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孙胜一

2020-05-02 09:23:43
青年作家 2020年3期
关键词:马丽

徐 东

孙胜一放弃了在报社做记者时每个月四千多的收入,从西安坐火车去北京一家文学杂志做编辑,一个月只有一千二百块钱。拿到第一个月工资的当天他就跑到邮局给家里汇了九百块。母亲前几天在电话里说,他们欠钱的亲戚家里有人生病住院急等着用钱。初到北京的他没有可以借钱的朋友,只好给在西安的朋友打了电话,可也只不过借了三百块钱。钱是打在卡上的,他当天就取出来给家里汇过去了。发了工资后他又给家里汇了钱,身上余下不到三百块了。一百五要用于交房租,余下的是他一个月的生活费。那时他已经欠了朋友两千多块钱,还不上不说,生活不下去时还得向朋友张口。他的一双棕色皮鞋已经补过两次,还继续穿着,两身半旧不新的衣服换来换去,想要换出个新的精神面貌都不可能。吃饭一天少说得十块多,也就只够吃个面条什么的,要想加个菜,来瓶啤酒,这就要了命。

孙胜一上初中那年,家里养的两只山羊被偷走了。那等于一下子掐断了家里的经济命脉,母亲感到生活没了指望,一时想不开喝了敌敌畏,被人用胰子水给灌过来了,他当时就在现场。母亲大声喊着,让我死,让我死了吧!村医给灌胰子水时,母亲紧闭发紫的嘴唇。他父亲用勺柄把母亲的嘴给撬开时,压破了嘴角。洗了胃,还得去住院,住院又花了不少钱。钱是借来的,母亲心疼那钱,觉得喝药寻死的做法特别傻,诅咒发誓以后再死的话坚决不喝药了。每次想起那件事,孙胜一便暗暗发誓要变成一个有出息的人,能赚很多很多钱,让家里过上好日子。那年十四岁的他已经有了要成为作家的理想,也开始给一些中学生类的杂志和报纸写稿,但一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有发表过什么作品。

孙胜一和妹妹孙兰先后去了西安读大学。为了让他们上学,家里几乎卖掉了所有值钱的东西,欠了不少债。当时父亲做生意,骑着自行车到集市上卖菜,赶一个集顶多也就赚个十多块。他和妹妹在工作之后都给家里寄钱,在账还得差不多的时候,父亲砍树时,树倒下来又砸折了他的小腿。骨头断了,拉到县城的医院里接上,上了钢板,一下子就花了六千多。那些钱多半是他和妹妹找同学和同事借的。

为了省钱,他和妹妹都没有回家。母亲在电话里对他们说,你们都给我好好赚钱,也要省着点花,有了钱早些打回家里来还账。在这种情况下,孙兰是不同意哥哥放弃收入那么好的工作,跑去北京的。问题是北京一直是孙胜一想去的地方,何况又有一份他一直想要的,可以在杂志社做编辑的工作。他去北京工作的事也告诉了家里,但没说那份工作工资少,怕家里不同意。

父亲的腿伤好了之后,多年来就有胃病的他吃不下饭,母亲担心,在电话里说,村子里有个人得胃癌去世了,也不过刚刚五十出头,也是几个儿女都没本事,弄不来看病的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死在家里。县里的医生说那病是可以看的,做个胃部切除手术,人完全可以活下来,但那得花不少钱。做一个胃切除手术的费用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别说借不到,就算是借到了一辈子也还不起。母亲希望孙胜一意识到钱的重要,希望他能多赚钱,存些钱。孙胜一和孙兰也想多赚钱,存一些钱。

父亲不能再做生意,家里失去了收入来源,一切花销都需要他和妹妹寄。母亲的身体也一直不大好,低血压,老犯头痛,尤其让他们难过的是,母亲的癣病一直在折磨着她。以前他和妹妹每年从学校里回家过春节,母亲都会撸起袖子,挽起裤腿,向他们展示她的牛皮癣,看得他和妹妹心里难过。他们暗暗发誓,回到城市里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一定要多赚钱,有了钱一定要把母亲的病治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

孙胜一的妹妹孙兰毕业后在一家公司做财务工作,工资也不高。他给妹妹打电话,妹妹说也刚给家里打了一些钱,然后又问他怎么样,需不需要钱。他说,不需要。在北京除了工资收入比以前少,但工作是我喜欢的文学编辑工作。妹妹说,你喜欢就好,也别太省着,没钱了你说话。孙胜一在电话里笑了,他说,你总这样说,就好像你是姐姐,而不是我的妹妹。妹妹也笑,说,我知道你平时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了,我们没有多少钱,钱再多也不够你花的啊。孙胜一说,你也是,也别太省了。妹妹说,放心吧。孙胜一挂了电话,点燃一支烟抽着。他想起读大学时妹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有六十块钱,一天的生活费只有两块钱,可在他缺少钱的时候,还总是能够给他一些。

据妹妹的同学、后来成为他女朋友的马丽说,他妹妹经常用一块钱买四个馒头,就着咸菜,一顿半个,一块钱够花两天。改善伙食也不过是吃一块钱一碗的米线或凉皮。他每次和妹妹见面,看到妹妹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样子就心疼。她太瘦了,一张小脸几乎看不到肉,光是皮了。那时他也瘦,他的个头高,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架在晾衣竿上。妹妹曾经开玩笑地对他说,哥,我真担心你走在风里会被风给吹跑了,你可得多吃点啊,男孩子身上有点肉才招女孩子喜欢。妹妹没想到哥哥会喜欢上她的同学。妹妹问哥哥,你喜欢马丽什么呢?哥哥一笑说,我喜欢马丽身上有肉,肉乎乎的,看着顺眼。

孙胜一和马丽恋爱期间是花了些成本的。他理了头发,买了得体光鲜的衣服,还大方地请马丽吃过几次饭。两个人好了,不久也就都搬出了宿舍,在外面租房子也是要花钱的。不过那时孙胜一时不时地还能有些稿费收入,不然那样简单的恋爱,他也是谈不起的。孙兰在大学里没有谈过男朋友,她又黄又瘦,个子也矮,太不显眼了,几乎没有什么男生会注意到她。直到孙兰工作一年后,她还没有找到男朋友。她想找个有钱的男朋友,似乎那样就可以帮衬一下家里。不过她长相一般,又不注重打扮,想让有钱人看上的可能性也太小了。后来,孙兰也认命一般找了个处着。

母亲看着女儿寄来的男朋友的照片,很不满意。在母亲眼里,女儿是个大学生,长相虽说不是倾国倾城,可也是百里挑一的一枝花,怎能随便找个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一看就没有什么大出息的男人。孙兰得知母亲的想法心里有些委屈和难过,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她在电话里对母亲说,她的男朋友人老实可靠,又是个城市人,家里有楼,也不差钱。那么一说,母亲才勉强接受了。

父亲伤了腿的那阵子,母亲希望女儿能多寄些钱,女儿只寄了一千元钱。母亲不满意,说,你不是说每个月能挣一千多吗?你不是说你男朋友家里有钱吗?妹妹在电话里委屈地说,我是挣一千多,可是在城市里花销大,我的男朋友家里是有钱,可咱还没跟人家结婚,也不好意思向他家里伸手要钱啊。这一千块钱,家里先用,以后我会再想办法。其实,那时孙兰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七百多块,她没好意思给家里说赚得少。她省吃俭用,连身好看的衣服也没敢买过。

孙胜一与马丽在一起的时候,每次收到三十块五十块的稿费,都忍不住扬着汇单给她显摆说,马丽,你瞧瞧,来稿费了,我们可以改善生活啦。马丽问,有多少啊?他说,不少呢,自己看。马丽拿过汇款单看了看说,才六十块钱啊,我以为是多少呢。他说,六十块钱少吗?这可是我们一个月的房租啊。马丽无奈地摇摇头,懒得搭理他。取了稿费,他带着马丽,叫上妹妹,一起在外面吃了顿饭。花了四十块,还剩下二十块钱。逛街的时候,他看着妹妹穿的衣服太旧了,想要给妹妹买件衣服,可妹妹坚决不要。

马丽的家里曾经是相当富有的,她父亲有过两辆大卡车,雇着人开,可是后来出了一场车祸,家里的光景就困难起来。她作为家里的长女,下面还有个弟弟,当时都在上学,都需要花钱,家里欠下的账也要还。马丽有一种家庭使命感,因此大学还没毕业就开始寻思着开个什么店去赚钱,来减轻家里的压力。看着孙胜一沉迷于写作,总是为几十块钱的稿费沾沾自喜,不免对他有些失望。两个人感情本来是挺好的,但大学毕业后还是分道扬镳了。马丽放弃了工作的机会,去广州找高中一位开化妆品店的女同学。孙胜一毕业后在报社当记者,收入不错,一心想着与马丽和好,可马丽当时一心扑在生意上,不想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最初来到北京,他与马丽还有联系。虽说他租住在白天也需要亮着电灯的又小又破的房子里,每个月的工资只有一千二百块钱,可在写给马丽的信中却说每个月的工资有五千块,自己写的文章也发表了不少,有一部长篇小说就要脱稿了,等出版以后他就成为知名青年作家了。他想引起马丽的注意,希望有一天彼此条件好了,能再继续在一起。马丽回过几次信,后来不回了。打她手机,手机也换了号码。他问妹妹,妹妹那时也与马丽失去了联系。

失意的他下班后约了同事、也在写小说的李一山吃饭,两个人在一起喝了点酒,他掏心掏肺地对李一山说了自己与马丽的事,说到动情处,眼泪汪汪的,自己泪眼汪汪,最后他总结性地说,他们之所以没能在一起,都是因为穷,他发誓要成为著名作家,通过写作名利双收。只是在结账时他出了五十二块钱,想到身上剩下的不到一百块还要撑一个月的现实,再次后悔和沮丧起来,忍不住对李一山说,你说,我是不是太不现实了?我真不该放弃原来收入那么高的工作,也许是文学让我变得不现实了。李一山说,人没出名之前,都需要熬,熬吧。

在北京的日子里,虽说孙胜一仍然在心里有着马丽,却也想过找个女朋友填补孤寂的生活。如果有合适的说不定他也移情别恋了,只是并没有那么一个合适的女孩。平时走在大街上,看着那么多青春美丽的女孩,似乎每一个都可以成为他的女朋友,可他也知道,她们注定只能是匆匆而过的风景。

他与同样单身的李一山聊过,他认为长相稍好一点的女孩都要比长得一般的女孩现实一些,她们希望能以自己的容貌获得有钱有势的人的关注,这对于没有钱又没有地位的他来说,她们只不过是水中花镜中月。长相差点的女孩他又看不上,在照镜子时他总觉着自己应该找个长相至少说得过去的,至少不能比马丽差的。虽说他是瘦了点,可看上去还算是英俊帅气,再说他有才华啊,他写的不少小说在刊物上发表了,已经被文学圈内的人公认为是有前途的青年作家,不应该找个太一般化的女孩委屈了自己。

李一山不乐观地说,写作在这个时代有什么前途啊,你还想找个漂亮的女孩当女朋友,这是等于在做白日梦。要想找漂亮的女孩做朋友你就别当文学编辑,也别写小说了,写也不要再写什么纯文学作品了。问题是那时的他只能写他认可的东西,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虽说孙胜一的口袋里没有多少钱,还是需要时不时改善一下伙食。在需要改善伙食时通常是他照镜子感到自己瘦,没有女朋友,生活得不够顺心如意,需要安抚一下自己的时候。美食能安抚不如意的内心,享用美食有点类似于跟女孩子谈情说爱,吃下的那些东西会让他感到在繁华的北京城里活得还算不差。不过最终美食代替不了女孩。他一个人待在房间时也常会有抑制不住的烦闷,抱怨这个现实世界上女孩子的眼睛太过雪亮,脑子太过精明,抱怨写作赚不了多少钱,做编辑也赚不了多少钱。烦闷过后是美妙幻想,他需要些幻想来支撑自己的精神世界。

他终于完成了一部长篇小说,也联系了若干出版社,希望有一家出版社能慧眼识珠。他想自己的书如果出版了,说不定会一鸣惊人,成为畅销书,那样他就名利兼收了,有了钱他就可以让自己和家人的生活得以改善了。那时他完全可以买几身像样的名牌衣服,请喜欢的女孩下饭店,想吃什么就点什么。人靠衣装马靠鞍装,有了钱,穿上好看的衣服,不愁没有漂亮有气质的女孩来关注他。有了钱他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吃得多吃得好,相信自己的脸色也会红润起来,身上的肉也会多起来。有了钱他也可以主动去追求女孩子,他可以租套单元房,可以阔气地请女孩消费。自然,马丽也就成了他的过去式,她再好也与他无关了。

想象的美好最终还是代替不了现实的生活,发了工资他仍然需要给家里汇钱。上一次他给家里打电话时母亲说,他的父亲腿又出了问题,主要是国产钢板比不上进口的,当时做手术时医生就说了,但他们为了省钱还是用了国产的,结果钢板变形了,这意味着还得做一回手术。医生都联系好了,可父亲不想做,怕花钱。另外,麦收后的公粮没有人帮着交,还需要四百多块钱交公粮。家里的玉米和大豆需要上化肥和打药,也得用一笔钱。末了,母亲又带着哭腔说起自己的牛皮癣,她说收麦时麦芒刺激了皮肤,病好像更严重了,痒痒,用手抓时都抓出了血珠子。村医对她说,看吧,再不看有可能会得血癌。听着母亲的话,孙胜一觉得有把刀在割着他的心,一片一片的,血淋淋的痛,让他忍不住咬着牙恨自己,甚至想用手扇自己的耳光。

后来孙胜一不忍听下去了,打断了母亲的话,说自己得工作了,没有什么事就先挂了吧。母亲说,你给你爹说几句吧,他的腿都那样了,还闲不住,今天还拄着拐棍下地去薅草了,我不让去,他硬要去,管不了。他说,让爹接电话吧。父亲接过电话说,最近工作怎么样,又有什么新作品发表吗?他说,我一切都好,也有作品发表。你现在伤还没好,怎么又下地了?父亲说,我没事,你就放心工作和写作吧,好好工作,好好写。你要是困难就不要向家里打钱了,我再想办法。他说,没事,我有钱,你注意自己的身体,那儿不适早一点看,千万别拖着。父亲说,我有分寸——我现在胖了。他心里一喜,说,真的?父亲说,是真的,要不是生这场病不大能动,我胖不了。他很高兴,想到是长途电话,挺贵的,便想要结束通话了,他的母亲又接过了电话问,你的书出了吗?他说,还没有。母亲说,怎么还没出啊,你什么时候才有钱啊。他说,快了,快了,要是没事就挂了啊。母亲又说,你和马丽还有联系吗?要是断了,你可得记着给我找个对象啊。你看别人跟你一样大的,孩子都上小学了。我这病就是不治,你也得考虑给我找寻个对象。他心里有些烦,心想,我哪有条件找啊,却在嘴里应着说,好,我知道了。母亲说,那就挂了吧,说了那么长,多浪费钱啊!

挂了电话,孙胜一就盼着发工资,直到把钱给家里汇出去了,才松了一口气。这一次他给家寄了六百,还剩六百。回去交给房东一百五,还剩四百五。他寻思着该不该买一条短裤,买个小风扇。上班时单位有空调不觉着热,回到租来的房子就像进了蒸笼,热得受不了。房子对面还有人家,窗子又大,不能脱光了衣服。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买条短裤。有了短裤就可以脱光衣服,不用再买风扇了。他下班回家路过杂货市场,花了二十块钱买了一条花条纹的短裤,经过卖风扇的地方他也问了问价。最便宜的电风扇十二块钱就能买到,是那种塑料的,吊着可以像直升机的螺旋桨那样转动产生凉风。他想买,又想到了电风扇虽然便宜,可也是需要用电的,于是把买电风扇的念头又给打消了。手机卡里快没钱了,要不要买卡?他上个月就想,算了吧,别人没有手机不也一样过吗?不过后来他还是买了充值卡,手机里没有钱,朋友联系不上他怎么办。他在卖充值卡的书报亭前,手里捏着钱,装作看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在心里犹豫了半天。后来他被那种犹豫不决的心绪弄烦了,还是狠心把充值卡给买了。

因为看不起自己那种斤斤计较的心态,他并不是个小气的人,却不得不有那样小气的想法,因此对自己不满,赌气走进了一个像样的饭店,点了两个菜,一荤一素,还要了一瓶啤酒。吃喝完,结账时竟然花了三十二块钱,掏钱时他又后悔懊恼起来。为了惩罚自己,他没有再坐公交车,步行十余里回到了出租房。

在租房里他脱下长裤,换上了短裤,感觉双腿上有了一丝凉爽。上身还热,他又脱了那件白得发灰的旧T 恤衫,找来一本杂志当扇子扇风。扇了一会儿,手腕有点酸痛,他想到了多年前在初学打篮球时把右手摔伤过的现实。当时他的手腕肿痛,两周后手腕不肿了,仍然隐隐作痛,写字都困难。他觉得那儿不对劲儿了,教体育的老师建议他去医院里拍个片子看看。他到医院拍过片子,骨科医生说是舟状骨骨折,可以不做手术,但将来有可能会长出骨刺。为了省钱,他没有做手术,只是要了几张膏药贴了贴了事。多年来他的手一直不舒服,手腕里像是有个小玻璃球在来回滚动。尤其在阴天下雨时还胀痛,写不了几个字就得停下来。后来他借钱买了台二手电脑写作,用手指敲字时手腕才不怎么胀痛了。他明白手腕的伤还没有好,为此他一直希望有钱,有钱了去医院做个手术,把手腕里潜伏的问题给解决掉。他问过了,那样的手术也很简单,好像只要开刀把断掉的小骨头给取出来就可以了。

放下杂志,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摇了几个来回,听到骨头相摩擦时发出咯巴巴的声响。多年来他一直在用左手摇着右手的手腕,幻想着能够把手伤摇好了,结果左手的静脉明显比右手要粗些。后来看一本营养方面的书才知道,他小时候缺钙,要不然只摔那一下,也不至于把手摔成那种可怜样了。想到手腕的暗伤,他心里又生出难过的情绪,觉得这都是贫穷造成的,如果家境富裕,能像城市里的那些有钱人家一样,小时候能多喝点牛奶、吃点钙片什么的,身体变得壮实了,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问题和烦恼了。

周末,孙胜一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抽着两块钱一包的都宝牌香烟,烟雾袅袅上升,他盯着墙角的蜘蛛网,想着怎么样才能变得有钱。手机突然响了,孙良打来的。

孙良比他小几岁,初中毕业就来北京打工了。他自学高中课程,跟着工程师跑前跑后,在工地上打杂,后来学会了测量和预算,跑出来单干,托关系在一家工程技术监管部门挂了个名,到处请吃请喝,送礼拉关系,承包工程。几十万上百万的活儿包下来,转手能从中挣个几万十几万。不过花钱也猛,不然那活儿也轮不到他来包。孙良买了辆二手桑塔纳,过年时风光地开到家里去了,进村时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村里人都知道孙良成了大老板,觉得他了不起,同时又为他的父亲感到惋惜。头几年他父亲中风没能及时看,在家里躺了两年又得了一些别的病,家里没钱看,他不想连累家里,便喝药走了。那件事情让他觉得,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钱就没有命,有了钱,腰杆子硬气了,人才能活得有底气。

孙良开车来找孙胜一,同来的还有孙胜一的堂哥孙青山。孙青山比孙胜一大十岁,十八岁结婚,十九岁就当了父亲。他是个能人,练过武术,当过厨师,干过剪缝,煮过烧鸡,卖过猪羊肉,当过包工头。虽说什么都能干,但到头来还是什么都没能干成。不仅钱没有赚下,在外面还欠了钱。他当包工头的时候被人给骗了,十多万就像一阵风说没就吹得没有影儿了。跟着孙青山干活的都是十里八乡的亲朋好友,大家理解他被骗了,但大家跟的是他,他们累死累活干了一年,他怎么着也得拿出些钱来给大家一个交代。大家都是拖家带口的,都是需要钱救命或把穷日子过下去的,谁都不容易。孙青山没办法,只好把多年来积攒的准备盖房子的钱拿出来发给大家。发了还不够,只好又借贷了一些才完事。孙青山没有了钱,媳妇天天给他脸色看,两个人动不动就吵架,日子过得不安生。孙青山当时想死的心都有,如果不是考虑两个孩子,说不定他就真狠心去了。孙胜一与孙良跟着孙青山一起练过武术,孙青山算是大师兄,因此得知他来到北京,几个人就决定在一起聚聚,喝喝酒,各自谈谈对国内国际一些大人物大事件的看法,谈谈各自对首都北京的新奇感受。

孙青山的脸色乌青,孙胜一觉得是抽烟抽的,这让他想起孙青山的父亲、他的大爷孙知福。孙知福早些年是个烟鬼,人又黑又瘦,后来得了肺病和喉炎,整天咳,喘气都困难。村医说再不把烟给掐了说不定能抽成肺癌。孙知福把烟掐了没两年,一个又黑又瘦的人变得又白又胖。孙知福的变化也与他脱离了庄稼地和乡村的一些繁琐事情,来到了北京看大门有关。在北京虽说最初一个月只有三百块钱,可他落了个清闲。再说他儿女都成家立业了,也没心操了,该变个模样了。

当初孙良来北京找工作,是孙知福给找的活。孙知福虽说是个看大门的,可在北京混得不错。他有高小文化,能写会算,懂人情世故,会说话办事。没来北京打工前,村里的婚丧嫁娶都离不了他。孙胜一也抽烟,看着孙青山一支接一支地抽,还是有种担心。孙胜一说,大哥你少抽一点,你看你的脸都抽青了。孙青山说,烟他娘的真不是个好玩意儿,我也不想抽它。孙胜一说,那就少抽点啊。孙青山把烟丢到地上,用脚踩了踩说,中,少抽点。孙良是个大黑胖子,大腿比小姑娘的腰都粗,他不抽烟,他说,你们别看我胖,不是好胖,不信你掐掐看。孙胜一不相信,在孙良大腿上掐了一下,结果真有一个坑,半天平复不了。孙良说,贫血,有时候还会头晕。孙胜一觉得不可思议,那么年轻,那么胖,看上去那么结实的孙良怎就会贫血了呢?

孙良开车回家那年,大年三十的夜里,孙良、孙青山、孙小军,还有孙林他们聚在一起喝酒。他们各自说着在乡下或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用一句话概括,这年头都他娘的缺钱,都不容易。怎么办呢?要开动脑筋,认识到发展就是硬道理,要相信不管黑猫白猫,抓着老鼠就是好猫。老鼠是啥?是钱。Money。有了钱要啥有啥,啥事都解决了。但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想钱,钱也不是那么容易赚到的,因此要想赚、敢赚、会赚才行。一杯一杯的白酒,相互敬着,大家都喝得差不多了。

孙良说起自己在做的事业,形象地比喻说,他现在承包工程就如同在打仗时的攻城掠地,特别需要个有勇有谋的好军师,来帮自己拿主意,摆平一些事情。孙青山当时觉得自己可以胜任军师一角,当即表态,要跟孙良去北京一展身手。事实上他那时也出不成力气了。做包工头时在窑厂里干活,虽说他是头,可也得干活。为了带动别人,让别人服气,他要和别人比赛干得多干得好,结果他的腰给扭伤了。孙良也知道他那种情况,便说不让他干体力活,答应每年给他八千块,如果事业顺利,赚得多的话还可以再多给他点,反正是自家兄弟,好说。

孙小军和孙胜一都是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在乡下人的眼里他们算是熬出头来的。孙小军比孙胜一大点,早年考大学时复读了两年课才考上。孙小军毕业后去深圳一家翻译公司上班,经常与一些外国人打交道,又在开放的沿海城市,有了些见识,家里能让他看得上的人不多。孙小军和孙胜一小时候关系比较好的是孙林,三个人以前经常在一起玩。孙林小小年纪就想着怎么发家致富,初中没毕业就不上了,在自家地里种菜,在院子里养兔子,一天到晚总有干不完的活。孙小军和孙胜一放学后经常跟在他身后,一边听他吹牛,一边帮他干些活。那时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都在梦想着做成一番事业。孙胜一想成为一名作家,孙小军想考上大学改变命运,孙林想成为企业家,改变家乡贫困落后的面貌。

孙林家里特别穷,他有三个弟弟,当时光吃饭就把家里给吃得揭不开锅了。每年冬天,他们连身保暖的衣服都没有,一个个冻得鼻涕往下掉。手和脚被冻得红肿得像馒头,天稍一变暖手脚就开裂流出脓水,看着让人难过。孙林一心想改变家庭状况,十八岁那年去了东北,在东北大森林里锯了两年树,还与一个善良的姑娘相爱了。姑娘家里不同意,他们也不想让女儿嫁到外地去。孙林想偷偷带姑娘走,结果被人发现打了一顿。后来他去山西挖过煤,瓦斯爆炸,死了几个工友,他也差点死在几百米深的地下。外头不好混,他回家后又订阅了《农业知识》,开始养鸡,偏偏鸡都生病死了。他欠了钱,又南下广州打工。孙林在一家皮蛋厂打工,认识了一个湖北女孩,带回家结了婚,他们一起在家里办了个皮蛋加工厂。再后来孙林又开了腐竹厂和养猪厂,事业做了起来。吃过苦受过罪,走南闯北又长了见识,那时孙林也参透了人情冷暖,明白了该怎么活才能活出个样子来,于是他变了。他到处跑关系拉拢人,结果顺利当选村里的支部书记,有了权力。

孙林的三个兄弟都在外面打工,老二拉油赚了钱,老三老四跟着干,也都赚到了钱,各自有了车。他们盖上了漂亮的房子,先后也结了婚。十来年时间,他们一家人在村子里再也没有人敢小瞧了。孙林在酒桌上说,现在外姓人谁还敢小瞧咱们孙家人了,就是借给他们个胆子,也不敢了。怎么说呢,我现在怎么着也算是个国家干部、企业家了,不是吹牛,咱黑道白道都有人,你们放心在外面干,家里头有我,你们尽管放心。孙胜一看着夸夸其谈的孙林感到有些不舒服。孙林不再是他印象中积极上进、一心想带动父老乡亲发家致富,有理想有追求的孙林了。孙小军也瞧不上孙林,觉得他变得世故了,不讲道理了,竟然还认识了黑道中的人。不过他对孙林还是表示了理解,因为他不变就当不了村支书,厂子就很难办下去,他们孙家这一支人在村子里就有可能被人比下去,被人欺负。

那时就连孙胜一对孙小军的印象也不像小时候那么好了。因为他曾跟孙小军借过五百块钱,有两年没有还上。在深圳收入不错,买了房子和车子的他有好几次提起要他还钱的事,后来还生气地说,要是他实在困难,他就不要了。

孙胜一觉得孙小军看人的眼光是居高临下的,说话的声调总带着一种说教的意味,好像别人都该听他的,他就代表真理。例如在写作这件事上,孙小军就认为写不出什么名堂,成名是那么容易的吗?文学品现在还有几个人看?不过,在一干人中,孙胜一和孙小军还算是最能谈得来的,因为他们都被别人羡慕嫉妒着。不过,因为他们都没有去考公务员,当上官,离家也远,也并不被家里的人重视。如果能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成为当官的,他们才算是村里人的骄傲,他们才有可能对村子的人有价值。但他们不过是在大城市里打工赚钱而已,与乡亲们发家致富没有多大关系,这便也是一种没出息了。

想到少年时候的单纯,看着孙林现在的模样,孙胜一和孙小军也不再想对孙林再说什么知心的话了。例如给他提个醒,希望他为人处世还是低调点,不要那么喜欢吹牛显能,那样的话早晚会有吃亏的那一天。孙胜一听说了,孙林为了保住自己村支书的位子,和镇上的一些领导拉上了关系。为了镇压不服管理的村民,他和镇派出所的所长成为了兄弟,有事没事地在一起喝酒。为了避税和把厂子顺利办下去,他和县里的税务部门与环境保部门的负责人也成了朋友。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他还和十多个有头有脸的朋友结成了仁兄弟,成天开着辆车四处跑,收购大豆,推销厂子里生产的腐竹,自然,也会涉及强买强卖,做些违法乱纪的事情。

孙胜一想让孙良开车去大爷孙知福那儿看看。他来北京有些时间了,还没有去大爷的厂子里看过,这太不应该了。

孙胜一坐上孙良的车,一个钟头就到了一个大铁门前,孙良不停按车喇叭,想让孙知福来开大门。孙青山说,你他娘的别按了,还想让你大爷他亲自出来为咱开门啊,怎么还没大没小的。孙青山说了孙良,自己下车去开门,这时孙知福也从里面走出来了。孙青山说,爹,胜一过来看你来了。孙胜一看见大爷,也从车里走了下来,高兴地说,大爷你胖了、白了。真没想到你变成这样了。孙知福也笑着说,变了,现在没事儿了也该胖了啊,白倒是没白,这辈子也变不白了。孙胜一笑着说,大爷你咋说起普通话来了。孙知福说,我没事儿的时候厂里厂外的人都爱来我这儿唠唠,我说家乡话他们听不清,只好说普通话,说多了就说顺溜了,改不过来了。我给你大娘打电话,你大娘就骂我。我说我说惯了普通话,改不过来了。你大娘就说我,才去了几年北京,还知道自己姓啥不?我们半个月不通一次电话,通电话就斗嘴,我看还是在北京清闲。

孙胜一笑着,随着孙知福走进工厂大门,大门旁边是一间房子,里面有张床、几条板凳、一台电视机。桌子上还放着几份报纸。孙胜一身上感到一阵凉爽,一抬头看到了空调。孙胜一笑着说,大爷你混得不错啊,还装上空调了。孙良停好了车走进来说,大爷混得比咱们都强,厂子里的领导对他那是相当重视,差点没任命他当副厂长,安装个空调算啥呢。孙知福说,你们还真别说,我再年轻一点说不定真能当上副厂长。我年轻时赶上的年景不好,那时候还没改革开放,还没有那么多机会。现在改革开放,人们的思路活了,有了那么多机会,你有什么想法,只要肯干、能干、敢干,都能干成。

中午时,孙知福买来一条鱼、一只鸡,说要做饭吃。孙青山做饭的手艺好,活儿让他揽了去。孙知福和孙胜一一起说话,说到孙胜一父亲的伤,孙知福说,我怎么都没想到你父亲会出这么大的事,他是我的弟弟,本来我该回家一趟去看看,可是厂子里离不开人。前两天我还给你爹打了个电话,听说也好得差不多了。这回出事落了一个好,他出不了力了,胖起来了。孙胜一点头说,是胖了,不能干活,力气在身子里出不来,人就胖了。孙知福又说,你啥时候能变胖一点呢,你看你瘦的,咱们家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你以后没事儿就过来,大爷我给你做饭吃。孙胜一应承着说,好,中。

孙胜一也说了自己来北京后的情况,说自己为了文学创作,放弃了收入高的工作,现在一家杂志社的编辑部工作,可以接触一些写作的作家朋友,有利于自己的发展。孙知福觉得他很有想法,他说,写作可不是一般人能会的,你看我每天读书看报,人家写得可真是好,真有思想见识、理论水平。我现在听你的谈吐,是比头几年强多了。你就好好干吧,有困难给你大爷说,我虽说没大本事,可在北京也认识几个人,经济上有什么困难你就开口,再说咱家不是还有你兄弟孙良、你大哥青山吗?你们机会赶得好,随便混一混都会比我们老一辈强。现在的困难都是暂时的,挺一挺过去了就好过了。要说难,在家乡难,在城里更难,但是咱难得有理想有追求,难得有盼头,有出息啊。

孙胜一谈起自己过年回家的感受,也说起了孙林、孙小军,说起世道人心的变化。孙知福说,国家在改革开放中激变,人也在这种潮流中变化,不变不行。大家都怕穷,怕被人看不起,都想方设法要过好自己的日子。虽说在这种变化过程中人与人之间不再那么亲密友善,多了一些磕磕绊绊和勾心斗角,不过还是应该看到,大家的生活水平、生活质量一天天地提高了,不再为吃的穿的发愁了。孙胜一觉得大爷在北京这几年没有白待,成天和人聊天看报,思想境界也有了,因此他不停地点头称是。孙知福说到最后,认为孙胜一该找个对象了。他认为男人干事业必须得有一个好的家庭做支撑。这个家的组成不一定是最理想的,但一定要安稳。安稳的家庭也让人心里稳当,能踏实地做事业。孙胜一觉得大爷说得有道理。晚上吃过晚饭,又聊了一会儿,孙良和孙青山就把他送了回去。

孙胜一回到家里,躺在床上想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自己仍然在爱着马丽,放不下马丽,因此决定给她打个电话。马丽的电话换了,但孙胜一知道她家里的座机,通过座机问到了她的新手机号。

接通电话,孙胜一对马丽说,马丽,请你给我说实话,你在广州有男朋友了吗?马丽沉默了一会儿说,还没有。孙胜一说,那你对我还有感情吗?马丽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孙胜一说,我想对你说的是,我忘不了你。我们也都该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一起呢。马丽说,你现在是个什么情况?孙胜一沉默片刻说,我对你实话实说吧,我现在每个月工资只有一千二百块。我的确还在写文章,也在不断地发表,渐渐也得到了文学界的承认,但稿费也还是赚不了多少。不过,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还在找出版,估计出版了也赚不到多少钱。马丽说,我还可以,现在已经从广州到了深圳。我给我高中同学林蓉做事,我们正准备拿下一个国外化妆品品牌的国内总代理。孙胜一说,要不你来北京吧,政治文化经济的首都,多好啊。马丽说,我觉得还是这边好,这儿是特区啊,更有发展前景。孙胜一说,分开这么久了,我真的没法忘记你。马丽说,我知道,我也一样。不过,虽说我赚了点钱,但都给家里还账了,还是一无所有。你的情况也不好,我们继续在一起,两个穷人又走到一起能有什么出息。孙胜一说,如果你还爱着我,就来北京吧,要不让我去南方找你。只要肯努力,相信我们将来都会好的。马丽想了想说,我得了胆结石,得动手术,我爸有胃病,我妈血压高。孙胜一听着马丽的话,心里一阵隐隐地痛。他想了想说,我的情况也不好,我父亲的腿折了,花了六千多,也不能干活了,得养着,将来还得做手术,也得需要钱。我母亲二十多年的癣病还没有看好,我自己的手也骨折过。马丽说,既然我们的情况都不好,再走到一起不是更不好了吗?你还是找个条件好的女孩吧。孙胜一说,谁的条件好呢?条件好的会看上我?如果你还相信我,就来北京吧。马丽说,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我们得实际一点。孙胜一说,我们所需要的是爱、是力量,有了这两样东西我们就什么都不怕了,胆结石也不是什么大病,我们想办法挣钱治啊。马丽说,这两年我也一直在想,说实话我也想过找一个有钱的男人嫁了,可是自己做不到那样。孙胜一心里又是一阵隐痛,难过地说,马丽,我爱你,希望和你在一起。马丽说,我最近还查出了有肝炎,这是富贵病,不知道得花多少钱,还会传染,难道你不怕吗?孙胜一难过得泪水都流了下来,他几乎是哽咽着说,我不怕,让我也得肝炎好了,我们一起得就不再传染了。马丽说,你真不后悔?孙胜一说,我不后悔,绝不后悔,因为我爱你。马丽感动了,说,我也爱你,心里一直有你。

一个月后,马丽出差来到北京。孙胜一去火车站接她,两个人一见面就跑向对方,彼此紧紧抱在一起。孙胜一在抱着马丽的时候,感到心里充满了力量。不过,两个人在北京亲密地过了两天后,马丽还是要回深圳。走的时候她说,真难以想象,你竟然在那么小的房子里写作,要不你还是来深圳吧,至少同样的价钱租的房子会漂亮一点。孙胜一点头说,我会认真考虑一下。马丽说,你知道吗?你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傻瓜,不过我爱你,永远都爱你。实话对你说吧,我没有得胆结石,也没有得肝炎,我是为了试探你才那么说的,你会原谅我吗?孙胜一吻了马丽说,这样不是更好吗?你走吧,等有机会我去深圳找你。马丽说,虽说我爱你,但我给你半年时间,如果你不来深圳,我们就不要再联系了。孙胜一说,好,我现在就答应你,半年之内,我会去深圳找你。

马丽走后,孙胜一叫来李一山,说起想要辞职去深圳发展的事。他说,我想过了,北京虽然很好,是我特别喜欢的地方,可再好我所爱的人也不在这儿。我女朋友马丽说,深圳是个移民城市,大家都是从五湖四海来的,不欺生排外,又是中国改革开放的窗口,说不定到了那边能找个不错的工作,赚得更多。李一山点着头说,听说那边女多男少,男女比例失调,不知是不是这样。孙胜一说,是啊,马丽说过,尤其是在工厂里,六比一的比例。咱们工资太少了,要不你也干脆和我一起辞职,去闯荡一番吧。现在想一想,我们没有必要继续待在这个单位,一个月才一千多块钱,生活都不够,再说我们写作也需要游历,从北方到南方,说不定会给你更多的灵感,让你写出更好的作品。李一山笑了笑说,你去深圳为的是女朋友,我去了又能做什么呢?孙胜一说,你不是说深圳男女比例失调吗?那儿应该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说不定还会有喜欢写作的。李一山叹了口气说,有朋友给我介绍女朋友,一听我是个写作的,眼里就放射出质疑的光,说文学能当饭吃吗?写作能发财吗?你说可不可笑?你说是她们可笑还是我可笑?孙胜一笑了笑说,都可笑,也都不可笑。我相信你在将来一切都会有的,你看你是有福相的啊,耳垂那么厚实。李一山说,但愿吧。我不能因为当下社会上的人,尤其是女孩子对作家有偏见就否认自己是个作家。我们是有价值的,在这个越来越鲜有人喜欢文学的年代,越来越迷信金钱与物质的社会上,我们显得尤为可贵。孙胜一点点头说,是啊,是啊,可惜没有多少人能认识到我们的可贵。你想我为什么会选择一个月一千二百块钱的工作,不就是因为爱好文学吗?如果我换份工作,怎么着一个月也得四千左右吧。我们都是有梦想的人,虽然现实的问题会严峻地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为了生存吃尽苦头,但我们却在向圣人孔子的徒弟颜回学习,吃简单的食物,住在简陋的出租房里,忍受着清苦的生活,也不敢其志,这算是一种修为。李一山说,是的,我们是比一般的人要有志气,因此我相信,将来我们都会成就一番伟业。孙胜一说,说得好,我们一起去深圳吧,我们可以在生命中建立一种北方与南方的地理关系,说不定会有利于我们的创作。虽然我们不被人关注,但我觉得,我们在芸芸众生中是少数。我希望你到了深圳遇到欣赏你、愿意和你一起生活的女孩。真的,我相信到了深圳以后,肯定有人喜欢上你。在南方,美女如过江之鲫啊,即便是她们中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有钱有势的男人,但总有些家境不差、自己什么都不缺的女孩喜欢文学吧。李一山说,现在女孩子都太势利了,我对她们几乎都失望了。孙胜一说,还是要相信爱情,上个月我和马丽通电话时,她说自己情况不好,得了胆结石和肝炎,那时我的心里真的很难受,那时我才发现我一直爱着她,她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不管她怎么样我都不想放弃她。结果她走之前才告诉我,她是在试探我,什么事都没有。说真的,我当时都被自己的表现给感动了。李一山说,说得好,相信爱情,相信自己。我也跟你去深圳算了,希望我们在南方有一个新的开始,将来能过上拥有香车宝马、兰草美人、不缺少物质、精神也同样富有的诗意生活。

三个月后,孙胜一和李一山一起辞职,他们收拾好行李,退了房子,离开了北京,乘上了开往深圳的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向前行驶的火车上坐在一起,默默看着铁道两边的山川和原野,诗意村落和大大小小的城市,想象那许多人在大地上繁衍生息,忙忙碌碌奔着各自的前程,过着各自的日子,他们感到一种久违的可以自由飞翔的快乐。

第二天,火车到了深圳,马丽和她的朋友、漂亮且富有的化妆品公司老板林蓉,一起用车把我们接到一家高档宾馆。晚上,我们在西餐厅用餐,吃过饭又一起去KTV唱歌。李一山虽然个头不高,长相也一般,却有副好嗓子,歌唱得声情并茂,颇具感染力。林蓉对他产生了好感。她也知道,李一山是名牌大学毕业,还是位文化人,只读过高中的她觉得,如果要找个男人结婚的话,他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当天孙胜一和马丽住在一起,李一山为了省钱,在一处城中村租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

那时的马丽在商场负责经营林蓉为她租来的一个化妆品铺位,除去要交给林蓉的那份钱,每个月都有不少进账。孙胜一不久也找了一份在企业编辑内刊的工作,每个月三千块钱,比起在北京收入翻了一倍还多。手上有了一些钱,孙胜一买了两身好看的衣服,在外面吃饭时也不再那么心疼钱了。他与马丽的关系,比起以前在上大学时也好了许多。李一山在一家网络公司做编辑,半年后成了林蓉的正式男友。林蓉希望他能帮自己打理公司的事,李一山便辞职帮她打理化妆品公司里一些杂事,每个月也能领到不少工资。林蓉还为李一山在驾校报了名,说等他考到了驾证,可以考虑为他买一辆车。两年后马丽成立了自己的化妆品公司,赚了更多的钱。孙胜一因为工作出色,工资也提升到每个月四千块钱。他每个月给家里寄一千块,钱还是有多余的。他见李一山开上了车,自己也考了驾证,为将来买车做打算。那时的孙胜一和李一山投入到深圳这个大都市的工作和生活中,又享受着让他们感到身心愉快的爱情,每一天倒也充实。只是在写作方面,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勤奋,尤其是李一山,几乎放弃了写作。

孙胜一与马丽领了结婚证,两个人首付了一套房子。当时房子还不算太贵,一平方米也不过六千元左右,一百平方米也不过六十来万。

装修好房子,两个人选了良辰吉日,把双方的父母请到深圳,摆了婚宴,结了婚。孙胜一的父母在深圳住了半个月,那段时间他也了解了一些家里的事。孙林和妻子离了婚,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和县城里的一个女孩结了婚,有了孩子。孙林的大弟和二弟因为倒卖地沟油被抓,为了减刑托人找关系花了不少钱。三弟开车出了车祸,人救活了,却成了个废人。媳妇见男人不中用,借口出去打工,跟了别人。孙良在北京的事业还比较顺利,有了更多的钱,换了辆奔驰,还在村子里盖上了三层小楼。他在北京找了个年轻漂亮的女大学生处着,过着花天酒地的生活。孙良对孙青山也挺大方的,给了他不少钱。孙青山有了钱在北京找了个开理发店的离异女人,两个人产生了感情,他回到家里提出要与妻子离婚,结果妻子一气之下上吊死了。

孙胜一根据家乡的一些人和事,写了两篇小说,都顺利地发表了,有一篇还被选刊选用了一下,引起了一些反响。

孙胜一和马丽婚后不久,李一山和林蓉也领了证,择了良辰吉日结了婚。他们住进了别墅,李一山沾了林蓉的光,开上了一辆深绿色的陆虎。虽说是好朋友,林蓉的成功还是让马丽心里产生一种嫉妒,从婚宴上回来时也因为喝了一些酒,她忍不住对孙胜一说了林蓉在广州和深圳的打拼史。

林蓉高中还没有毕业就南下来到广州,头几年在工厂做过普工,在商场卖过货,在公司当过文员,总之打过许多种工,吃过各种苦。她的包和手机被人抢过,感情上也被人骗过,后来她给一个香港富商当了情人,得了一笔钱,这才慢慢发展起来。马丽脸上带着不屑地说,你不要看林蓉和李一山住上了别墅、开上了名车,成为了有头有脸的有钱人,那是有代价的,我要是像她那样,也能让你住上别墅,开上名车。孙胜一说了马丽,认为她不应该跟自己说林蓉过去的事,因为不管怎么样,林蓉是把她当成好朋友,对她是有恩的。林蓉肯定不希望除马丽之外的人知道她的过去,而李一山又是自己的好朋友,他知道了林蓉的过去该不该告诉李一山呢?马丽说,你傻啊,我不是喝多了心里存不住话才告诉了你吗?你是谁,是我的老公啊。你要相信我,我将来肯定让你住上别墅的,我会比她更成功。孙胜一不说话,但是在心里,他觉得马丽变了。

孙胜一和李一山在结婚后都有一种从精神上和心理上属于一个女人的不自由。李一山说,以前我在与林蓉恋爱和同居时还不太觉得,结婚后我发现自己坠入了世俗的生活,活成了一个没有追求的人。我成为大作家的梦想重新在他的心中彰显,创作需要新鲜的感情,可他又不能正大光明地去跟谁谈恋爱,因此只好去一些夜总会找女孩子唱歌聊天,聊得投机了也会带出来寻些刺激。平静下来之后,我仍然会感到人生没有意义。我写不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感到现实生活让我不知不觉间变得碎裂,变成风中的沙尘,在岁月中不断地消失,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孙胜一赞同地说,我也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了,在这个日渐膨胀的大都市中,我们的精神之花日渐枯萎,我们越来越感到自己的虚无,我有时也真想放弃一切,重新回到北京,或者去流浪。李一山说,是啊,可是,我能放弃现在的锦食玉食、名车豪宅和花不尽的钱吗?有时我也想,写作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再说已经有了那么多世界名著,我何必再苦苦跻身到那些名作家的行列?孙胜一点头说,是啊,我也有过类似的想法,只是,如果改变了初心,放弃了理想,那终究不是我们想要的人生。不过,我也确实在不知不觉间淡化了曾经一再强调的写作的意义,我现在给自己的定位是先活好,想写就写,写到哪儿算哪儿。我知道,这样的想法,是没出息的。

李一山说,是啊,当写作不再是我们的理想和追求,我们生活得再好,等于是废了。我想写作,我感到自己需要写作来拯救自己。我经常会感到过去的天空中有着隐藏的闪电雷鸣,那些是我本该捕捉的句子啊,可是我现在无力获得灵感。我变俗了,顺从了生活,被现实的糖衣炮弹给击中了,灵魂的翅膀也受伤了,飞不起来了。这段时间我一直有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我想离婚,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个世界上,拥有自由,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想和谁谈恋爱就爱一场,不爱了就离开。

孙胜一摇摇头说,我理解,你想活出真正的自己,活得像一股风,吹过这苍茫人世,活得自由奔放!我也想这样,但是这等于是我们要背叛我们选择的爱与生活,我们可以这样吗?

李一山说,事实上一切皆如浮云,全世界对于某个人来说也不过是他内心的世界。如果我们决定那样去活,并没有谁真正能挡得住我们,是不是这样?

孙胜一说,是啊,是我们挡住了自己,我们还有一些善良与爱让我们不忍心舍弃,甚至一再说服自己没有理由舍弃。不过,我还是要劝你安心和林蓉好好生活,如果你想安心写作,可以不用管你们公司里的任何事情,可以找一个安静的没人打扰的地方写作啊。

李一山说,事实上我已经不再,也不想再爱她了,我说不上为什么。也许我和她是两种人。她是生活化的、物质化的,她追求的是金钱的满盈,我不一样,我渴望过着内心的生活、精神的纯粹、写作上的成就。孙胜一觉得李一山说到自己心里去了。

马丽相当有赚钱意识,深圳这个大都市很适合她那种积极进取、一心想把事业做大赚更多钱的人。她一步步把自己的公司做大,赚了钱又开始投资房产,整个人都融入到了赚钱的事业当中,几乎每个月都有一半时间飞到全国各地。那时的她不断获得事业上的成功,她与孙胜一的感情生活在她看来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那时她已经不再需要孙胜一去做内刊编辑,每个月拿几千块的死工资。孙胜一只需要负责给租他们房子或商铺的人打打电话,收收房租,有空写写文章就可以了。

那时的孙胜一也有了车,最初他想要一辆和李一山一样的陆虎,但马丽认为居家的他不需要好车彰显身份,还是应该底调一点。再说她还不断地在做投资,没有那么多闲钱用来消费。孙胜一对马丽开始有了不满,觉得她整个人就为了赚钱活着,没有考虑他的感受。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有理想的文学青年,甘愿放下文学在家里为她洗衣做饭伺候她,怎么就配不上一辆好车了?另外,结婚几年后马丽忙着赚钱,顾不上和他要孩子,也让他觉得马丽的心思没在自己身上。孙胜一也曾提出过要为在乡下的父母盖一栋小楼房,因为那时比他还小的孙良在村子盖了楼,村子里的人有了攀比的对象,他的父母也想盖楼显摆一下,在通电话时多次说起过。孙胜一向马丽提出这个想法,立马遭到了否决。马丽认为在他们家那个破地方投资几十万盖栋小楼没有升值空间,等于是把钱白扔在那儿了。孙胜一想让他的父母在村子里有脸面,不想让人家看低了,坚持想在家盖楼。马丽板着脸说,你读了那么多书,怎么思想境界还不如个农民?农民打工有了钱还想在城里买房子呢!我不同意在你老家盖楼,你可以考虑把父母接到深圳来,我给他们一套房子,让他们去住,没事了像那些城里的老头老太太一样,去公园里走走行不行啊,何必一定要待在乡下那种地方?孙胜一说,家里头还有地,近年来国家也不让交公粮了,种地甚至还有补贴,我父母舍不得把地丢了啊。再说他们来到城市里,生活也不见得适应啊,我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和一些亲戚朋友还在乡下,他们怎么能不管不顾去过自己的生活呢?马丽说,我看你就是没出息,国家补贴能补几个钱?现在物价那么高,补的那些钱能干什么?那些亲戚朋友就那么重要吗?这年头只要有钱,谁离了谁不能过啊。孙胜一生气地说,你的心里就只有钱,我们都没出息,就你有出息!马丽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不想跟你吵,我还得出去陪客户打麻将,晚上可能不回来了,你不用等我了。

孙胜一心里郁闷,便给李一山打了个电话,约他见面。见面时李一山带了位年轻漂亮的女孩,女孩叫菊儿,清秀可人,年轻漂亮得让他心生妒忌。他觉得自己活到三十多岁只有马丽一个女人,有点儿亏了,他应该像李一山那样去不断尝试一下新鲜的感情,和陌生的女孩子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让那颗枯淡无味的心变得有点声色和味道。正想着,他妹妹孙兰打来电话,说要给他借钱。

孙兰结婚后一直在西安生活,那时她的工资虽说比以前翻了几倍,但也就两千多。她的爱人因为要照顾生病的父母和带孩子,一直没有出去工作,因此家里的日子靠那点工资过得捉襟见肘。以前马丽曾想过让孙兰来深圳帮她,说一个月给她开八千块钱,年终还有分红。孙兰想来,但她的爱人不同意。孙兰知道哥哥有钱,但平时也从来没伸手要过。以前打电话她总忍不住对哥哥发牢骚,说男人不争气,男人兄弟三个,都有工作,能赚钱,偏让他来照顾老人,耽误了赚钱。结婚那么多年,他们连套房子都买不起。说到伤心处,还会哭上一阵子,让孙胜一心里也烦恼不安。孙胜一说要给妹妹钱,让她买套房子。头几年在西安首付一套房子也不过几十万块,马丽认为买房子会升值,也同意借给她,但妹妹又说,她男人不会同意借钱买房。

这次妹妹打电话,是因为她婆婆得了病,看病需要十多万,三兄弟一人几万,可她家拿不出来这个钱。她不想管这个事,又不忍心看着男人难过。孙胜一听说了情况,便一口答应说,没问题,你别为这事闹心了,这两天就可以把钱打过去。挂了妹妹的电话,孙胜一就出去给马丽打了个电话,简要说了情况,希望马丽表态。马丽正在打麻将,显得特别不高兴,她说,她婆婆生病用得着她开口借钱?她男人干什么吃去了,怎么不自己想想办法?孙胜一说,我妹妹和妹夫是一家人,妹妹给我们开口借钱是解决家里的事,不也算是很正常吗?马丽不耐烦,她说,我正在打麻将,跟你说不清楚,到时见面再说。孙胜一还想要说什么,马丽却挂了电话。

第二天,马丽回来后还是让财务给孙兰打了钱,但脸色特别难看。孙胜一觉得她不通人情,把钱看得太重。随着她的事业发展得越来越好,她就越来越不太把他当回事了。既然她不把自己当回事,自己也应该有些变化了。

可最先发生变化的是李一山和林蓉。李一山和林蓉离婚了。

林蓉提出离婚,是因为她看到李一山带着一个女人手牵手在逛商场,她便跟踪了他,发现他与那个女人一起去开房。林蓉用手机拍了照,提出与李一山离婚。李一山那时也想从婚姻中走出来,让自己获得自由,也同意了离婚。李一山一直开的那辆车也归了他,又分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现金也分了些,节俭用的话,足够他生活几年的。拿到离婚证后,李一山对林蓉说了声对不起,心里有些难过,眼睛红了。林蓉看着他说,没关系,只不过是你被我看到了、发现了,如果没有的话,也许我仍然会和你继续下去。以后我们各自保重。李一山说,我是爱你的,一直爱,但我更适合过单身的生活,希望你越来越好,能找到自己真正合适的人。两个人分开后当天晚上,李一山把孙胜一约了出来,两个人一起默默地喝酒,聊了他与林蓉分手的事。孙胜一想到马丽对自己说过的,林蓉曾经给人当过情人的事,想了想,安慰他说,也好,这样你自由了。其实有时候吧,我也想要和马丽离婚,她一心在事业上,想着自己的成功,到现在仍然不同意和我要孩子,我都不知道她心里现在还有没有我。

李一山带着孙胜一去钓鱼。李一山带着菊儿,菊儿又约了个女老乡过来,二十一二岁的年纪,身材苗条,面颊粉嫩,凤眼黛眉,小嘴红艳艳的,说话的声音也好听。菊儿开玩笑地对孙胜一说,我的好姐妹,刚来深圳没多久,介绍给你认识,请你帮她留心在文化圈里找个男朋友啊,她可喜欢看书了。孙胜一看着那个女孩有些心动,便问,叫什么名字?菊儿说,姓于,叫非非。孙胜一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哦,于非非,不错,这个名字不错。于非非甜甜地笑着,坐上了孙胜一的车。孙胜一跟着李一山的车,到了钓鱼场。钓鱼时,李一山对孙胜一说,你该有变化,不然很快就要老了,落后了,被时代给淘汰了。你现在也算是经济自由,可比起精彩的深圳,你活得一点都算不上精彩。孙胜一也想要活得精彩一些,因此在看着于非非时,也动心了。钓鱼的地方还有住处,李一山早就订好了房。李一山和菊儿住,孙胜一和于非非住。两间房子紧挨着,可以串门,各自在房外面的钓鱼台钓鱼,相互说话也听得见。李一山来时就没打算让孙胜一回去,因此多带了个女孩子来。孙胜一想了想,最后决定给马丽发条短信,说自己晚上不回去了,要和李一山一起钓鱼。那一晚,一个年轻女孩让他有了新的体验,他觉得自己重新年轻了起来,有了混沌的激情和力量,那种有些盲目的感受让他认为自己不该再继续那样平平淡淡、按部就班地生活下去了。

孙胜一隐约感到会出问题,最终还是陷进去了。

大约两个月后,马丽看到于非非给孙胜一发的暧昧短信,找人跟踪了孙胜一,查到他的房号,当场把孙胜一和于非非捉奸在床。那一刻,孙胜一感到自己和马丽走到头了。来到深圳之后,孙胜一有了新的工作、新的朋友,和马丽结了婚,又有了车子、房子,甚至也算是成了富有的人。他不再是多年前在北京时吃不好穿不好,在花钱上斤斤计较的他了。那时他已经有了很大变化,那种变化主要是因为他经济生活上的变化所决定的。那时三十出头的他仍然显得很年轻,比起以前还多了一份成熟和稳重。他穿着体面的衣服,言谈举止得体,平时开着车去,走到什么地方也不再是以前那种穷酸模样了。他仍然会写写文章,在报刊上发一发,后来还出版了多年前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出版了两部小说集,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成为了一名至少在当地还算知名的作家。

不过,那时的他对于通过写作获得大的成就已不再抱有幻想,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多年来,他亲眼看到深圳的许多地方盖起了高楼大厦,没有路的地方有了路,没有桥的地方有了桥,漂亮的小汽车越来越多,城市的人口越来越密集。他亲眼看到地下通了地铁,旧楼房改造翻新,城市绿化搞得越来越漂亮。一个个漂亮的花园小区,一个个富丽堂皇的大型商场,或星级酒店闪耀在这个年轻的城市,让每个初来深圳的人都会感觉到,在这儿每天都有奇迹发生,这儿就是个传奇。那种被观见被感受到的变化,使孙胜一也悄然发生着变化。

马丽说,没有什么好说的,离吧,你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一分钱!这些钱都是我辛苦赚来的,没有你什么份儿。从民政局走出来,孙胜一的名下只有一辆旧车,卡上的钱也不过几万块。孙胜一想到在乡下的父母,想要争取一套房子,因此也对马丽说了,说她名下有那么多套房子,他名下的唯一一套房子没有必要再转给她了吧?马丽哼了一声说,你要搞清楚,那是我赚的钱买的,这几年一直都是我在养着你,你也好意思这么说?

孙胜一想给马丽说理,想跟她吵上一架,最终觉得自己是爱着马丽的,是他对不起她,理亏了,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孙胜一和马丽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于非非自然也不会跟着他了,走之前还以各种理由向他要了一笔费用。孙胜一对一切都感到心灰意冷,也不想多说,卡上还有些钱,便取了给她,打发她走了。

他租了房子,手头上几乎就没有剩下钱了。恰恰是在那个时候,他的大爷、已经七十多岁、从北京回到家乡的孙知福打来电话,要他出几万块钱。孙知福说,孙良发达了,打算为他的父亲立碑,他立碑的话,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那一辈人也得立。他那一家人要立碑,孙胜一这边的也得立。虽说孙良有很多钱,可以出所有的钱,但这个钱不能让他一个人出。家里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让在外头混好的每人出些钱,热闹一下,也好显示一下他们在外面干出了成绩,愿意为家族做点事情。如果有钱,这是件光荣的事,但孙胜一离婚后几乎一无所有。尽管没了钱,他的大爷开了口,却也不好当即拒绝。

挂了电话,他便打电话问父母,父母那时还不知道孙胜一和马丽离了婚,觉得他出些钱是应该的,也都赞同。孙胜一想了想,挂了电话,又给在深圳的孙小军打了个电话,想听听他的意思。孙小军的意思是,他还是个打工的,虽说在深圳有了车子和房子,但他不是老板,出不起这个钱。孙胜一挂了孙小军的电话,又给堂哥孙青山打。那时孙青山和相好的也早散了伙,一个人赚钱支撑着一个上了高中一个在读大学的孩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孙青山说,这个钱你得出,因为咱们家只有你是个大学生,而且老婆还是个大老板,家里最有钱。说了一会儿,孙胜一又挂了电话,想了想,又给孙林打了个电话。孙林在电话里说,我听说你在深圳有了十多套房子,你老婆是上市公司的大股东,身价都上亿了,你是该多出点啊,你多出也好显示一下你比他们都强。孙胜一想了想说,我也没有多少钱,实在不行,我就出一万吧。孙林说,你不在家不知道,咱农村的事不好弄。我的厂子倒闭了,别人欠我的钱跑了,我欠别人的没钱还,现在经济上出了些问题,你能不能……孙胜一打断他的话,想了想,还是把和马丽离婚、自己一无所有的事说了出来。孙林说,你是傻了吧,她那么多资产,你怎么就同意净身出户了?不是我说你,你真是没有脑子!要不这样吧,我找几个黑道上的人来深圳吓一吓她,让她再出点钱给你。孙胜一说,千万别,不用了。我实在没办法了才给你说了实话,你先别给我家里人说,我娘她身体不好,钱的事你再想想办法吧,我真是没能力借给你了。

挂了电话,孙胜一喝了口水,心里难受,休息了一会儿便又给李一山打了个电话,约他晚上在一个大排档见面,喝喝酒,打算先从他那儿借上些钱,给家里打过去。见面后才知道,李一山也和菊儿分手了。李一山笑着说,现在我们都自由了,都回到了从前。你怎么就答应净身出户了,马丽也真够绝的,十几套房子一套都不给你,可真行。孙胜一说,钱确实都是她自己赚的,我也不想沾她什么光。李一山说,什么都是她赚的,那可是夫妻共同财产啊。你下一步怎么打算?孙胜一说,算了,是我做错了事。我打算找份工作,一步步来——你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钱,过段时间我还你。李一山说,我房子卖出去了,现在就剩下一辆车了,还是个消费品。我一直没告诉你,我卖房子是为了还赌债,几个月前我去澳门赌,输了,现在还欠着朋友的一些钱呢,再过几个月说不定得考虑卖车了。

孙胜一突然就笑了,李一山看着他笑,也笑了。两个人笑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但好像又都理解了对方为什么笑。那一晚,他们都放开了喝,喝着喝着,喝大了,孙胜一想到他仍然爱着的马丽,想到仍然在家乡受罪的父母和在深圳变得一无所有的自己,突然难过了,接着就哭了,呜呜的,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李一山拍着他的肩膀说,停,停,别人看着我们呢,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别哭了,多丢人啊。孙胜一停住了哭,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好了,现在咱们都一无所有了,为一无所有干杯吧。李一山举起杯说,一无所有的感觉好啊,自由了,喝光了。让我们挣脱物欲横流的磁力,继续追求诗意的人生。只要我们好好写,还有希望。孙胜一举起杯,喝下那杯酒,放下酒杯,感到手腕有些胀痛,他用左手摇着右手,手腕发出咯巴咯巴的声响。那从身体里发出的声响提醒着他,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要努力有一个新的开始了。

猜你喜欢
马丽
消失的河流
《哥,你好》魏翔&马丽
中国银幕(2022年4期)2022-04-07 21:25:47
“且”的真与假
一首老歌
江南诗(2020年3期)2020-06-08 10:20:40
画中迷
嗨,马丽
马丽 瘦弱女子勇挑家庭重担
今日农业(2019年13期)2019-01-03 15:05:47
从被嘲“丑女”到票房20亿 谐星马丽的逆袭之路
好日子(2018年9期)2018-10-12 09:57:18
马丽蜡染作品
艺术评论(2017年8期)2017-10-16 08:37:07
ON GENERALIZED FEYNMAN-KAC TRANSFORMATION FOR MARKOV PROCESSES ASSOCIATED WITH SEMI-DIRICHLET FORMS∗