终于放下来,才结结实实地感受到我们手里提着的是象拔蚌,而不是赃物。是这样的,我们非常幸运,既没有被人逮到揍个半死或者扭送到警察局去,艾勇也没有溺水而亡,不单这些没有发生,我们手里还多了两只象拔蚌。
“你在水底下怎么待那么久?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走回来时我问,他说:“别提了,没淹死也差不多吓死了,狗一叫,我也看见了那两个人,但我不是正好挖到一只大的嘛,挖了好几次才挖出来,挖出来我也不敢露头啊,只能躺在水底下冒出两个鼻孔呼吸,快憋死我了!”我笑着说:“要是淹死了,那你也真是死得不值,就为了这点儿东西。”他说:“哎,老子喝了好几口水,差点就挂了!”
回到房间后,艾勇就急不可耐地忙活开了:烧上一锅水,一遍一遍地冲洗那两只象拔蚌,接着掰开两片外壳,切掉根部那一团睾丸一样的内脏团,然后再把那根管子投进开水中煮,煮了差不多一分钟的样子捞出来,剥掉粗糙的深色外皮,露出白皙而有弹性的蚌肉,然后再一刀刀切成薄片。
不知道之前艾勇吃没吃过象拔蚌,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确实很不错,每一片都切得厚薄适中,入口十分爽脆,一口咬下去仿佛就能听见那种嗦嗦的声音。坐在阳台上,吹着一阵阵沁凉沁凉的海风,我们一边喝着西贡牌啤酒,一边大口大口地嚼着泛出晶莹光泽的蚌肉。那一刻,我觉得人生最大的快乐和幸福似乎也不过如此,我们并没花上三四十万越南盾就轻易地抵达了这种快乐和幸福,仅仅靠着他付出的一点儿勇气,外加一点儿没被捉到的好运气。夜越来越深,月亮升到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去了,远处的海面上升起一片淡蓝色的夜空,几盏灯来回交替着射向那里。这时候,我注意到一架闪着夜航灯的飞机正从那儿飞过,我在心里默默替它做出决定,它将飞往布宜诺斯艾利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那个地方,事实上我或者我周围的朋友从来没有人去过那儿。
从芽庄回来之后,我跟不少朋友提起过那个夜晚我们去偷象拔蚌的事。不知道为什么,在讲述时我经常会添油加醋一番,把危险程度夸张到我自己也难以置信的地步,说到艾勇快要溺毙身亡的那一段,也描绘得就像真实发生了一样。朋友们听了,不禁摇头笑笑:“吃心不改,为了一顿象拔蚌,艾三场真是连命都能豁出去!”在此之前,我们曾经给艾勇取过两个绰号,其中一个就是“艾三场”——这是说他在电影院连看三场电影的事,另一个是“艾饺”——这是说他经常躲在家里给自己包饺子吃,不过那两个绰号后来逐渐让位于第三个了,因为我们都开始亲切地称呼他为“象拔蚌先生”。
事实上,无论那天晚上还是在回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想我都不明白艾勇为什么做出那样的举动,为什么非要以这种方式去吃上一顿象拔蚌——他完全可以坐在夜市上众多大排档中的某一间,一边喝着冰镇甘蔗汁儿一边接过老板娘递上来的菜单,在白灼象拔蚌那一栏里打个勾就行了——不就是花上三四十万越南盾吗?但是现在——五年之后——我想我应该明白了,那决不只是三更半夜里想尝一尝象拔蚌的滋味那么简单,他之所以会那么做,肯定有非那么做不可的理由。
五年前去芽庄时我三十二岁,艾勇五十五岁。五年后的今天我三十七岁,艾勇六十岁。现在,每天早上对着镜子刮胡子的时候,我都能感觉到有一个三十七岁的人在与我对望,我不知道艾勇会不会也有同样的感觉,同时我也不知道这五年来发生在我身上的作用力和发生在他身上的作用力会有什么不一样。但是五年后的今天,我终于不用再一个字一个字看稿子了,那是那些年纪轻轻的新员工和年纪一大把了还没升上去的老员工应该干的事。现在我已经成了校对室的副主任,工资翻了一倍多,而且刚刚搬进了上半年新买的房子——虽然首付的一半是未婚妻出的。半夜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很恍惚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怎么就当上了这个副主任?怎么就找到了女朋友?怎么又把她从女朋友变成了未婚妻?这一切尽可以显得平平常常,然而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个奇迹。要知道,在几年前那段时间慢得就像流水侵蚀岩石一样的日子里,这些都是我连想也不敢想的事。
半年前,艾勇也如愿以偿地退休了——这不是那份假病历所起的作用,院长也并没有给他开绿灯,是他自己熬到了退休年龄,一秒一秒一分钟一分钟地站在那台哗啦哗啦作响的复印机前熬出来的。是的,他终于不用再上班了,他可以随时给自己包顿饺子、卤两只猪蹄儿、看一上午小说、去电影院连看三场电影、跑到外地去玩几天,或者坐在阳光洒满肩头的阳台上什么也不做——这并不是什么过分的奢望,但问题在于,他并没像他之前说的那样退休了就什么都不干了,而是去开了一家小馆子。是啊,他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干呢?单单靠他的退休金和他老婆那点儿工资,他们就能养活得了四个父母和刚刚出国读书的女儿吗?就能抵挡得住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降临下来的厄运吗?
到了周末,偶尔我会开车载着未婚妻穿过大半个城区去艾勇的小馆子坐坐,要几碟小菜,喝上两瓶冰啤酒,再吃一份干炒牛河。坐在那间人声鼎沸的小馆子里,我们一边吃喝,一边看着艾勇在煤气灶前轻巧麻利地掂锅炒菜,上蹿下跳的火光映红了他冒出一层细汗的脸庞。在忙碌的间隙,他也会跑过来跟我们碰上一杯,说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然后又匆匆赶过去炒下一盘菜去了。在把炒锅抡得上下翻飞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五年前的那趟越南之行,那个有着昏黄月光的夜晚,以及他潜到那片海水深处挖上来的那两只象拔蚌,但是我永远记得他在水底下冒出两只鼻孔使劲喘气的样子,我们差点儿被捉住的样子,还有他提着象拔蚌心满意足地从灯光昏黄的陈富路街头走回来的样子。那时候他已经沉到了人生的谷底,他必须要去干一件什么事儿,一件他不越出去就有可能会永远被困在里面的事儿,大海慷慨地给了他那个机会,他得到了,同时也分了一份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